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背叛
四下全是鲜血与玻璃,
眼下无人,只有我在此地,
沉重冷雨不断滴落,
有个青年躺在路边,
他哭喊着: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我吻了莉亚。
她两手抱着我的脖子,身体贴着我。我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稍稍退离我的时候,两眼陶醉地半眯着。我看得出她也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丹尼。”她喃喃自语着,我又吻了她。两人的舌头轻柔地接触。有一度,她的攻势变得更威猛,仿佛要把我吃了,然后她喘着气退开,“够了,”她说,“再不停的话我们会以妨害风化之类的罪名被逮捕的。”
这天是一月十八日。我们正坐在我的车里,地点是一家肯德基炸鸡店门口的停车场上。这天对我别具意义,因为今天是我受伤以来第一次回到驾驶座上。那天早上医生才拆了我左腿的石膏改成绷带,虽然他还是警告我不可以乱动,但我可以看出他觉得我已经快要复原了。我复原的速度比预计的快了一个月。据医生的看法,这是由于他的医术高明;我妈归功于她做的鸡汤和积极正面的思考;普飞教练则认为是他那些补药的功效。
我的看法是:莉亚对我的复原有很大的影响。
“我们得好好谈谈。”她说。
“先让我们找到更多答案再说。”我说。
“先谈,答案可以慢慢找。”
“他又开始了吗?”
她点点头。
从我上次跟乔治·李勃通过电话到现在已经两周了。这期间阿尼又努力和莉亚重建友谊,那热衷的程度让我俩都感到害怕。我把我打电话给乔治·李勃的事告诉了莉亚(我说过,至于除夕夜在阿尼车上看到的,我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并尽我所能地提醒她,绝对不可以不理阿尼。因为那会引起阿尼的愤怒,血淋淋的经验告诉我们,得罪他的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
“我觉得我在欺骗他。”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的口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硬,“我也不喜欢骗人,可是我不希望那辆车再次发动了。”
“然后呢?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摇摇头。
我觉得我像哈姆雷特王子,一拖再拖。我知道我得做件事:那当然是毁掉克里斯汀。莉亚和我也想了不少法子。
头一个主意是莉亚想的——扔汽油弹。她说我们可以往酒瓶里灌汽油,在清晨到康宁翰家去,点燃引线(“引线?去哪里弄引线?”我问。“靠得住的卫生棉就可以。”她赶紧回答),扔进克里斯汀的窗子里。
“如果车门锁了,窗户又摇上怎么办?”我问她,“这非常有可能。”
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放火烧了阿尼的车没关系,可是打破它的窗子是不道德的行为?”
“不,”我说,“可是谁敢走近她,用铁锤砸破玻璃?你?”
她瞪着大眼看我,牙齿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个主意是我出的——丢炸药。
莉亚听了连忙摇头说不可能。
“我可以弄到那玩意儿。”我说。我最近还常跟工头布莱德碰面,他还在铁路公司工作,那里的炸药多得可以把匹兹堡三河球场炸上月球。当然我得骗到他的钥匙才能把炸药弄到手,这也是一种背叛,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不行。”她说。
“为什么?”我觉得炸药是彻底毁灭的最好方法。
“因为现在阿尼都把车停在家门口,难道你要震破附近人家的玻璃?说不定哪个小孩还会被割伤。”
这点我倒没想到,既然她提了出来,我也觉得蛮有道理的,再进一步想,把炸药准确地扔向目标,炸得它落花流水……那都是电影上的情节,现实生活里似乎不可能做得那么漂亮。但我还是认为这个构想不错。
“如果我们在晚上动手呢?”
“还是太危险,”她说,“说不定你自己会被碎片割伤。”
过了好久我们俩都没吭声。
“用唐诺车厂的砸锤机怎么样?”最后她说。
“跟最前面的问题一样,”我说,“谁把她开到车厂去?你、我,还是阿尼?”
