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丽赛的故事> 3

3

  当时她多渴望逃离那个热得要命的鬼地方。不过只要那念头一停,她就会一直想到玻璃。那些该死的碎玻璃。

  当时,丽赛就站在斯科特身后稍微偏右。她一脸正经地鼓掌,眼睛看着斯科特。她看着他一脚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另一脚踩在那把烂铲子的铲片上,铲片有一半插在泥沙里。那堆泥沙是为了典礼专程送来的,事先已经挖松了。那天热得吓人,潮湿滞闷得让人受不了,而看到现场围观的人群只会让人更难受。他们和那些贵宾不同,他们穿的是牛仔裤、短裤、五分裤。虽然在那闷热潮湿的天气下,那样的打扮也不见得舒服到哪里去,不过已经够让丽赛羡慕的了。当时是田纳西州的午后,丽赛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块烤炉里冒着油的肥肉。她身上穿的已经是最凉爽的夏季服装,但站在那里,她不禁开始担心,她穿在外面的亚麻布上衣是米黄色,但里面的人造丝胸罩却是蓝色。万一她的外衣被汗水浸透了,胸前就会露出两团黑黑圆圆的形状。那件胸罩已经是夏天穿起来最舒服的了一件,可是乳房下方还是像针扎一样刺痛。小宝贝,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当时,斯科特仍是一只脚撑在地面保持平衡。偶尔一阵热风袭来,他脑袋后方的长发就会随风扬起。他的头发实在太长,真该剪一剪了。她知道他是刻意把头发留长,因为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像摇滚明星,只可惜,她却觉得他那模样看起来很要命,简直就像伍迪·格斯里 [2] 歌里描写的流浪汉。他天生就是媒体的宠儿,很懂得应付将他团团包围的摄影师。他真的很有一套。站在他左边的人是托尼·艾丁顿。这家伙好像正在帮什么劳什子校刊写什么劳什子报道。

  站在斯科特这位临时主持人右边的就是这位罗杰·达西米尔,英语系的中坚分子。达西米尔是那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的人,这类人显老不是因为头发掉得太多,肚子太大,而是因为他们老爱板着脸孔故作正经。丽赛觉得,就连他们刻意讲的俏皮话就像保险合约的附加条款一样无聊。

  不过丽赛真正难以忍受的是这个达西米尔对她先生不怀好意。这点丽赛立刻就察觉到了(一点都不难,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喜欢他,对比十分强烈)。接着她终于明白自己心里为何一直隐隐感到不安了。自从来到这里后,她就一直觉得不安,非常不安。她拼命安慰自己:那种不安只是因为天气太潮湿,只是因为西边天际的乌云越来越浓密,好像预告着午后将有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或甚至刮起龙卷风之类的低气压产物。只不过她那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起床时,缅因州似乎并不像有低气压的样子。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早晨,蔚蓝天空万里无云。在主屋和斯科特的工作室之间那片草坪上,草叶点缀着难以数计的露珠,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闪烁着繁星般的点点光芒。要是她爸爸老丹迪·戴维·德布夏看到这样的天气,一定会说那是“蓝天白云青菜豆腐,半点不稀奇”。然而她一下床,脚刚踩上房间的橡木地板,就突然想到今天要去纳什维尔——八点要出发到波特兰民用机场,达美航空九点四十分的班机——那一刹那,一阵莫名恐惧忽然涌上心头。平常刚起床的这个时间,她的胃一向很舒服,此时空空的胃里却咕噜噜一阵翻搅。

  这种恐惧感令她十分讶异,因为平常她很喜欢旅行,尤其是跟斯科特一起到外地去。在飞机上,两个人会并肩坐在一起,各看各的书。有时斯科特会读一小段他的书给她听,有时她也会礼尚往来读一小段。有时候,她会摸摸斯科特,抬头看看他的眼睛。而斯科特总是一脸严肃地看看她,仿佛在他眼中,丽赛一直是一团谜。

