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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途

  凯特·艾略特

  凯特·艾略特从9岁就开始编写故事。她认为,写作和呼吸一样,保证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作为一个在俄勒冈州乡村地区长大的孩子,凯特为了实现自己魂牵梦绕的冒险之旅,开始自己创作故事。当她发现自己可以依赖的技能只有打字和烘烤之后,果断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她已经出版了幻想、科幻、蒸汽朋克和青少年题材的小说。她的新作《不可征服的太阳》讲述了一个在太空的女性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其他近期作品包括《黑狼》《五人议会》和《冰冷魔法》。凯特勇于探索新世界,在世界五个大洲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并希望早日游遍七大洲。在空闲时间,她会和自己的雪纳瑞犬一起,在夏威夷划着带有外部浮架的独木舟。

  她的丈夫长期受病魔影响,在一天夜里去世了。安维整夜都在睡觉,两年来照顾病人的生活让她筋疲力尽。当她醒来之后,才发现丈夫已经去世了。这间卧室虽然有拉着链子的床和绘着花纹的衣柜,但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一个灵魂,已经向着永远光明的群山飞去。

  安维没有触碰丈夫的尸体,她下床站了起来。她感觉浑身疼痛。虽然房梁上挂着草药,可以掩盖尸体的味道,但安维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于是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窗子,她需要新鲜空气。

  安维打开百叶窗,如释重负地打量着远方的地平线。安维的丈夫是个好人。安维是个很幸运的人,她的父亲为她找了个脾气很好的男人,不过这更有可能是一种例外。她的父亲之所以推动这门亲事,是为了建立同盟,确保自己可以介入羊毛贸易。她的丈夫对此没有抱怨太多,只打过两次安维,甚至还为此进行过一次道歉,当安维年纪大了,她的丈夫甚至允许她再雇一名女仆。

  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东边的山脉清晰可见。她站在窗边眺望着山脉,换在平时,她可没有这么多的闲暇时间。自从安维结婚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不需要照顾别人,不需要在黎明去煮粥然后再为正餐做准备,不需要修补孩子前一天扯烂的衣服,不需要清理病人的便盆。现在,她完全可以欣赏眼前这片触不可及的美景。

  火花变成了金色、银色和古铜色的细线。从清晨到夜晚,龙在大裂谷的山峰和高塔上空飞来飞去,你不可能看不到它们巨大的身形,可因为距离太远,你无法看到细节特征。但是,龙是优雅和死亡的结合体。龙就像东边的群山,是无法跨越的屏障。

  卧室的门轻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打开了。

  菲欧拉悄悄说:"夫人?您醒了?因为您不在厨房,您儿子很担心您的情况。"

  安维将门开得更大一些,门的合页经过了充分的润滑。一个年迈的女人走进了卧室,她穿着一件灰绿色的裙子,短上衣外面还系了一条围裙。

  安维说:"他死了。"

  "啊。"菲欧拉瞟了一眼床,床上的围帘在夏季都被收了起来。毯子盖在尸体上,乍看之下好像一座地形破碎的山丘地形图。尸体纹丝不动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睡帽。菲欧拉问:"我要不要通知您的儿子?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安维一时间感到无精打采。就算是穿衣服这一件事,对她来说,也无异于翻过东边的山脉,去探索传说中藏在山峰后面遍布恶魔的荒野。

  菲欧拉睁大眼睛说:"夫人,您必须坐下。"

  她领着安维坐在白桦木做靠背的椅子上。安维对此毫无异议。镜子已经被盖了起来,因为在一家之主处于濒死边缘的家庭,家中成员不允许为仪容仪表消耗精力。

  "夫人,您先别动。"

  菲欧拉走到床边,将床边装着水的水杯拿到死者的鼻子上方,稍微打开他已经变成蓝灰色的嘴唇。当她确定死者彻底没有呼吸之后,就放下杯子离开了。安维听着她走下楼梯,听到大门处有人说话和前门关闭的声音。也许安维稍后睡了一会儿,因为她只记得菲欧拉返回卧室之后的事情。

  "夫人,您儿子去神庙了。在他带着戒律师回来之前,我先帮您穿衣服。"

  安维一只手抓着菲欧拉的袖子,她忽然间有很多话想说。

  “菲欧拉,我不会让他们送你踏上漫途 的。"

  安维只看到菲欧拉的下唇微微颤抖。菲欧拉说:"夫人,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是吗?"安维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菲欧拉顺服的回答让安维心中腾起一股怒火。

