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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它嘀嗒作响地走了过去,不停地往复、摇摆。

  在田地的另一端,它漂亮地转了个身。

  它再一次嗡嗡叫着经过他们面前。

  过了一会儿,一个旁观者阴沉地说:“它永远不会流行,记住我的话。”

  “没错。谁想要这样的一个玩意儿?”另一个说。

  “很显然这东西只不过像一台大钟。没什么别的用处,除了在田里走来走去——”

  “——非常快——”

  “——像那样割断庄稼再把谷粒脱出——”

  “它已经收割完三行了。”

  “真是见鬼!”

  “你简直看不见它的部件是怎么移动的!你怎么看,比尔?比尔?”

  他们转过头看去。

  他正在他第二排的中间,但仍在加速。

  弗莉沃斯小姐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什么事?”她怀疑地说。

  “是比尔·门,弗莉沃斯小姐。我们把他带回家来了。”

  她把门开大了一点。

  “他怎么了?”

  两个男人笨拙地挤了进来,试图扶住一个比他们高整整一英尺的身躯。那具身躯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朝弗莉沃斯小姐眨着眼睛。

  “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公爵·博顿利说。

  “他干起活儿来简直像个魔鬼,”威廉·斯皮塞说,“你付给他的工资真是值了,弗莉沃斯小姐。”

  “那恐怕是我在这片儿的头一遭。”她讽刺地说。

  “他在田里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割,试着超过内德·西姆内尔造的那台机器。我们四个人给他打捆都赶不上他。他差点就超过那机器了。”

  “把他放在沙发上。”

  “他说他是在太阳下面工作得太久了——”公爵伸长脖子扫视着厨房,要是有些金银珠宝放在敞开着的碗柜里就可以大饱眼福了。

  弗莉沃斯小姐挡住了他的视线。

  “可真谢谢你们。我觉得你们现在肯定急着要回家了。”

  “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而且你已经有五年没交过房租了。再见,斯皮葛先生。”

  她把他们赶出门外,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

  “你这是在干什么,用假名的比尔先生?”

  我累了,它却不肯停下来。

  比尔·门抓住自己的头颅。

  还有,斯皮葛给了我一些很好笑的用苹果汁发酵制成的饮料,他说能解暑,但我现在感到很难受。

  “我一点都不吃惊。他在林子里头酿的。那里面苹果根本连一半都占不到。”

  我以前从没感觉到难受,或是劳累。

  “那都是活着的一部分。”

  人类怎么能忍受这些?

  “好吧,发酵的苹果汁会帮上点忙。”

  比尔·门坐在那里,阴郁地盯着地面。

  但是我们收割完了那片田地,他带着一点自豪说,所有的谷物都堆好了。或者说所有的谷物堆都堆起来了。

  他再次抓住自己的头颅。

  啊啊啊。

  弗莉沃斯小姐钻进了洗碗槽。水泵的吱嘎声响了起来。她带着一片润湿了的法兰绒和一杯水回来了。

  水里有一条蝾螈!

  “这说明水很干净。[42]”弗莉沃斯小姐说。她把那只两栖动物抓起来放在石板地面上,它飞快地找到一条裂缝钻了进去。

  比尔·门试着站起来。

  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想死了,他说,我曾听说过痛苦还有悲哀,但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完全理解它们的意义。

  弗莉沃斯小姐从脏兮兮的窗子向外眺望。整个下午都在一直积聚的乌云现在像高塔一样矗立在山丘上方,带着一丝充满恶意的金边。炎热像一把钳子一样压下来。

  “一场大风暴快要来了。”

  风暴会毁掉我的收获吗?

  “不会,过不了多久就会干的。”

  那孩子怎么样?

