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阿尼
我驾着雪佛兰鱼驶在夜路上,
有辆捷豹迎头追来,
他摇下闪亮车窗,
要与我一较高下,
我说:“来吧,兄弟,我的引擎状况正好,
我们就从‘夕阳美酒’门前开跑。
不过我想玩得更大(如果你够种),
我们就这么一路直下……
直到那死神弯道。”
——詹与狄恩(Jan and Dean)
第二天早上,我开着我的车到吉米·吉米家去。我知道这将是漫长恐怖的一天,事先我还料想在吉米的母亲那里一定会遇到麻烦,还好事实并非如此。我怀疑她的智商是不是比吉米的还要再低一点,一进了门她就邀我跟他们一起吃培根煎蛋(我婉拒了,因为我的胃像是打了无数个结)。吉米在他房间找钥匙的时候,我和吉米太太简短地聊了几句,她对我的拐杖好像觉得很新奇。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的心里不禁开始恐慌:如果吉米找不到钥匙,整个计划就全泡汤了。
最后他摇摇头走过来。“找不到,”他说,“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真倒霉!”
体重足足有三百磅的吉米太太说:“有没有找过你的口袋,吉米?”
吉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赶紧伸手往裤子口袋里捞。接着,他带着羞愧的微笑,拿出一串钥匙。那钥匙环上吊着一个橡皮煎蛋,我记得蒙罗镇的饰品店里有卖那玩意儿。
“可给我找到了,你这小浑蛋。”他说。
“嘴巴放干净点,年轻人。”吉米太太说,“快告诉丹尼哪一把是开大门的。可不许再讲脏话了。”
吉米拆了三把钥匙下来,只告诉我一把是开大门用的,一把是开唐诺办公室的房门,另一把是开废车场的大门。可是这三把钥匙上都没有贴标签。
“谢谢,”我说,“用完我就立刻送还。”
“帮我跟阿尼问好。”他说。
“一定会。”我说。
“你真的不来点培根煎蛋,丹尼?”吉米太太问,“我做了很多。”
“谢谢,”我说,“可是我真的该走了。”现在是八点一刻,学校九点上课,阿尼通常八点四十五分到学校——这是莉亚告诉我的。我的时间还够。我撑着拐杖站起来。
“吉米,扶他出去,”吉米太太命令着说,“别光站在那儿。”
我正要婉拒,她就挥挥手叫我不要开口:“不扶你怎么成?万一你摔了一跤,腿可能又要跌坏了。”说完,她那善良顺从的儿子已经扶着我往外走了。
那天云层很厚,收音机预报说傍晚会下雪。我把车停在学生停车场前排,我知道阿尼总是停在后面。我一定要见他,把那块大饵扔在他面前。然而我一定要确定他远离了克里斯汀才能这么做。只有远离那辆车,李勃才无法加害我。
我坐在车里听音乐,前面的球场看台上已经覆满白雪。我实在很难想象以前每天中午和阿尼在那儿交换午餐的情景,更难想象我曾经戴着头盔、穿着紧身裤、套着护肩和护膝在那里奔驰。那时候从来没想过受伤这回事。
同学陆续到学校,车子停妥了就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向教室。我把身子俯低,免得被人发现我坐在车里。一辆校车停在回转道口,放出一大群学生。有几个鬼头鬼脸的男生聚在实习工厂门口抽烟。去年秋天,赖普顿和阿尼就是在那里起的争执,现在回想起来已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紧张得有点不知所措,我甚至有点希望阿尼不要出现。才刚想到,那辆熟悉的普里茅斯就从大门转进来,以平稳的二十英里车速驶向这里。阿尼穿的是学校夹克,他没有往这边看,只是照例把车停在后排的老位置上。
我有种逃避现实的心理,不断告诉自己把身子俯低,然后他就会像其他人一样从我车子旁边走过。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相反,我推开车门撑着拐杖走出去。教室大楼传来第一声钟响——阿尼比平常稍晚了点。我妈说阿尼是个绝对守时的人,也许李勃不是。
他往我这里走来,书夹在腋下,两眼看着地上。他穿过车缝,暂时被一辆小巴士挡住身影,然后又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接着他抬头看见我。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转回去面对克里斯汀。
“离开方向盘你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是不是?”我问。
他回头看我,嘴角下垂,好像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你的婊子还好吗,丹尼?”他问我。
李勃是个擅长挖苦的人。这点乔治·李勃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却向我暗示过。
我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
“赖普顿叫你芝麻脸的时候,你感觉如何?”我问他。
他好像有点惊讶,但脸上还是摆出狰狞的邪笑。外面实在太冷,我忘了戴手套,手指都快麻木了。
“还是你喜欢别人叫你屁虫——你忘了小时候的绰号?”我提高声调说,我并不打算对他发脾气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阿尼,你在哪里?李勃那小子是后来才来的,我才是一直陪在你旁边的人。”
他惊讶得退了半步,目光又转回去找寻他的克里斯汀,仿佛在拥挤的车站找寻心爱的人。
“你那么需要她吗?”我说,“你已经陷得无法自拔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你抢走我的女朋友,这点永远无法改变。你背叛我……欺骗我……你是卑鄙的狗杂种,你跟那些人一样。”他怒视着我,“我以为我可以相信你,结果你比赖普顿那些狗屎还卑鄙!”他向我逼近一步,“你这个狗杂种,你抢了我的女朋友!”