因此事情仍然无解。
“今天是什么事?”我问她。
“他要我今晚陪他出去,”她说,“说是要打保龄球。”前几天是看电影、出去吃晚餐、到他家看电视或讨论功课(见鬼!),可以想到的是克里斯汀一定是负责接送的交通工具,“他越来越急切,我的借口已经用光了。如果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那就得快。”
我点点头。拖延的理由一是想不出好的对策,二是我的腿还没复原。现在石膏拆了,虽然医生嘱咐我一定要继续用拐杖,但我试过几次就这么空着手走路,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不过我承认会有点痛就是了。
阿尼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背着他和莉亚约会有种无法形容的诱惑。每次搂着她,抚着她柔软的胸部时,我都有种卑微的胜利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想人的背叛心理就像蛇蝎一样,它让你感觉羞愧,却又同时让你觉得刺激。
爱情能够让人的反应变得迟钝,也能降低一个人对危险的警觉。我和乔治·李勃通电话已经十二天了,现在再回想他说的那些话时已不再令我毛骨悚然了。
我在学校碰到阿尼也不再害怕,我们好像又回到九月、十月他忙着修车的时候那样。我们的谈话简短而愉快,但阿尼那灰色的眼眸里面总藏着几分冷漠。我一直相信瑞吉娜会打电话来,哭着向我埋怨阿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他们,而且决定永远不念大学。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我们的指导顾问那里得知阿尼已经展开宾州大学、杜尔大学和州立大学的申请工作,而这些学校也正是莉亚最感兴趣的学校。这点我知道,阿尼也知道。
两天前的晚上,我碰巧听到妈和伊莲在厨房的对话。
“妈,阿尼最近为什么都不来了?”伊莲问,“他是不是和丹尼吵架了?”
“不,亲爱的,”母亲回答,“我想不会。只是再好的朋友长大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在一起。”
“我就不会这样。”伊莲很有义气地说。
我当时心想,事情也许真像她们说的那样——我在医院期间培养出了和童年好友疏离的心态,当然这也跟克里斯汀的介入有关。
我忽略了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心底却觉得舒畅,我想这是由于我和莉亚正陷入热恋的关系。我们在学校一起参加活动,在家里一起准备三月的学术性向测验——当然只要一没有人在,我们就开始搂搂抱抱,我们所做的就跟任何情欲正盛的青少年没两样。
我觉得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小男生和小女生了,所以不屑在漆黑的车里偷偷亲热。但今天实在是例外,因为我刚拆了石膏,总算可以再次亲自驾驶自己的车,于是我在冲动之下打电话约莉亚出来兜风。她当然也欣然答应。
所以你也看得出我们有多不谨慎,居然跑到外面来亲热。我们停在停车场上,车子的引擎一直开着,这样暖气就不会中断。我们在讨论如何结束那只母夜叉的生命,但那口气听起来就像在办家家酒一样。
因此当克里斯汀出现在后面时,我们俩都没看到。
“他准备展开长期攻势了,是不是?”我说。
“什么?”
“你看他申请的那些大学,难道你看不出他的意图吗?”
“我不懂。”她一脸困惑地说。
“他申请的都是你要申请的学校。”我耐心地解释。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好吧,”我说,“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汽油弹行不通,炸药危险性太高,但是——”
莉亚突然发出惊喘,满脸都是恐惧。她瞪着大眼望向风挡玻璃,嘴巴半张着。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刹那间,我也僵住了。
阿尼正站在我的车子前面。
他刚把车停在我们后面,走进店里买炸鸡。他没有认出我们,他不可能认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车子又几个月没洗,他哪儿认得出来?他进店里买了东西又出来……也就是现在……正好看见我和莉亚在车里互相搂着,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就像诗里写的一样,这纯粹是巧合——倒霉透顶的巧合。然而直到今天,我都相信是克里斯汀带他来的。
接着我们三人冻结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尼穿着学校的夹克,下身是牛仔裤和长筒靴,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他的夹克领子竖起,那一对黑色翅膀正好衬出他一脸由怀疑转成愤恨的表情。拎在他手上的炸鸡盒滑落到地上,但阿尼站着一动也不动。
“丹尼,”莉亚喃喃地说,“丹尼,噢,老天,怎么办?”
