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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除夕夜

  耀眼新星横遇死神,

  就在他的车上,

  原因无人知晓——

  嘶吼之轮,闪耀之火,

  新星猝然消逝,

  哦,他怎能如此逝去?

  新星已逝,

  传奇永在,

  只有原因永远成谜……

  ——博比·特鲁普(Bobby Troup)

  除夕那天我打了电话给阿尼。为了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我实在不想这么做,但我必须见他。我相信我必须亲自再见他一面,才能决定到底该怎么做。当然我也要再见克里斯汀一面。那天吃早餐时我顺便跟爸提了克里斯汀。他说扣留在唐诺车厂的车在还给车主前都拍了照存证。

  接电话的是瑞吉娜。她的语气生硬而正式:“康宁翰家,找哪位?”

  “瑞吉娜,是我——丹尼。”

  “丹尼!”她又惊又喜地说,一刹那,她的声音又恢复成真正的老瑞吉娜,让我想起她做三明治给我和阿尼吃的那些往事,“你还好吧?听说你出院了。”

  “我很好,”我说,“你们呢?”

  话筒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知道……”

  “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的家庭问题现在全都出现了,”瑞吉娜说,“好像早就躲在角落等着我们似的。”

  我清了清喉咙,但没说话。

  “你要不要跟阿尼说话?”

  “好啊——如果他在的话。”

  她又停了一下才说:“我记得以前每年除夕你都要跟他守到十二点跨年为止,你今年会来吗?”

  “可不是吗,”我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是——”

  “不,不,”她赶紧说,“丹尼,如果阿尼还需要你这个好朋友的话,那就是现在。他……他现在正在楼上睡觉,最近他睡得太多了。还有,他……他没有……”

  “没有怎样,瑞吉娜?”

  “没有申请大学!”她一下爆发了出来,然后又突然降低声音,好像怕阿尼听到,“他连一所大学都没申请!这是他的导师打电话来告诉我的!他的成绩可以申请全国任何一所大学——至少在他惹上麻烦前是这样……”她的声音好像就快哭了。她停了一会儿,等自己平静下来后才说:“丹尼,劝劝他。如果今晚你能跟他一起过除夕……陪他喝点啤酒……好好劝劝他……”

  她停了下来。可是我感觉她还有什么话没说,或许是她不能说。

  “瑞吉娜,”我说,我不喜欢以前的老瑞吉娜,因为她是干涉丈夫和儿子的独裁者,可是我更不喜欢她现在这种心神涣散,随时哭哭啼啼的样子,“放轻松点好吗?”

  “我不敢跟他说话,”她说,“迈可也不敢。他……他的脾气好大,只要提到某些话题他就会发火。一开始是他的车子,现在是上大学的事。好好劝劝他,丹尼,拜托你。”她停了很久,最后沉重地说,“我们好像已经失去了这个儿子。”

  “瑞吉娜,别这么想——”

  “我去叫他。”她突然说。然后就是话筒搁下的声音。这段等待的时间感觉十分漫长。我把话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手指敲着左大腿的石膏。我很想把电话挂了,把这件事推到一边不管它。

  最后我听到对方拿起话筒的声音。“喂,哪位?”阿尼很谨慎地问。一股烈焰在我心中燃烧起来:那不是阿尼。

  “阿尼?”

  “丹尼啊!”他回答,那像是阿尼的声音,但口气不对,好像有个陌生人在模仿真正的阿尼。

  “今晚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没什么,”他说,“没约会,也没其他事。你呢?”

  “我可忙了呢,”我说,“我要带罗珊去二〇〇〇年俱乐部跳舞。你可以一起去,我跳舞的时候你就帮我拿拐杖。”

  他笑了一下。

  “晚上我去你家,”我说,“我们像以前一样一起跨年。”

  “好哇!”阿尼说,他对我的提议非常兴奋——但那还是不像真正的阿尼,“我们一起看盖依·伦巴德(Guy Lombardo)的特别节目。好极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迪克·克拉克(Dick Clark)吧,阿尼。伦巴德已经死了。”

  “他死了吗?”阿尼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哦,哦,对,他是死了。现在改成迪克主持了吗?”