  心中忽然出现的能量让她感到躁动。她必须离开这间房子,不然就会窒息。也许她早已窒息而亡,这些年不过是在沙漠中游荡,而只有不孝子和不听话的女人才会遭此罪罚。

  她走到衣柜旁,拿出了每个新娘在结婚当天都会收到的棕色丧服,她们在男人的葬礼上都会穿这套丧服。只有寡妇和没有父亲的女孩才会穿棕色衣服。在古代,人民生活在偏远的地区,没有移居到沿海地带,所有寿命超过自己丈夫的女人,都会被活埋入墓,成为自己丈夫的陪葬品。人来自土地,也必将回归土地——神庙在每个显圣节都会如此告诫大众,提醒人们那段更加纯洁、距离神更近的岁月。神庙现在已经很仁慈了,而且你还要考虑龙。你总需要注意龙。

  但是,安维不需要在意这些事情。她有自己的儿子们。

  她展开裙子,把它拉过大腿,然后在菲欧拉的协助下系上扣子。像菲欧拉这样的女人,只能穿前面带扣子的丧服。安维的丈夫将所有的收益都重新投入买卖之中,从没有考虑过为家里增添些装饰品或者让生活更加方便,他只想着让自己的妻子在别人面前看起来更光鲜。

  菲欧拉跟着安维一路来到厨房,芭维拉已经收起睡觉用的草垫,点起了炉火。

  她说道:“夫人,您坐下吧。我来煮粥。”

  因为在平时,丈夫会抱怨碗里的粥不是自己的妻子亲手所做,安维坐了下来。但是,她在凳子上不停扭动着身体。她的意识并不清晰,身体非常躁动。

  她站了起来。其他人会来悼念自己的丈夫,总得给他们做饭吃:生姜煎饼、红豆馅的包子、水果蛋挞、辣味肉酱,还有搭配咸味奶酪的烤面包,这种烤面包是为旅行者准备的传统食物。安维打算再加点鼠尾草和欧芹,好让面包更加可口。

  她穿上厨房的围裙,开始准备必需的材料。就在两个月前,她才为一位叔叔的葬礼准备了100个填满甜奶油和蓝莓的馅饼。这位叔叔是父亲的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位。

  芭维拉站在煮粥的锅边,惴惴不安地说:“夫人,您需要休息。”

  菲欧拉说:“让她忙吧。工作能让她安心。她喜欢厨房。”

  此话不假。美克洛斯完全可以请一位厨子,但是他希望让别人认为,自己的妻子不允许别人为自己的丈夫准备食物。因为男人进妻子掌管的厨房会招致厄运,所以厨房一直是安维的天下。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制作美食。要把黄油准备好,要把面团揉好,然后捏出图案。玫瑰蕾蛋糕需要好好装饰一番,还需要切好风车饼干,然后送炉烘烤。

  “妈妈!您在干什么?”

  她的儿子站在厨房门口。当艾力斯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兄弟们就陪着安维,在厨房里度过了很多时光,但是,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不能给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带来厄运。他的妻子丹尼斯将他推到一旁,走进了厨房,而安维和自己的丈夫之间却不存在这类举动。

  “你妈不过是想好好做饭,这可是她一直以来的爱好。”丹尼斯走到安维揉面团的桌子边。“亲爱的妈妈,很抱歉打扰您。戒律师已经来了,为了准备度灵仪式,您该去会客厅见见他。”

  安维双手停在原地,手指间还粘着面团。

  “哦。”安维小声说道。

  “我已经打发了个仆人去茶店买一托盘的点心,但是您该去会会戒律师了。”艾力斯说话的时候,带着他标志性的不耐烦。

  菲欧拉一直忙着做煎饼。她从灶台上拿过煎锅,用湿润的抹布擦去安维脸上和手上的面粉。她说:“夫人,我来负责揉面团。”

  仪式必须按照程序进行。

  安维脱下了围裙,然后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芭维拉,先做煎饼。把最后一盘芝麻饺子端给戒律师。”

  “妈妈,他还等着呢!”

  会客厅是专门接待客人的地方,里面摆放着涂着清漆的椅子,装饰着刺绣的沙发,经过抛光处理的小桌,还有装着玻璃门的橱柜,里面的杯碟是用来招待贵客的。戒律师双手背后站在一旁,打量着安维的丈夫收藏的瘦长的恶魔眼,这些宝物闪闪发光堪比宝石。如果你徒手去抓恶魔眼,那么必死无疑,但眼前的这些收藏品则被银线织成的网兜包裹,其邪恶的魔力已经得到了控制。

  安维的儿子说道:“大人您好。”

  虽然戒律师看上去很严肃,但说起话来却是男中音:“寡妇美克洛斯,希望你能跟随自己的丈夫获得宁静,一如你忠心追随着自己的父亲,用一颗慈爱的心照顾你的儿子们。”

  安维歪着头,很庆幸此时自己不需要说话。自己又能说什么呢?这些话都是这个古老王国中仪式的一部分,那时候寡妇可要被扔进丈夫的坟墓里活埋。如果不能通过男人来确认自己的价值,那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呢?安维——海娜的女儿,艾斯提安、努尔拉斯、托利欧斯、艾尔兰、贝雷克的妹妹,美克洛斯的妻子,艾力斯、维斯特留斯、裴索昂的母亲。