  比尔·门张开他的手掌。弗莉沃斯小姐惊讶地扬起眉毛。那只金色的计时器就在他的手中,上面的半球已经几乎空了。但它又沉入他的手心,看不见了。

  “你怎么会拿到它的?它在楼上!她紧紧地抓着它,就像——”她语塞了,“就像一个人把一个东西抓得非常紧。”

  她仍然还在抓着它。但它同时也在这里。或者任意地方。毕竟它只是一个象征。

  “她抓着的那个看起来挺真实的。”

  某种东西是一个象征,并不代表它不可以是真实的。

  弗莉沃斯小姐注意到他声音中有一个微弱的回音,就像这句话是被两个人同时说出来的,但是又不完全同步。

  “你还有多少时间?”

  几个小时。

  “镰刀呢?”

  我给村中的铁匠下达了严格的指示。

  她皱起眉头:“我不是说年轻的西姆内尔是个坏小子,但你确定他会那么做吗?对于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来说,要毁坏那样的一件东西太难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这里的小熔炉温度不够高。

  “那把镰刀简直锋利得可怕。”

  我恐怕它还是不够锋利。

  “没有人试着对你这么做过?”

  有句俗话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对吗?

  “是的。”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句话?

  “我记得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弗莉沃斯小姐说,“在沙漠里有一些异教徒国王建立了宏伟的金字塔,在其中放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船,甚至还有穿着透明裤子、眼睛像平底锅盖那么大的女孩。你不能说这是对的。”

  我从来都不是很确定什么是对的,比尔·门说,我不确定有没有对这种事,或者是错,只是立场不同。

  “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弗莉沃斯小姐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我能区分其中的不同。”

  是由一个走私者教育的。

  “一个什么?”

  一个走私货的贩运者。

  “走私根本就不是错的!”

  我只是指出有些人可能不这么想。

  “他们不算数!”

  但是——

  闪电击中了山上的某个地方。雷声震动了房子,有几块砖头从烟囱中掉进了壁炉。然后,窗子猛烈地敲击起来。

  比尔·门大步走向房间另一端,猛地推开了门。

  足有鸡蛋那么大的冰雹在地上弹起,跳进厨房。

  哦。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景。

  “哦,该死!”

  弗莉沃斯小姐从他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

  “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

  天上?比尔·门说,为突然而来的兴奋而感到惊讶。

  “快来!”她飞快地返回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一只里面有蜡烛的提灯,以及一些火柴。

  但你说过它们会干的。

  “在普通的风暴之后,它们是会干。但这么大的风暴?它们会全都毁掉的!我们明天早上就会看到它们被冲得整个山坡上全是了!”

  她摸索着点燃蜡烛,再次跑回去。

  比尔·门看着门外的风暴。茅草在狂风中抖动着飞远。

  毁掉?我的收获?他挺直身体,别想。

  铁匠铺屋顶上的稻草翻滚着。

  内德·西姆内尔向熔炉里鼓风,直到煤炭的核心呈现略带一点点黄色的白色。

  今天是个好日子。联合收割机干得比他期待的还要好得多;老皮布里坚持要求让这台机器明天再给他收割另一块田地,因此它被留在了外面,上面盖了一块柏油帆布,结结实实地拴在地上。明天他可以教会一名工人操作它,然后就开始设计一台改进了的新的原型机。他已经确实地成功了。未来近在眼前。

  接下来就是镰刀的问题了。他走向挂着这把镰刀的墙。这东西可真是有些神秘。它是他见过的同类工具中最为卓越的一个。你甚至根本没法把它变钝。它的锋利远远超出了它真实的锋刃。而他却必须毁掉它。这有什么意义?内德·西姆内尔是个特别喜欢追寻意义的人,尤其是某种专门范畴的意义。

  也许比尔·门只是想把它扔掉,而那也是能够理解的,因为即使是现在,被以最为无害的方式挂在墙上的镰刀似乎仍然在散发着锋利的气场。刀刃的周围有一道浅浅的紫色光环,那正是由于房间中的气流将不幸的空气分子送到刀刃边,让它们因为被切断而死。