  “没错。”我说。我的手得紧紧抓住话筒才能不尖叫出来。我不是在跟阿尼说话,那是李勃。我在跟一个死人说话。

  “你都好了吗,丹尼?你能开车过来吗?”

  “还没完全复原,我会叫我爸开车送我去。”我停了一会儿,勇敢地说,“回家的时候你可以用你的车送我。你方便吗?”

  “当然!”他真的兴奋极了,“好极了,丹尼!今晚我们就跟以前一样好好玩一场。”

  “好啊,”我说,然后,我对天发誓,不知为何,我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就跟以前在部队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阿尼笑着回答,“等你来哦,丹尼。”

  “好,晚上见!”我把电话挂回去后,全身都在颤抖。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稍后我也曾怀疑或想说服自己,阿尼应该没听清楚我刚才的最后一句话。但不久后,我确定了一件事:李勃已经进入他的身体,不管他是不是死了,他已经占有阿尼。

  李勃接掌了阿尼的躯体。

  除夕夜的天气清朗而寒冷。我爸在七点一刻把我送到康宁翰家,并扶着我走到后门——毕竟拐杖不是用来在雪地里行走的。

  康宁翰家的旅行车不见了,但克里斯汀停在车道上。她那亮洁的红白两色因为敷了一层薄冰而格外剔透柔顺。她是这周才和其他被扣留的车子一起还给车主的。但我只要看见她,心里就觉得阴冷。我不要搭这辆车回家,今晚或以后都不要,我要坐我自己那辆正常的车。

  后门的灯亮了。我们看见阿尼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他完全不像阿尼,驼着背、塌着肩,动作迟缓得像老人。我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在骗我自己。

  他穿着灯芯绒衬衫和牛仔裤开门迎接我。“丹尼!”他说,“我的好兄弟!”

  “阿尼。”我说。

  “你好,季德先生。”

  “你好,阿尼,”我爸说,“最近怎样?”

  “还不就那么回事,过新年,一切都是新的。旧的扫出门,新的迎进门。”

  “一点也不错。”我爸说。然后他转过来看我:“丹尼,你真的不要我来接你?”

  我很想反悔,可是阿尼在看着我。虽然他的嘴在微笑,他的眼睛却监视着我:“真的不用。阿尼会送我回去……当然那辆破车一定要能发动才行。”

  “嘿,嘿,别那样说我的车子,”阿尼说,“她很敏感的。”

  “是吗?”我问。

  “是的,她很敏感。”阿尼笑笑说。

  我回头说:“对不起,克里斯汀。”

  “这才对。”

  有好长一阵子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我跟爸站在台阶底下,阿尼站在上面。这时候显然谁也不晓得下一句该说什么。我很着急——如果没人开口,情势就会变得更敏感了。

  “好吧,”最后我爸开口了,“你们俩少喝点酒,如果喝多了就打电话叫我来接丹尼。”

  “你放心,季德先生。”

  “我们会照顾自己的,”我装出塑胶般的假笑容,“你回家好好睡你的觉吧,爸。你需要好好休息。”

  “嘿,嘿,”我爸说,“别这样跟我说话,我很敏感的。”

  他转身走了。我撑着拐杖看他离去。他从克里斯汀前面走过,当他发动车子驶入马路时,我稍稍松了口气。

  进入康宁翰家的厨房前,我先把拐杖尖端的雪片敲掉。因为屋里铺的是瓷砖地板,如果拐杖上沾着雪,走起路来就会像溜冰一样。我上过这个当。

  “你真成了用拐杖的老手了。”阿尼说。他从灯芯绒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包雪茄,然后撇着头点火。擦着的火柴照红了他半张脸。

  “我宁愿做个门外汉,”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抽雪茄的?”

  “在唐诺那里学的,”他说,“我在爸妈面前不抽。我妈闻了那味道就会发疯。”

  但他抽起雪茄绝不像那些刚学抽烟的孩子。看那样他好像已经抽了二十年。

  “我们来弄点爆米花,”他说,“你要吗?”

  “当然。你这儿有啤酒吧?”