  戒律师和安维的儿子上楼检查尸体。当他们离开会客厅之后,安维就从橱柜中取出茶杯招待男人们。

  丹尼斯带着一盘子芝麻饺子走了进来。“亲爱的母亲,您为什么不坐下呢?我来准备茶具……啊,茶叶在这呢。”

  一个仆人带着一个被盖住的盘子走了进来,然后把它放在饺子盘旁边。

  丹尼斯和蔼地说:“谢谢你,贺瑞拉。”

  仆人用自己的手指点了点额头、耳朵和心脏,然后离开了会客厅。丹尼斯自小就学习处理各种家务活,此刻她优雅地在一个绘着鲜花图案的托盘上摆放茶杯和茶碟。然后,她轻轻打开茶壶盖,深吸里面散发出的香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菲欧拉会把热煎饼端上来,但是别指望戒律师会吃上一口。”丹尼斯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安维,后者的双眼中写满了疲惫,似乎随时都会崩溃。“等戒律师走了,咱们就可以大吃一顿了。没人要求我们必须饿肚子。”

  “丹尼斯,你能保证留下菲欧拉吗?”安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留着她?”

  “有些家庭会辞退老女佣,然后雇用年轻的用人。”

  “这完全是从经济角度进行的考虑。年轻的仆人可以完成更多的工作。年老的仆人通常被打发回家休息。”

  “她没有男性亲属。她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子。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服侍我。我不想看她被迫……”安维感觉有块骨头卡在自己的喉咙里,一时间说不出话。

  丹尼斯点了点头,她一直很清楚这可怕的真相。“你希望我保证不会把菲欧拉送走,强迫她参加漫途。”

  安维浑身颤抖,抓着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她的后背一直流汗,仿佛背靠着一团烈火。

  丹尼斯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双手说:“美克洛斯老爹干得不错。他的儿子们也把生意管得不错。我们可以把她留下。”

  “要是她老得干不了太多活儿,也能留下她吗?”

  “她是个好厨子,手艺比我还好。厨子可以工作很久。艾力斯不在乎给自己做饭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妻子。我也不在乎!亲爱的妈妈,您会厌倦做饭吗?”

  “不会。”安维摇了摇头,“我喜欢在厨房干活。每天都可以做不一样的饭。就算是想做点新花样,也没人会在背后盯着你。你不会不让我进厨房吧?”

  丹尼斯难过地笑了下:“我亲爱的妈妈,家里人都知道,您能给我们做饭,那简直是上天对我们的眷顾。等仪式结束,美克洛斯老爹的尸体入土之后,我们就把您搬到后面的房子去,从那儿可以看到花园。您不需要爬楼梯,随时都可以去厨房。”

  “我从那儿看不到山脉。”

  “那儿当然看不到山脉。难道这不好吗?您再也不用想毒雾中捕猎的龙和恶魔了。”丹尼斯戏剧性地抖了一下。

  “艾力斯难道不想搬进那间卧室吗?”塔中的房间一直是一家之主的卧室。

  “不。我才不想睡在那儿。我们要把它改成孩子们的书房。我确定窗外的大山脉,会吓得他们好好学习。艾力斯和我留在现在的卧室里。房间虽然不大,但是我很喜欢它。我已经说服了艾力斯,让他再盖一个客厅和院子,这样我就可以邀请朋友们过来坐坐了。”她捏了捏安维的手指。“您当然可以和我们一起坐坐。我们会做刺绣,朗读上一季的剧目和最近的诗歌。”

  安维从没有机会学习刺绣,只会修补衣服。她的父亲从没有为女儿的教育花过一毛钱,但她的哥哥们教过她识字。安维试图想象丹尼斯优雅的客厅,还有她时髦的朋友们在一起背诵喜剧台词,练习各种舞步。但这对安维来说,不过是一幅从远处观望的风景,自己无法加入其中。

  “哎,天哪。”丹尼斯放开了安维的手,“亲爱的妈妈,我说得太多了,而您才是今天的伤心人。但是我也感到很难过。”丹尼斯语速飞快地说:“但是美克洛斯老爹病得太重,在世的时候也非常痛苦,他现在去世了,我反而替他感到松了口气。他病了这么久,也让您备受煎熬。也许您现在可以休息了。”

  难道不是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休息吗?和在干净的房间里俯视花园的围墙相比,休息并不是非常诱人。