  是的,有时飞机会碰上乱流,但她很喜欢那种感觉,仿佛小时候和几个姐妹到嘉年华会游乐场上骑电动马,坐碰碰杯,开碰碰车。而斯科特也从来不把乱流当回事。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丹佛之行——那天狂风呼号,雷电交加,那架涡轮引擎小飞机仿佛在要命的天空中和死神玩捉迷藏。然而她却亲眼看到斯科特就像个急着上厕所的小孩,在座位上又弹又跳,露出龇牙咧嘴的狂乱笑容。其实,斯科特并不怕这种乱流,他怕的是夜半时刻缓缓沉入乱流般的梦魇。他偶尔会告诉丽赛一些事,说得正儿八经,甚至面带微笑。然而那些事十分诡异,仿佛在一台坏掉的电视机上突然看到某种画面。或者当你拿着一个小酒杯,斜斜举在眼前时,透过某个特定角度,就能在上面看到某种画面。他每次讲那些事都能把丽赛吓得半死,因为那些事听起来太疯狂了,也因为她听得懂斯科特在说什么,尽管她并不想懂。

  所以她会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什么低气压,当然也不是因为等一下又要坐飞机。后来她走进浴室,打开洗手台上方的灯。他们已经在苏克塔丘住了八年,也就是大约三千个日子。这八年来,除了少数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每天都会重复这个相同的动作,自然而然地走进浴室把灯打开。然而那天她刷牙时,手背却突然撞到装着他们牙刷的玻璃水杯,杯子掉到瓷砖地板上,摔成大约三千片该死的碎片。

  “该死,你在干什么!”她大叫一声,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而且很不高兴,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因为她并不相信预兆之类的东西。她是丽赛·兰登,名作家的太太,她不会相信这种东西。她来自里斯本瀑布镇的沙巴特斯路,她是德布夏家的小丽赛,她不会相信这种东西。只有那些住在破木屋里的爱尔兰人才会信这种鬼东西。

  那一刹那,斯科特正好走进房间,带着两杯咖啡和一盘奶油土司。他当场愣住,立刻停下脚步。“小宝贝,你打破了什么?”

  “没什么,见鬼了而已!”丽赛没好气地大吼一声,那一瞬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刚刚那句话也是她们德布夏家历代老奶奶的名言之一。还有,德布夏家老奶奶是很相信预兆的。大约丽赛四岁那年,那位爱尔兰裔老太太就一命归天了,丽赛还可能记得她吗?似乎还记得,因为当丽赛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满地的漱口杯碎片那一刹那,仿佛真的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个预兆。那是嚼烟草的德布夏家老奶奶嘶哑的声音……好了,再回头说破土典礼。她站在那里看着她丈夫。他身上穿着一件质料轻薄的夏季休闲外套,看起来人模人样(天知道再过一下子,他就会汗流浃背,整件外套都会湿透)。

  ——早上碎玻璃,晚上碎了心。

  没错,这就是德布夏家老奶奶的经典名言。整个德布夏家至少还有个小女孩记得这句话。老奶奶对小丽赛说完这句话后第二天走到养鸡场时,便突然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当时她的喉咙发出咯咯声响,腰上那条围裙的口袋里装满了鸡饲料,手上那包吃剩的婴儿食品撒在衣袖上。

  所以说。

  不是因为天气太热,也不是因为坐飞机,甚至不是因为达西米尔那家伙。那家伙最后只跟斯科特握手寒暄了一下,然后就匆匆赶回医院去了,因为前一天英语系系主任才十万火急地动完胆囊切除手术。一切都是那个摔破的……该死……那个摔破的玻璃漱口杯惹的祸,再加上爱尔兰老奶奶的预言。这整件事是多么荒唐可笑(就像斯科特后来在那张剪报上写的)。但这件事也足够令她紧张,按捺不住。

  事后不久,斯科特躺在医院病床上。噢,他只差一点就要躺在太平间的冷藏柜里了,如果他进了冷藏柜,那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晚,那无数狂乱骇人的思绪,就都结束了。他说起话来十分费力,气若游丝。他对丽赛说,俗话说得好,有时候,刚刚好就够了。

  她完全了解他在说什么。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