  “那还用问?冰箱里有六罐,地下室还有更多存货。”

  “好极了,”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在餐桌旁坐下,“你爸妈呢?”

  “参加派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拆石膏?”

  “运气好的话,可能一月底。”

  阿尼拿了一口深锅和一袋玉米、一瓶奶油:“他们在医院里没整死你吧,狗杂种?”

  “你都不来看我,还敢怪人家整我?”

  “我没带感恩节大餐去看你吗——你还要我带什么去看你?血袋?”

  我耸耸肩。

  阿尼叹口气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幸运符,丹尼。”

  “少来这套。”

  “不,说正经的。自从你跌断骨头以后,我也开始走霉运。我现在还在霉运期里——就像滚水里的龙虾一样。”说完他哈哈大笑。你完全不会相信一个身陷麻烦的孩子会笑成那样,那是大男人心满意足的狂笑。他把深锅放在炉子上,倒了些奶油,然后把玉米加进去。阿尼剪了头发,改变了发型,样子看起来十分陌生。然后他从冰箱里拿了一提啤酒,抽出其中两罐,分别打开罐盖,递了一罐给我。

  “敬你,”阿尼举罐说,“祝一九七九年全世界的狗杂种全都早点翘辫子。”

  我放下啤酒罐:“兄弟,我不能为你说的那句话敬酒。”

  我看见他灰色的眼珠里掠过一阵怒气:“好啊,那你要为什么敬酒?”

  “为我们顺利进大学如何?”我平静地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她会跟你讲那些废话。我妈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丹尼,你知道吗?只要给她想要的,叫她去亲魔鬼的屁股她都干。”

  我把酒摆在一边,一口也没喝:“她可没亲我屁股。她只是告诉我你没申请大学,她很担心。”

  “那是我的选择,”阿尼变了脸色,看起来又老又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所以大学不在你的计划内?”

  “我会念大学的,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她问,你就告诉她,我想念的时候就会念,但绝对不是今年。如果她以为我会乖乖在何立克大学当个新生,像那些傻瓜一样看球赛,在台上加油……那她是在做梦。至少一年内我不会进大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开这里,”他说,“我要开我的克里斯汀离开这个鬼镇。”他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恐怖的气息再度降临四周,我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只希望自己的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沉静。因为我不只听到李勃的声音,甚至看到了他的表情。他隐藏在阿尼的皮相背后,就像殡仪馆里泡了防腐药水的死尸。“我要躲过这阵子风头,那狗杂种詹肯一直盯着我。他最好当心点,否则有人会把他啃了——哈,詹肯……”

  “谁是詹肯?”我问他。

  “管他呢,”他说,“这并不重要。”他背后的奶油已经开始噗噗作响。接着是砰砰声,连锅盖都在震动,“我得把锅摇一摇,丹尼。你到底要不要敬酒?反正我是无所谓。”

  “好吧,”我说,“就敬我们两个怎么样?”

  他笑了。我心头的压力也减轻了点:“敬我们,这倒是个好主意。丹尼,敬我们。非得这样不可吗?”

  “非得这样不可。”我说,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于是我们触罐而饮。

  阿尼走到炉边摇着锅,里面的玉米蹦得更起劲了。我又喝了几口啤酒,让那冰凉的液体从喉咙顺流而下。我很喜欢啤酒,而且从来没有因为喝啤酒而醉过,因为我喜欢慢慢品尝。

  可是阿尼的喝法好像明天禁酒令就开始生效似的,玉米还没完全爆完,他已经喝光第一罐了。他把空罐捏扁,向我眨眨眼说:“看我学企鹅上篮,丹尼。”接着他把空罐投向垃圾桶,罐子擦壁掉进桶里。

  “两分。”我说。

  “好极了,”他说,“再给我一罐。”

  我把酒递给他时心想,他要是醉了也好,这样我就可以打电话叫爸来接我,因为我根本不想坐克里斯汀回家。

  可是啤酒好像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关掉炉火,把爆米花倒进大塑胶碗里,溶了半条人造奶油在里面,又加了点盐:“咱们进客厅看电视怎么样?”