  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男人们回来了。

  艾力斯帮着安维站了起来,他一只手牢牢抓着安维的胳膊,以至于她够不到茶碟,艾力斯似乎以此提醒自己的母亲,现在谁在家里更有发言权。而安维非常敬佩丹尼斯倒茶的技术,她有条不紊地用热水加热茶杯,然后将水倒掉,最后再倒入琥珀色的茶水。茶水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一切是那么优雅和漂亮。当年艾力斯说服了自己的父亲,让老美克洛斯相信这么漂亮的一个新娘,可以大大强化家族在羊毛贸易市场中的地位,所以老美克洛斯才花了一大笔钱迎娶了丹尼斯。

  安维还记得,当丹尼斯的爷爷去世时,自己第一次倒茶的样子。当时她的双手抖得很厉害,以至于茶水都洒到了外面,当听到美克洛斯的母亲发出不满的啧啧声,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自那之后,因为担心美克洛斯和他的母亲会对自己不满,安维最害怕家里有客人到访。丹尼斯此时表现出的自信,对安维而言并非一种羞辱,反而是期待已久的解脱。艾力斯对着妻子自豪地笑了起来,戒律师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丹尼斯先给男人们端茶,然后也给安维端了一杯茶,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戒律师抿了一口茶,艾力斯抿了一口茶,最后才轮到安维和丹尼斯喝茶。

  当戒律师喝完第一杯茶,丹尼斯开始为他倒第二杯茶的时候,戒律师开口说话了。

  “我会让侍僧把尸体带回神庙,他们会完成必要的准备工作。但现在是盛夏,度灵仪式必须明天进行,不能按照程序先进行五天的冥想。艾力斯族长,你家里有兄弟吗?”

  “家里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在民兵服役,他驻扎在落塔山口。”

  戒律师说:“他很勇敢。我们的和平生活完全仰仗于勇者的牺牲和利剑。”

  安维双手合十,脑子里想着当时裴索昂被派往有去无回的前线,却还在不停安慰着自己。但是安维什么都没说。这里也不是她说话的地方。

  “另一个在远港监督我们的仓库日常运行。”

  “他太远了,没法及时赶回来。好吧。你可以给他发出邀请。”戒律师说完就扭头看着安维,安维知道戒律师心中肯定对自己另有安排。安维的父亲是个牧羊人,总是在为自己的羊毛寻找更好的市场。他的孩子在婚嫁市场并不抢手,但当时安维已经16岁了,而且厨艺精湛。对于野心勃勃、尊重自己母亲的美克洛斯而言,他追求的是父亲控制下的优质羊毛和大山里各个牧羊部落的联系。他依靠这些资源,让家族生意扩张了整整一倍。

  戒律师挑着眉毛问道:“我猜你会为你的母亲支付漫途税吧?我们在楼上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艾力斯的迟疑让安维感到不安。她抬头看到艾力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丹尼斯。他嘀咕道:“税钱比我想象的要多。”

  丹尼斯狠狠盯了艾力斯一眼,然后恼火地哼了一声,艾力斯不由得做了个鬼脸。

  他说道:“大人,家里当然会支付这笔费用。”

  “还是现在就结清吧,不必等到明天了。这样还简单点儿。”

  “还请您跟我来一趟我父亲的办公室。”

  “族长,现在是你的办公室了。”

  “啊,那是当然。那还请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男人们又出去了。丹尼斯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杯底座都被磕掉了一块。她看着茶杯,杯子上画着女人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巨龙的口中。“这些杯子的图案太吓人了。我要把它们全换了。”

  “但是这些杯子已经在家里传承了好几代人了。”安维惊讶地说,“这些可是从神庙里买回来的。”

  “是,我知道。这些杯子在市场上能卖个好价钱。当然了,亲爱的母亲大人,你要是想要这些杯子,我也可以把它们留下。”

  安维嘀咕道:“我怎么会想要这些杯子?”

  “对呀,何必要留这些杯子呢!您品位不差,不像是给您弄了这么一身衣服的老头子。怪不得您喜欢在厨房干活,也只有在厨房里,他才不会打扰到您。”

  安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种大实话,所以选择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永远是最安全的。

  丹尼斯站起身,说:“我最好去看看男人们在干什么,不然那个小偷小摸的戒律师就要从我们家的金库里摸走一百块了。艾力斯是个狡猾的商人,但是在和神庙打交道的时候,却显得幼稚得可怕。我父亲说……”

  她站起来,板着脸看着安维,然后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露出了笑容:“别在意这些了。咱们现在都不好受。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说个没完。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丹尼斯,你总是对我很好。”

  丹尼斯弯下腰,在安维的脸颊上亲了亲。“您尽可能地欢迎我加入这个大家庭。您的谦虚和优雅总是让我感激不尽。”