  内德·西姆内尔极为谨慎地将镰刀拿了起来。

  古怪的家伙,比尔·门。他说他要确保它绝对地死去。就好像你能杀死一样物品似的。

  无论如何,真的有人能毁掉它吗?哦,它的柄会被烧掉,金属部分也可以煅烧一下,而且如果他足够努力的话,最终它除了一小堆灰烬之外什么也剩不下来。顾客想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只是把刀刃从柄上取下来就算是毁掉了它……毕竟如果你那样做了的话,它就不能再称为一把镰刀了。它只会是,呃……零件。当然,你仍然可以用它们来组合成一把镰刀,但你同样可以用被烧掉之后的一小堆灰烬制成一把镰刀,如果你知道方法的话。

  内德·西姆内尔对于自己脑子里的这场争论感到满意。而且,说到底,比尔·门甚至根本没有要求看到这把镰刀被,呃,杀死的证据。

  他仔细地瞄准了一下,然后用镰刀切下了铁砧的末端。简直离奇。

  极度的锋利。

  他放弃了。这不公平。你不能叫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毁掉一个这样的东西。这完全是一件艺术品。

  不,不只是艺术品。根本就是技艺的结晶。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那里堆着一堆木柴,他把镰刀抛到木柴堆的后面。

  一声短暂的吱吱声响起,很快就被切断了。

  总之,这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他明早就把比尔的那个法新还回去。

  鼠之死神出现在铁匠铺的木柴堆后面,步履艰难地走向地上一小堆悲哀的毛皮,那曾是一只挡在镰刀路上的老鼠。

  那只老鼠的鬼魂站在皮毛旁边,看起来有些忧伤。它似乎不怎么高兴看到它。

  “吱吱?吱吱?”

  吱吱。鼠之死神解释道。

  “吱吱?”

  吱吱。鼠之死神确认道。

  “[理了理胡须][吸了吸鼻子]?”

  鼠之死神摇了摇头。

  吱吱。

  老鼠显得垂头丧气。鼠之死神将一只虽然尽为白骨却并非完全无情的爪子搭在它的肩上。

  吱吱。

  老鼠哀伤地点了点头。铁匠铺里的日子很不错。内德的家务水平基本相当于不存在,而且他很可能是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到处乱丢的世界冠军。它耸耸肩,跟上了穿着袍子的渺小身影。反正它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人们在街道上蜂拥奔跑。其中大多数都在追赶手推车。而大多数的手推车里则装满了人们觉得用手推车来装会很方便的东西——柴火、小孩、购买的物品等等。

  而且它们不再躲避了,只是盲目地移动,全部都朝着一个方向。

  你可以将一辆手推车推倒从而阻止它继续移动,如果你这样做了,它的轮子就会在空中疯狂而又无用地旋转。巫师们看到一些情绪高涨的人试图毁掉手推车,但它们事实上是无法摧毁的——它们会折弯,但不会断裂,而且哪怕只剩下一个轮子,它们仍会英勇地尝试继续前进。

  “瞧瞧那个!”校长说,“那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服!真的是我的换洗衣服!我勒个大去的乖乖!”

  他从拥挤的人群中推开一条路,将他的法杖捅到那辆手推车的轮子之间,把它推翻了过来。

  “这里的平民太多,没有清晰的射界。”院长抱怨道。

  “这里足有几百辆手推车!”近代如尼文讲师说,“它们就像伏麦因![43]从我身边滚开,你这个——你这个篮子!”

  他用他的法杖把一辆重载的手推车推倒了。

  有轮金属线筐的洪流正在涌出城市。竭尽全力的人们慢慢地开始掉队,或是跌倒在滚动的车轮旁。只有巫师们还能跟得上,他们不停地互相呼喊,并且用他们的法杖攻击手推车组成的银色浪潮。并不是说魔法没有效果。效果相当好。只要掌握好时机,一个法术就可以把一辆手推车变成一千个错综复杂的谜题。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马上又会有两辆新的手推车从它们倒下的同胞旁边绕开继续前进。

  在院长周围,手推车不断地变成泼洒的金属液滴。

  “他真的找到了窍门,不是吗?”资深数学家说。他刚刚和庶务长一起把另外一辆手推车翻倒过来。

  “他真的在说很多个‘呦’。”庶务长说。

  至于院长本人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如此快活过。六十年以来,他一直自觉遵守巫师应当遵守的规则,而现在,他突然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毁掉所有的东西。