  “可以啊。”我拿起拐杖撑在腋下——我最近开始怀疑那里是不是要长茧了——然后顺手拎起桌上剩下的三罐啤酒。

  “留在那里待会儿我来拿吧,”阿尼说,“当心别又跌断骨头。”他向我笑笑。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他是真正的阿尼·康宁翰。

  跨年特别节目相当无聊,奥斯蒙兄妹唐尼和玛丽唱了几首歌,两人都露着又白又大的牙齿——那玩意儿看起来很友善,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白鲨。电视一直开着,我们聊我们的。我告诉阿尼物理治疗的程序以及医生如何治我的腿,两杯啤酒下肚后,我坦白对他说我很担心这辈子都不能走路了。进了大学不能进足球队我不在乎,但我不能忍受一辈子瘸着腿走路,阿尼听了同情地点点头。

  现在我可以停下来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度过这么奇特的一晚。我觉得我好像在看一场焦距没调准的电影。有时候阿尼像是真正的阿尼,有时候却又不像。他不时玩弄汽车钥匙,要不就是压压指关节或咬咬大拇指的肉球。我喝完两罐时,他已经喝了四罐,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就要醉倒的迹象。

  玩钥匙、压指节、咬拇指都不是阿尼习惯的小动作,现在他却一做再做,偶尔才穿插些真正属于阿尼的动作:拉拉耳垂或伸伸长腿之类的。这些现象都让我想到李勃。

  特别节目十一点结束,阿尼把电视转到别的台。画面上是一群人正在纽约一家饭店里参加舞会,画面又接到时代广场,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

  “你真的不进大学?”我问。

  “一年之内不会。毕业后我要和克里斯汀到加州去,那儿是黄金海岸。”

  “你爸妈知道吗?”

  他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不,当然不知道!你千万别说。我非这么做不可!”

  “去了那里,你打算干什么?”

  他耸耸肩:“找份修车工作,我相信我能胜任。”然后他突然说了句让我震惊的话,“我想说服莉亚跟我一起去。”

  我立刻被啤酒呛了一口,咳得裤子上湿答答的。阿尼在我背上拍了两下:“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只是跑到气管去了。阿尼,如果你以为她会跟你走,那你是在做梦。她已经在申请学校了,她要了一大沓表格,我想她是很认真的。”

  他立刻眯起眼睛。我有种上当的感觉,那一口跑错路线的啤酒害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你怎么会对我的女朋友知道这么多?”

  我好像突然掉进了陷阱:“她跟我说的。她开始这个话题的,你总不能不让她说吧。”

  “你们走得很近嘛,嗯?丹尼,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他很近地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你不会干那种事吧?”

  “放心,我不是那种人。”我撒了个大谎。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她的事情?”

  “我们见过面,”我说,“为了谈你的事。”

  “谈我的事?”

  “谈了一点,”我假装轻松地说,“她说你们为了克里斯汀的事吵了一架。”

  这句话没有漏洞,因此他松了口气:“那不过是件小事。她会跟我去的。加州有不少好学校,随她念哪一所都行。丹尼,我们要结婚、生孩子。”

  我尽量设法保持脸部的平静:“她知道这些吗?”

  他笑了:“还不知道!可是她会知道的。我爱她,我不容许任何人插入我和她之间。”他的笑声突然消逝,“她关于克里斯汀说了些什么?”

  又一个陷阱。

  “她说她不喜欢克里斯汀。我想……也许是出于嫉妒。”

  这句话也没问题,所以他又松了口气:“是啊,一定是因为嫉妒。可是她会跟我走的,阿尼。真爱一向得来不易,她会跟我走的,不要担心。如果你再见到她,告诉她我要打电话给她,要不然学校开学后我会找她。”

  我想告诉他莉亚现在在加州,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在想如果他知道我吻了他一心想娶的女孩,后果不知会怎样。

  “丹尼,你看!”阿尼指着电视说。

  荧幕上是纽约时代广场的人潮,现在才十一点半,但他们已经聚集起来准备欢送旧的一年了。

  “看那些狗杂种!”他捏扁手中的啤酒罐,到地下室又拿了一些。我坐在沙发上想着威尔奇、赖普顿、崔洛尼、史丹顿、凡登堡、唐诺,还有阿尼——如果他还算是阿尼的话——以及他打算娶为妻子的莉亚。

  我不禁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新的一年终于到了。

  阿尼制造了一连串噪声,我们为一九七九年的到来而干杯,然后聊些对双方都无害的中立话题。

  盛爆米花的大碗见底时,我终于问出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阿尼,唐诺的事情你怎么看?”