  丹尼斯离开了会客厅。

  一个人坐在会客厅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安维鲜有机会这样享受。她享受着现在的每一秒,因为这一切并不会持续太久。碗柜里的恶魔眼盯着安维。大家总是说,就算恶魔死了,它们的眼睛也会一直观察四周,不会被猎物所打扰。这些恶魔眼记录着美克洛斯的骄傲和荣耀。大家之所以尊重美克洛斯,是因为他居然敢在自己家中保留这种无比可怕的收藏品。他喜欢戴着手套把玩这些恶魔眼,向访客讲述获得这些宝物的可怕经历。过去两年负责照顾老美克洛斯的医生说,恶魔眼的邪恶力量已经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即便老美克洛斯在弥留之际,还在反复嘀咕着自己借着恶魔之眼看到了奇异的景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医生对安维说,这不过是病死之人的胡言乱语,而老美克洛斯从未解释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安维从没有碰过这些恶魔眼。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一只恶魔攻击羊群,那恶魔的眼睛闪闪发光,嘴巴里喷出带有刺激性的浓雾,这股浓雾仿佛是泼洒出的茶水,不仅杀死了被吓傻的羊群,还烧死了安维最爱的哥哥。就在恶魔发现安维,准备将她活活烧死的时候,一条龙裹挟着一股热风,从云层中冲了下来。这条巨龙缓缓地看了安维一眼,眼神甜得就像是撒在伤口上的蜂蜜。但是,巨龙对安维不感兴趣,她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人类的姑娘,还不如一只羊有价值。巨龙用双爪抓住恶魔,然后带着它飞入高空。如果安维有翅膀,就一定会跟在它们后面。

  门外传来艾力斯向戒律师道别的声音。当大门关闭后,丹尼斯和艾力斯还留在门廊里。

  丹尼斯压低声音对自己的丈夫说:“他们所有人都腐败透了。他肯定会吞下一半的钱,把另一半给裁决官。”

  “我们能怎么办?他们骑在亲王头上,而亲王骑在我们头上。”

  “咱们走着瞧。”

  “丹尼斯!”

  “嘘。你知道我说得没错。我无法相信你居然如此迟疑。这可是你亲妈!”

  “这可是一大笔钱,而且她也老了。”

  “‘她也老了!’这话是不是改天也会落在我的头上?”

  “你!当然不会。你是……”

  “我又漂亮又有风度,所有人都尊重我,而不是一个生在山里、天天看管羊群的听话姑娘!你的父亲已经够糟糕了,他像对待仆人一样对待你妈妈,从来不感激她做的各种饭菜。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宝藏。我才不会用她去换城里的其他厨子。就算是亲王的厨子我也不要。你意下如何?更别提这些年睡在高塔可怕的房间里。你妈妈只要往你父亲寡淡无味的粥里加一点调料,他就会抱怨个没完。”

  “丹尼斯!”

  “我不过是在重复你说过的话,亲爱的。别想和我顶嘴。他也吓唬过你。怪不得你那些兄弟成年之后,都躲得远远的。我喜欢你,完全是你运气好。”

  艾力斯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小甜心,你为什么喜欢我啊?”

  “这还用说。”丹尼斯笑了笑说,“来吧。趁着那戒律师回来继续骗钱之前,快把手链交给你可怜的妈妈。他发现了你的犹豫。你也知道大家在神庙里都怎么说的。时局艰难,龙也要祭品啊。”

  “没门儿!”

  “在你改主意之前,确实如此。”

  “维斯特留斯和裴索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他们确实不会原谅你。要是我们让你母亲踏上漫途,我们在周围人眼里可就要丢光面子了。你就没想过这一点吗?”

  “我当然不会让她踏上漫途,亲爱的。不过戒律师提出来的金额实在是太高了。”

  “因为亲王和戒律师们相互勾结,那人心里满是贪婪,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们家要是有第四个男孩子,我肯定要好好教育他,然后送他去神庙,提振一下里面的风气!”

  艾力斯紧张地笑了笑。

  “亲爱的,咱们不说这些了。”丹尼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而且她也安全了。咱们回去吧。”

  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维双手放在腿上,当他们进门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在老美克洛斯最后在世的那几年,大家都以为安维的听力开始衰退。艾力斯走进房间,来到安维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条手链,一条银线将抛光的黑曜石和光玉髓串在了一起。

  “妈妈,家里人都愿为您做担保。有了这条手链,就证明我们已经缴纳了税款,虽然现在您无法生育,也无法分担这个残酷世界上男人们的重担,我们依然有义务赡养您。”

  丹尼斯的脸上冷笑起来,眼角闪过一丝愤怒。但是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进行任何反驳。她又能说什么呢?