然后阿尼突然跑了,我以为他是要跑过来,拉开车门拖我出去揍一顿。我仿佛看见自己抱着那条还没复原的腿,在阿尼的拳打脚踢下完全没有招架余地。他的嘴唇往两侧垂下,我看过这个表情,但不是在阿尼脸上。
那是李勃的表情。
他没有在我车门口停下,我回头看见他跑向克里斯汀,在那之前,我并不晓得克里斯汀就停在后面。
我打开车门,扶着车子走出去。冰凉的铁皮几乎冻掉我的手指。
“丹尼,不要出去!”莉亚大叫。
我刚站稳,阿尼就打开车门坐进他的克里斯汀。
“阿尼!”我叫道,“阿尼!等等!”
他伸出脑袋,眼中冒着怒火,嘴角慢慢咧开。那根本是李勃的脸,同时克里斯汀也像在狞笑。
他握着拳头对我怒吼:“你这狗杂种!拿去吧,她是你的!她是狗屎,你也是狗屎!你们好好享受吧,反正你们也没多久可活了!”
炸鸡店里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都停下来往这里看。
“阿尼!我们谈谈好吗——”
克里斯汀的引擎立刻开始咆哮,大灯也亮了,那对噩梦中频频出现的巨眼终于照向我,风挡玻璃后的面孔腐化成狰狞的骷髅,充满了罪恶与仇恨。
莉亚大声尖叫,她也看到了,所以我知道那绝不是我的想象。
克里斯汀的后轮溅起一阵雪粉,向我猛冲过来。她的目标并不是我的车,而是我。我猜他想把我在两辆车中间挤成果酱。
结果我的左腿救了我一命。我跌了一跤,正好倒回车里,右半身压在方向盘上,碰响了喇叭。然后一阵冷风从我身边刮过,克里斯汀的右侧挡泥板离我不到三英尺。她冲出停车场,一路奔向肯尼迪大道,直到她走远了,我还听到她在加速。
我看见雪地里留下弯弯曲曲的车轮印。她距离我敞开的车门只有三英寸。
莉亚在哭。我把左腿抬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莉亚蒙着头一边哭,一边把手伸过来。她碰到了我的手就紧抓着不放:“车里那个人不是……不是……”
“嘘——莉亚,忘了那件事,现在别去想它。”
“那人不是阿尼!我看到一个死人——一副骷髅!”
“那是李勃,”我说,既然事情发生在她眼前,我也只好说了,不过这样反而减轻了我因为和好友的女友在一起而引起的罪恶感,“你看到的就是罗兰·李勃。”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把她抱进怀里,尽管左腿阵阵疼痛,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我抬头看看后视镜,克里斯汀的车位空在那儿。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的计划就不能再拖下去了。过去两周的天下太平、莉亚和我享受背地里相见的喜悦都随着今天这件事而结束了。现在我跟莉亚在一起好像显得很不自然、很虚伪。
我开始担心事情最后的结果到底会怎样。
她抬头看我,脸颊一片濡湿:“现在怎么办,丹尼?现在我们怎么办?”
“赶快结束它。”
“用什么方法?”
我仿佛在对自己说:“他需要的是不在场证明。所以他离开镇上时,我们就得提高警觉了。我要把它骗进唐诺车厂,把它困在里面,然后把它宰掉。”
“丹尼,你在说些什么?”
“他会离开镇上,”我说,“难道你猜不出来吗?克里斯汀杀掉的每个人都跟阿尼有关系。他知道这点,所以他会让阿尼离开镇上,这样才有不在场证明。”
“你说的他是指李勃?”
我点点头,莉亚也打了个哆嗦。
“我们一定要宰掉它。”
“可是用什么方法?丹尼……我们该怎么办?”
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