  他看我一眼,又看看电视——荧幕上是一大堆人在跳舞——然后喝了口啤酒说:“我想是同伙的人怕他对警方供出太多,所以先灭了他的口。”

  “同伙的人?”

  “唐诺说跟他生意上有来往的南方黑帮都心狠手辣,可是哥伦比亚人更坏。”

  “哥伦比亚人?”

  阿尼冷笑:“那些提供古柯碱的人——哥伦比亚人就干这个。唐诺常说你多瞄他们老婆一眼都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想是哥伦比亚人干的。”

  “你有没有为唐诺走私过毒品?”

  他耸耸肩说:“只有一两次,其他几次都是一般的私货。幸好他们抓到我的时候,车上除了未税香烟外没有别的。唐诺是个卑鄙小人,但有时候人还不错。”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有时候他还不错,只是他知道得太多,所以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们知道他迟早会说些不该说的话,所以那些哥伦比亚人就把他干掉了。”

  “你想是他们把唐诺干掉的?”

  他瞄了我一眼:“不然就是南方的黑道,还会有谁?”

  我摇摇头。

  “再喝罐啤酒我就送你回家吧,”他说,“丹尼,今晚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话听起来很诚恳,可是阿尼从来不说这种话,“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以前的阿尼不会这样说话。

  “是啊,我也是。”

  我不想再喝,但还是拿了一罐。我只是想延迟坐上克里斯汀的时刻,当然我知道那是逃不了的。今天午后还觉得这件事似乎是个必要的步骤——我要亲自体验那辆车里的气氛。但现在对我来说是疯狂而不要命的做法,我有预感,克里斯汀会知道我和莉亚在想什么。

  告诉我,克里斯汀,你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吗?

  我张开嘴,一口把啤酒灌进去。

  “阿尼,”我说,“如果你不行的话,我可以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他很快就会到的。”

  “我没问题,”阿尼说,“我可以走两英里的直线,一步都不会偏,放心吧。”

  “我是说——”

  “你一定很急着想开自己的车,嗯?”

  “的确。”

  “世上没有比开自己的车更愉快的事,”阿尼眨眨眼对我说,“当然做爱除外。”

  那一刻终于到了,阿尼关掉电视,我也撑起拐杖往厨房走。我真希望这时候迈可和瑞吉娜刚好从外面回来,这样多少可以耽搁几分钟。也许迈可会闻出阿尼的满口酒味而由他送我一程。我不断回想起阿尼在李勃屋里付车款时,我偷溜进克里斯汀驾驶座的那种感觉。

  阿尼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说是要在路上喝。我很想告诉他保释期间要是酒后驾车被警察抓到,他会马上回到牢里,可我决定还是什么都别说。

  一九七九年的第一个凌晨竟会那么冷,连鼻孔里的湿气都在几秒钟内结成冰片。街道两旁的雪堤堆积成钻石般的小山。克里斯汀停在那里,后车窗凝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我看了她一眼,阿尼说唐诺是被哥伦比亚人干掉的,这话听起来很合理,只是黑道杀人多半用枪,了不起把人勒死或从楼上推下来。据说芝加哥黑道头子卡彭曾经用铅心球棒杀过人。可是把车冲进住家把人撞死还是头一次听到。

  阿尼说哥伦比亚人很疯,杀人不眨眼。可是他们会疯到这种程度吗?我十分怀疑。

  克里斯汀在街灯和星光下发出光芒。如果唐诺的事是她干的怎么办?如果她知道我和莉亚怀疑她怎么办?更糟的是,如果她知道我们正在查证这件事的话怎么办?