  在大厅里,贺瑞拉开始迎接前来悼念死者的宾客。最先来的是大街上的邻居,他们看到了戒律师进出美克洛斯家的大门。随着消息越传越广,人也来得越来越多。芭维拉端出的一盘煎饼很快就被吃光了,丹尼斯去点心店里买了5盘子玫瑰蕾蛋糕。在安维看来,在自己家里用外面买来的蛋糕招待客人,简直就是一种亵渎。但是,她已经太累了,家中的主事人位置已经拱手让出。丹尼斯将负责这些工作。一个强势的岳母将领导自己儿子的妻子,安维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但是,没人能够让丹尼斯乖乖听话。安维甚至都不去想这种事情。

  她的弟弟带来了两名演员。虽然她的大部分家人都住在山脚下养羊,但她的弟弟已经移居到了城里,依靠着全新商机带来的财富成了一名剧作家。他金色的饰带和如龙鳞般繁杂的辫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时髦。他先是向艾力斯问好,然后趾高气扬地和丹尼斯聊了会儿天,最后才将注意力转到安维身上。

  “安维,你该换个发型。”他亲了亲安维的脸颊,“这发型太过时了,而且也不适合你。让我来研究研究。”

  安维望着他,努力思考他想要“研究”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安维甚至想不起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贝雷克!当安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当母亲孕后生病,她都要负责各种家务。年幼的贝雷克刚刚学会走路,安维的父亲就带着她下山,去平原上的婚配市场试试运气。

  贝雷克抓着安维的手,检查着手链:“这些珠子品质很高。要不是他们为你付了漫途税,他们就会颜面无存。”

  “他是我儿子!”

  “儿子们曾经不止一次抛弃了自己的母亲。又或者说,在抛弃母亲这件事上,他们也没有任何错。”

  二人对视了一眼,虽然他们对彼此的生活知之甚少,但都清楚自己的奶奶最终结局如何。而随着安维逐渐接近适婚年龄,贝雷克也反复提醒着安维。当安维的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安维的爷爷就已经去世了。他是所有活下来的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当他长到16岁的时候,大家都当他是一个成年人了。他的妈妈没有任何兄弟或者父亲,男性表亲又住得太远。当他缺乏资金交齐漫途税的时候,他的母亲就被神庙的手下人送上了漫途,成为东部山脉巨龙的祭品。龙是唯一能挡在人类和恶魔之间的生物。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原谅自己无法拯救她。

  贝雷克说:“不论我放多少贷款,我都会凑齐漫途税。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像山里人一样,把自己的女儿锁在悬崖上,等着龙吃掉她们。”

  “没人会这么干。年轻女人很有价值,不能就这么抛弃她们!”丹尼斯在一旁大叫道。她悄悄溜到贝雷克身边,漂亮的红唇上挤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这不过是剧作家编出的故事,因为年轻男女在舞台上的表演效果更好。”

  丹尼斯对安维一如既往的热情,为后者倒上一杯热茶,端上一盘蛋糕。但让安维感到奇怪的是,丹尼斯穿着拖鞋的优雅的脚,却和贝雷克穿着昂贵皮鞋的脚贴在了一起。

  贝雷克向丹尼斯背诵了几句台词,这些台词很明显来自他最近还在编写的新剧本。“我们明明可以站立在开满鲜花的新土地上,又何必留恋故土呢?”

  “真是煽动性十足呢!”

  “这样如何?‘为了追赶自己的挚爱,灵魂又将踏上怎样的神秘之旅?’”

  丹尼斯挑着眉毛,抿着嘴,贝雷克的脸都红了。

  “哎呀!贝雷克!”

  贝雷克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丹尼斯身上挪开,一个打扮阔气的男人走了进来,似乎天下的一切事情都会在他的金钱面前拜服。这个人对贝雷克招了招手,脸上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哦,太好了。我正希望他能来呢。他对我的下一部戏很感兴趣,似乎想给我提供赞助。”他告别了丹尼斯,然后离开了她们。

  还没等丹尼斯跟上去,安维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亲爱的妈妈,您还好吗?我知道现在是困难时刻,您只需要再等一等。”

  “你俩是情人关系吗?”安维悄悄问道,她心里反复想着自己的儿子是如此深爱着丹尼斯,而后者却永远不会理解自己的儿子。

  “情人?”

  “我说的是你和贝雷克?”

  丹尼斯一边笑一边看着两位身材高挑、面相英俊的演员,说道:“不,我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亲爱的妈妈,我确实有自己的秘密。我可是帮着他写剧本呢。”

  “女人可不许掺和剧院里的事情,这样做太不雅观了。”

  “这不过是以前的古老习俗。我知道您肯定不会告诉其他人。”

  丹尼斯挣开了安维的手,门口又来了一大群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安维,因为在度灵仪式完成之前,和寡妇打招呼被认为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从法律层面来讲,当安维的丈夫去世的那一刻起,她也就死了。安维一直坐在角落里,她就像是一个奢华舞台上的木凳子,很容易被人忽略。

  丹尼斯居然在偷偷为剧场写剧本!