我也逼向他,还差点滑了一跤。现在我们就像西部片里面临决斗的两个枪手。
“是你自己不要她的,我根本不用抢。”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她差点噎死的那天晚上——或者说克里斯汀想害死她的那天晚上——你亲口说你不再需要她。”
“我没说!她在骗你,她在骗你!”
“我在跟谁说话?”
“不重要!”他的灰眼珠瞪得快跟眼镜一样大了,“她在说谎,我早就知道那贱女人会这么说!”
我们又互相逼近一步。他已经气得满脸通红,这正合我的目的。
“阿尼,你已经不是你了,我看了你的签名就知道了。”
“你闭嘴,丹尼。”
“你爸说你们家里多了个陌生人。”
“我警告你,少啰唆。”
“为什么?”我厉声反问,“因为我和莉亚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再是阿尼了是不是?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李勃?站出来让我瞧瞧,我们以前见过面,除夕夜和昨晚在肯德基的停车场上我都见过你。我知道你躲在里面,有种为什么不站出来?”
他出来了,可是这次是以阿尼的形象,只是这样子比骷髅更可怕,阿尼的脸变了,变得又像阿尼又像李勃。
我提醒自己,乔治·李勃跟我说的:他的脾气是我忘不了的,我记得很清楚,他总是那么愤怒。
他走向我,两人之间现在已没有距离可言。他眼中充满怒火紧紧盯着我,嘴角邪恶的笑容像烙在脸上的记号。
我想到乔治·李勃卷起衣袖,露出那道长疤。我仿佛听到十四岁的李勃怒吼道:以后少挡我的路,你这天杀的臭小孩,听到没!乔治手臂上那道疤就是这么来的,因为他挡了李勃的路。
现在我面对的完全是李勃的脸。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把握这点,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反击他,阿尼,”我说,“他霸占你的身体太久了。打击他,杀了他,让他滚出你的身体——”
他踹我的右拐杖一脚。我正在挣扎要站稳时,他又踹我的左拐杖一脚。我摔倒在雪地里,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自找的!”他盛气凌人地说。
“对,我自找的,”我喘着气说,“阿尼,你还记得‘蚂蚁农场’吗?阿尼,你到底在哪里?这卑鄙龌龊的小子这一生从来没养过蚂蚁,也没有任何朋友。”
突然,那副冰冷僵硬的表情化解了——我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形容才正确。起初面对我的还是李勃那冰冷的面孔,接着又变成疲惫、歉疚的阿尼,然后又变成李勃。不仅如此,他还趁我趴在地上摸索拐杖时一直踢我。接着又是阿尼,我的好朋友阿尼,我还听到他说:“噢,丹尼……丹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现在对不起已经太迟了。”我说。
我找到一根拐杖,然后又找到另一根。我慢慢爬起来,跌倒了两次才撑好我的拐杖。我的双手迟钝得犹如两件笨重的家具。阿尼没有伸手拉我,他只是背着那辆小巴士,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丹尼,我身不由己,”他喃喃地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帮帮我,丹尼,帮帮我。”
“李勃现在在你体内吗?”我问他。
“他一直都在,”阿尼呻吟着说,“他一直都在!除了——”
“那辆车?”