  “要不要我扶你下楼梯,丹尼?”阿尼问我。

  “不用,下楼梯我会,”我说,“倒是过雪地的时候你得扶我。”

  “没问题。”

  我横着走下厨房阶梯,一手撑拐杖,一手扶栏杆。然后阿尼扶我走过院子的雪地。

  我们走到车旁,阿尼问我可不可以自己上车,我说可以,于是他放开我,绕过车头走到对面,我伸手拉车门时,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心情。我觉得那辆车真的有生命,因为门把在我手里的感觉是活生生的。克里斯汀就像一头沉睡的猛兽,她的门把摸起来不像钢铁,而像人类的皮肤。仿佛我可以拧它一把,让那猛兽苏醒过来。

  猛兽?

  好吧,什么样的猛兽?

  哪一种的?或者她只是辆普通的汽车,里面附着恶灵?还是她是栋会跑的鬼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怕得要命,而且我相信我一定过不了这关。

  “嘿,你在干吗?”阿尼问,“你能进去吗?”

  “可以。”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拉开门,把背转向座椅,扑通一声坐下。我把左腿像搬家具一样搬进车里,然后把门关上。

  阿尼转动钥匙,引擎立刻发动起来,好像它本来就是热的。接着,我闻到那股气味,它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想起死亡的气息。

  我不晓得该如何向你诉说那十分钟走过的三英里路程。现在坐在这里说故事是不可能像当时那么客观的。当然事后再回想总是搞不清自己所见到底是实景还是幻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喝醉。刚出门的时候,我也许满脑子都是啤酒蒸发出的酒精,可是坐进克里斯汀后我便立刻清醒过来。

  我们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

  有一度,开车的好像不是阿尼而是李勃。他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已经腐烂到一半的僵尸,骨头上长了绿色的霉,蛆从烂肉中钻出来。我听到嗡嗡声,心想可能是仪表板里某条线发生短路,可是稍后我才想起那可能是苍蝇。当然隆冬季节哪儿可能有苍蝇,然而——

  有时候,车里又好像有别人。有一度,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后座有个仿佛蜡塑的女人闪着明亮的眼睛瞪着我。她的头发梳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样式,身上挂满饰品。她的两颊泛着桃红,像擦了腮红。我记得一氧化碳中毒就会让人脸色泛红。稍后我再看向后视镜时,后座换成一个小女孩,她的脸色发黑,眼珠突出,舌头往外伸。我把眼睛紧紧闭上,再睁开时,我又看到赖普顿和威尔奇。赖普顿的嘴角、下巴、脖子都结着干血块。威尔奇成了一大块烤肉,但是他的眼珠还活生生地动着。

  我再次闭上眼,决定不再往后视镜里看了。

  我所记得的画面和闻到的气味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我就像嗑了药,但又想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我完全不记得一路上我跟阿尼说了些什么,但我确定我们一路都在聊天。那十分钟的旅程我感觉就像一小时那么久。

  那是我的地狱之旅。

  我说过,我们回到了时光隧道。自由镇现在的样子淡化成透明的影像,我感觉时光的死亡之手正伸向我们,想把我们拖入永恒之中。阿尼在没有岔路的地方无缘无故停下来,像是在等红灯,而真正到了亮红灯的十字路口时,他却直直闯过,完全不曾减速。经过主街时,我看见希仕达珠宝店和海滨影院,但这两个地方在一九七二年都被拆除了,重建为现在的宾州商业银行。沿街停在道路两旁的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长形车。

  “今年会比去年好得多。”阿尼说。我转头,看见他把啤酒罐凑到嘴边。正要把酒喝下去时,那张脸变成了李勃的脸,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只剩白骨。我愿对天发誓,他变成了骷髅,衣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里面除了骨架之外全都是空的。

  “哦,是吗?”我说。满车的腐尸味几乎要把我熏死。

  “一点也不错,”李勃说,只是现在他又是阿尼了,我们在十字路口看见一辆一九七七年的卡默路飞驰而过,“丹尼,我只求你离我稍微远一点,别让我妈缠上你。”他又变成李勃,笑起来时嘴里的牙根都露了出来。我觉得头昏目眩、天旋地转,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尖叫出来。

  我避开那张恐怖的脸,却看见莉亚曾经看见的:仪表板上的灯光全变成了绿色的小眼睛。

  噩梦终究会结束。我们停在镇上一处我从没去过的地方,不要说没去过,我发誓我连见都没见过。黑暗中耸立着一栋栋正在建造中的住宅,车灯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反光牌,上面写着:

  枫道产业公司

  新建自由镇社区工程——

  成家立业的理想环境

  欢迎参观

  “到了,”阿尼说,“你可以自己下车吗?”