  这个念头,配合着进进出出的访客,让安维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海边的时候。那时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父亲带着她,花了整整20天赶到远港市,美克洛斯当时在那里监管家族最偏远的仓库。那时候的美克洛斯不过是家中的第四个儿子,他的大哥还没有突然离世,成为家族族长的重任还没有压在他的肩头,所以那时牧羊人的女儿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安维看着船只乘风破浪,风帆在海风的吹拂下犹如被魔法驱动的翅膀。一个面相英俊、皮肤白亮的爱努尔人远航水手对安维抛了抛媚眼。当他确信自己确实引起了安维的注意时,肯定会对安维说,自己一半的船员都是女性,而且一个真正强大的姑娘不会放弃和自己一起冒险的机会。

  货真价实的冒险!

  但是安维的父亲已经告诉她,安维必须为了家族的利益去结婚,唯有如此,安维的兄弟们才能过上比他更好的生活。所以,安维因为多次生育而格外虚弱的母亲,才不会因为丈夫过早离世,而被迫踏上漫途。

  3天后,安维就嫁给了美克洛斯,她的父亲就可以在羊毛生意中获得立足之地。美克洛斯在新盟友的助力之下,终于搬回了自己出生的内陆地区。安维的第二个儿子维斯特留斯,现在就住在远港,有一个出生在国外的妻子和人口不断扩张的家庭。他专心经营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羊毛生意。他和他的父亲关系并不好,所以他从不回家,只会写一些简短的报告,其中会包含对孙辈的长篇描写,偶尔还有一些来自海外的香料。

  桌子旁女人们的说话声让安维的思绪回到了会客厅。她们大口品尝着蛋糕。

  “我以为他们家的蛋糕会更多汁呢。”其中一名妇女看了一眼丹尼斯。

  “这是不是从商店里买来的蛋糕?这年头的年轻人一点都不想认真工作。”

  “她是不是想买什么都行?我可真是为美克洛斯的寡妇感到难过。她一点儿活力都没有。她再也不会看到这间会客厅里面的样子了。”

  “你有没有和她说过话?是山地口音哦!”

  “她绝对没骨气和议员的女儿对峙,你看那姑娘一身的珠宝首饰,和妓女没什么区别。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女人们笑成了一团,就好像她们的抱怨比手里的蛋糕更香甜。

  安维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好像一阵强风,让她忽然清醒了过来。如果她和客人们一起离开会客厅,没人会阻止她,因为没人会发现她离开这个家。整个集会将按计划进行。她的存在与否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她站了起来。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想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职责。但她的身体却躁动不安。

  安维如一阵微风,从人群的缝隙走向门口。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迈过了大门。没人在身后叫住她。会客厅里的人声如潮水般不停催促着她:顺着走廊去屋子后面。

  当安维听不到说话声的时候,终于放慢了脚步。当她走向厨房的时候,一阵奇怪的不情愿感,如藤蔓一般将她包裹,而她总能在厨房中获得一丝宁静。从今天起,她宁愿住在楼下的房间,每天早上都来厨房工作,直到自己身体太过虚弱而无法继续工作。然后,她就躺在一间看不到天空的房间里等死。

  安维透过半掩的厨房门,看到菲欧拉正在指挥芭维拉干活。她们两个不需要安维的协助。丹尼斯会从商店里买来更多的蛋糕。一个寡妇不需要在度灵仪式上为自己去世的丈夫做饭。这就好像一个幽灵为活人端饭,只会招来麻烦。当美克洛斯的灵魂到达下一站,漫途税彻底结清之后,一切将恢复平静,但不可能变回过去的样子。二人之间的婚姻要求安维服侍美克洛斯。但他已经死了,这意味着从法理的角度来说,安维也死了,只有她的男性亲属为神庙缴纳了漫途税之后,她才能继续和活人一起生活。

  但是,如果继续生活意味着活在过去的阴影下,而安维也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她又该怎么办呢?她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令人感到不高兴的东西。她的父亲反复告诫她,身为女儿的顺从将为家族带来好运。但是,她的兄弟们已经安全了,儿子们也长大了,父亲也死了,父亲的凝视无法将安维囚禁在这片土地上。

  前方走廊的斑驳光影,提醒安维前方就是花园。安维并非主动自愿地向前走去,她的手脚上似乎缠着绳索,控制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件单色的带兜帽斗篷挂在墙上,她把披风披在肩上,她每天早上都会这么做。外面的门半敞着,留下的缝隙刚好足够她在不触碰门闩的前提下穿过。她只需要走上两三步,就可以找到自己多年来种植的草药和花朵。