“克里斯汀……当她开动的时候,他在车里。只有那时候……”
阿尼突然不吭声了。他的头撇到一边,下巴垂在胸口,口水从嘴里流出来。然后他开始吼叫,拼命用头砸身后的小巴士。
“快滚,快滚——滚!”
之后的五秒钟里,他不停颤抖,好像有人把一竹篓蛇倒进他衣服里似的。
我猜想他在反击那个老浑蛋,而且他已暂居上风。可是当他再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李勃,不是阿尼。
“事情就像他说的,”李勃对我说,“孩子,少管闲事,我或许可以饶了你。”
“今晚到唐诺车厂来,”我说,我的声音干得跟沙子一样,“我们较量一下。我带莉亚,你带克里斯汀。”
“时间地点由我选,”李勃说,并借着阿尼的嘴发出笑声,露出阿尼的牙齿,“现在我不会告诉你,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再考虑看看,”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今晚来唐诺车厂,要不然明天我就跟她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他笑了,笑得还真丑:“你能去哪里说?精神病院?有人会相信吗?”
“一开始也许不会有人相信,”我说,“李勃,在你那时代如果你说你见了鬼,别人会把你扔进精神病院,从前没人谈飞碟,没人看过大法师那本书,也没人听说过艾美堤镇的那栋鬼屋,不过这年头很多人开始相信这种事了。”
他还在笑,但目光开始变得充满疑虑。我想他是开始害怕了。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很多人已经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了。”
他的笑容变得更虚了,显然他在担心什么。也许你在一阵疯狂的杀戮之后,就很难再停下来评估你将要付出的代价。
“就算你还有生命,那也不过是被藏在那辆车里的一团秽气,”我说,“你早知道这点,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利用阿尼——说计划也许太抬举你了,因为你根本没资格计划,对不对?你只是听从那邪恶的本能指示。”
他嗤鼻转身打算离去。
“你再考虑看看,”我在背后叫住他,“阿尼的爸爸已经知道一些端倪了,我爸也是。我想某些警察一定很乐于知道他们的好友詹肯是怎么死的,而这一切的焦点都集中在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迟早有一天会有人用唐诺车厂后面的砸锤机把她砸得稀烂。”
他转过身用充满恐惧与恨意的目光看着我。
“我会不停地告诉所有人,我承认会有很多人笑我,但是我这里留有两块石膏,上面有阿尼的签名——只不过其中之一不是他的笔迹。你也知道那是谁的字。我要把证据交给州警,叫他们找笔迹鉴定专家来比对。然后他们会把注意力放在阿尼身上,当然还有克里斯汀。你能想象那情景吗?”
“小鬼,你唬不了我。”
不过他的目光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已经钩住他了。
“我说的都会发生,”我说,“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死后有生命。只要我和莉亚把话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把你的车砸成沙丁鱼罐头。我敢打赌,你的车毁灭的那天也就是你离开这世界的时候。”
“你等着看吧!”他冷笑一声。
“今晚我们会在唐诺车厂,”我说,“如果你够强,你可以干掉我们两个。当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你只是可以暂时苟延残喘,也许你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个镇,但我认为你还差得远。我们两个可以把你从这个世界铲除掉。”
我回到车里,刚才我故意不必要地拿着拐杖,装出笨拙无能的样子。我亮了几招,或许已经吓到了他——像签名的事就是个例子。所谓见好就收,说多了会露底牌的。但是我又想到一件事一定会把那小子逼疯。
我用力关上门,然后探出头笑着跟他说:“她床上功夫不赖,这点你大概从来不知道。”
他气得发出怒吼向我扑来,我赶紧摇上玻璃,按下门锁。他捶我的车窗时,我已不慌不忙发动引擎。他的五官扭曲,气愤得不知所措。我已完全看不到阿尼的影子,我的好友已经不存在了。我难过得想哭,但我仍装出那副轻蔑、肮脏的笑脸,然后从容不迫地隔着车窗竖起中指。
“去你的,李勃!”我说着开动车子,留下他站在停车场上气得直发抖跺脚。我有把握今晚他一定会赴约。
结果马上就能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