  火焰从他法杖的尖端跃起。把手、金属线的碎片以及可悲地旋转着的轮子在他身边叮当作响。更棒的是,目标几乎是没有止境地涌来。第二波手推车挤进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它们正尝试着要从那些还与地面直接接触着的同胞头上翻过。这并没有什么效果,但它们仍然在尝试。而且是竭尽全力地尝试,因为第三波手推车已经开始涌到它们的上方了。但也许你不应该使用“尝试”这个词儿。它暗示着一种有意识的努力,一种“不尝试”的状态存在的可能性。在这场无情的运动之中,那种彼此互相挤碎的方式恰巧表明,这些金属线筐拥有的选择正如同从山上奔涌而下的山洪一样多。

  “呦!”院长喊道。生猛的魔力轰入纠缠在一起的金属之中。轮子像雨点一样从天上落下。

  “吃热巫术吧,你们这些——”院长开口道。

  “别说骂人话!别说骂人话!”校长的叫喊声压过了周围的噪声,他试着赶走一只正绕着他的帽子飞舞的“弱智浑蛋”,“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东西!”

  “聒噪!”院长尖叫道。

  “没用的。这跟试图阻挡大海没什么区别,”资深数学家说,“我提议我们返回学校,带上一些真正厉害的法术。”

  “好主意。”瑞克雷说。他抬头望着逐渐推进的扭曲金属线的高墙。“有想到我们该怎么回去吗?”他说。

  “呦!坏蛋们!”院长说。他再次抬起他的法杖瞄准。它发出一声小小的悲哀噪声,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只能是“噗”。微弱的火花从法杖尖端释放出来,无力地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温德尔·胡桐“砰”的一声合上了另一本书。图书管理员惊得哆嗦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火山、潮汐、愤怒的神灵、乱搞事情的巫师……我不想知道其他的城市是怎么被杀死的,我想知道它们是怎么终结的……”

  图书管理员又把一大堆书搬到阅读桌上。温德尔发现,死亡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大大增进了语言能力。他可以透过书上的词语看到实际的场景,而无须去理解词语的意思。看来死掉不像是陷入沉眠,倒像是刚刚苏醒。

  他瞥向图书馆的另一边,在那里,鲁潘受伤的爪子正在得到包扎。

  “图书管理员?”他柔声说。

  “对——头?”

  “在你的生命中,你曾经改变过物种……如果,我们假设这么一个场景,你发现两个人,他们……呃,假设有一条狼会在满月时变成狼人,而一个女人会在满月时变成女狼人……你懂的,从相反的方向接近相同的形态,你会怎么做?而且他们已经见面了。你会告诉他们什么?你会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吗?”

  “对——头。”图书管理员立即回答道。

  “这很诱人。”

  “对——头。”

  “但是蛋糕夫人不会喜欢的。”

  “对对对——头,对——头。”

  “你说得对。你可以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但是你说得对。每个人都必须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然后翻开书本。他的眼睛瞪大了。

  “卡恩·李城,”他说,“听说过吗?这是什么书?《脱衣舞娘的信不信由你魔法书》,这里说……‘小手推车……没人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非常有用,人们被雇用,负责把它们带到城市里……突然间,就像一群生物一样……男人们跟随它们并且看到,在墙外有一座新城,一座由商人的摊位组成的城市,手推车在其中奔跑……’”

  他翻了一页。

  “书上似乎在说……”

  我还是没有正确地理解这个问题,他对自己说。一人桶认为我们正在讨论的是城市的繁殖。但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座城市是活的。假设你是一种行动缓慢的巨大生物,例如计数松,你俯瞰着一座城市。你会看到建筑在逐渐生长;你会看到攻击者被赶走;你会看到火灾被扑灭。你会将城市看作一个生物,但你不会看到人类,因为他们移动的速度太快了。一座城市的生命,驱动它的东西并不是某种神秘的力量。一座城市的生命正是居住在其中的人类。

  他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并没有真的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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