  我看看这片没有人烟、覆满白雪的工地,然后向他点点头。在这里下车尽管只有一个人撑着拐杖,但也比待在那辆车里好,我勉强装出虚假的微笑:“谢了。”

  李勃把啤酒罐扔出车外。

  “新年快乐,阿尼。”我摸到门把,打开车门,心想不知我能不能出去,出去以后这双颤抖的手能不能撑住拐杖。

  李勃笑着跟我说:“丹尼,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知道那些对不起我的狗杂种的下场。”

  “我知道。”我低声回答,我是真的知道。

  我撑着拐杖站起来,也顾不了地上是不是结冰。一旦离开那辆车,世界就整个变了。那一栋栋住宅都亮起灯光。我家在一九五九年六月买下了枫道产业的房子,到现在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面对着自家的房子,一切又回复为现在的自由镇。我回头看着阿尼,发现他还是原来的阿尼。

  “晚安,丹尼。”

  “晚安,”我说,“回去小心点,别被警察抓到了。”

  “我不会的,”他说,“你慢走,丹尼。”

  “放心,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关上门,心里的恐惧变成深沉的歉疚——我好像把阿尼活埋在那辆车里。我看着克里斯汀消失在街角,这才开始往家里走。院子走道的积雪都被父亲铲光了,所以我能自己走这段路。

  就要到家门口时,我的两眼一阵眩晕,差点就要当场倒下。我低着头,撑稳拐杖,心想如果我在这里昏倒,就会被冻死在自家门口。

  等我渐渐恢复时,一只手伸过来搂住我的腰。我抬头,看见爸穿着睡袍和拖鞋在旁边扶着我。

  “丹尼,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开车送我回来的是具死尸。

  “只是有点头晕,”我说,“没事了。”

  他扶着我上门口的阶梯,手臂钩着我的腰。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妈睡了没?”我问。

  “睡了——跨年后她就跟伊莲上楼睡觉去了。你是不是喝醉了,丹尼?”

  “没有。”

  “你的气色很不好。”他把门用力关上时说。

  我发出一声尖笑,然后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不过这次很快就恢复了。我抬头看见爸充满关怀地一直看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爸——”

  “丹尼,告诉我!”

  “爸,我不能说。”

  “他到底怎么回事?丹尼,告诉我阿尼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不只是为自己害怕,我为爸、妈、伊莲——甚至包括莉亚的家人——感到害怕。

  丹尼,跟我站在同一边,你知道那些对不起我的狗杂种的下场。

  我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吗?

  还是那只是我自己心里这么想?

  爸一直盯着我看。

  “我不能说。”

  “好吧,”他说,“我想你只是暂时不能说。但我要先知道一件事,丹尼,而且我要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认为阿尼和唐诺以及其他几个孩子的死有关?”

  我想到李勃那张腐烂的脸。

  “不,”我说的其实也是实话,“不是阿尼干的。”

  “好吧,”他说,“要不要我扶你上楼?”

  “我自己可以上去。爸,你先上楼睡吧。”

  “新年快乐,孩子——如果你要跟我谈的话,我在楼上。”

  “没什么好谈的,你睡吧。”我说。

  我是不敢谈,不是没什么好谈。

  “可是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他说。

  我上了楼,钻进被窝,却一直把灯开着,那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长的一夜。有好几次我都想跑到爸妈的房间,可是每当我下了床,拿起拐杖,却又不自觉地躺下。我怕我会危及他们的安全。

  可更糟的是我怕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思。

  我在床上躺了三四个钟头,当我真正有睡意时,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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