  安维在长椅旁停顿了一下,她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旁边就是她种下的水仙花和菊花。过早夭折的3个女儿和1个儿子年纪太小,甚至无法获得在神庙下葬的资格,所以她只能在尸体被扔进粪车之前,悄悄留下尸体,然后埋进花园里。她弓着身子亲了亲手指,然后触摸了一下砖块,最后再用泥土将孩子们的尸体掩埋。在这一切完成之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园中的小路还在继续延伸。年老的园丁还在网格屏风后面干活,这道屏风的另一头就是专门为访客而设立的花园,他们可以在沁人心脾的香气和花朵的包围下喝茶聊天。据安维所知,还没人告诉园丁一家之主已经易位的消息,这种事情对他的日常工作而言没有任何影响。男人不会被送上漫途,他们不会变成负担,龙也不想吃他们。

  花园大门上的门闩和大锁已经被挪到了一边。安维听到了推车车轮的声音,一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搬运一个巨大的托盘,盘子上面还盖着罩子。

  “从这儿能到厨房吗?”那个年轻人毫不客气地问道,也许他是将衣着朴素的安维当成了仆人。

  安维的嗓子有时候无法发声。她指了指花园小路,退到一边,好让这位年轻人继续前进。3名年轻人带着托盘从安维面前经过,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年轻的火力和果断。当几位年轻人走后,安维发现后院的大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关闭。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通向巷子的门大敞着。安维完全可以继续前进,离开院子,顺着小巷沿着其他大家族的院落后墙走下去。

  小巷在路口分成了两条路。安维停在原地,脑子里勾勒出自家和周围房屋和街道的俯视图,这就像是一条巨龙从城市上空掠过,俯视着地面的一切。当一个人不再被各种义务所束缚,又会去哪里呢?一提到最熟悉的地方,安维去了市场。

  东边的市场距离安维家并不远,水果、蔬菜、谷类和香料在不同的区域独立售卖。早上的市场生意繁忙,在安维看来反而像是一阵风,置身其中却见不得全貌。当安维走到香料区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您在这儿啊!今天有点儿晚啊。我给您把东西都装好啦。我还给你准备了一袋这个季度新鲜的干莓。我可是专门为您留的。”

  这位热情的香料商人最近接下了父亲的生意。他滔滔不绝讲述着自己二老婆的头胎。安维只需要点点头,保持微笑就好。

  忽然,安维好奇地问道:“这要花多少钱?”她无法回绝,于是从商人手中接过盒子,估计盒子的重量。

  商人用假笑来掩盖自己的不适:“夫人,您不必麻烦。我会派自己的大儿子去找美克洛斯老爷收钱。我父亲去世之前,我也是干这个活的。您真是个幸运的女人。你的丈夫从来不会为了你这些昂贵的爱好而讲价。”

  商人转头去应付新来的客户,只留下安维留在原地端着盒子。

  她应该带着香料回家吗?又或者去买蔬菜、谷类和水果?她已经不用下厨了,应该开始计划晚餐吗?

  安维感到右脚一阵冰凉,仿佛是被死亡所缠绕。她低头看到自己站在一摊液体中,自己的丝绸拖鞋已经湿透了。她真心希望这种液体是水。迅速扩散的水迹让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她抓着盒子上的带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卖鞋子的区域。她穿过售卖便鞋和靴子的店铺,来到一对乡下夫妻经营的鞋店,这里卖的都是适合在山地穿的靴子,就连店主的山区口音都让人感到舒服。听着夫妻二人拉长的o音和尖锐的ch音,安维才发现多年的城市生活,让自己的口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对夫妇热情招待了安维,他们还能从安维的口音中听出山地口音。

  由于没人知道美克洛斯已经死了,而短斗篷也遮住了大部分的寡妇裙,安维很轻松就说服他们去家里收钱。安维穿着结实的羊毛靴离开了鞋店,身边还伴有风铃声。美克洛斯不喜欢风铃的声音,而安维听到风铃声,想到的却是自己年轻时在山区放羊时的风声。那时候天空是自己的屋顶,风是自己的朋友。从市场的西北角拱门可以看到东大门,这道门在白天保持开放状态。大门两侧挂着风铃,因为恶魔讨厌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所以不会径直冲进来。卫兵们的帽檐上也挂着小铃铛。当安维走过大门,向着城市外围前进的时候,这些卫兵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反而是反复打量着那些执行日常工作的年轻姑娘们。

  城市高高的石墙保护着各个家族,而木头栅栏则保护外围的花园。牲口栏和皮革厂共同构成了皮匠镇的一部分。整个皮匠镇距离城市大约一里地,因为家畜总会吸引恶魔。她顺着大路穿过花园,向着木栅栏的晨曦之门走去。出现在安维面前的是度灵神殿,所有死者将在这里踏上最后的旅途。

  整个神庙由砖块建成,4个角上装饰着龙角,整个建筑有两个入口,一个留给戒律师,另一个留给死者。其他人都不得进入或者离开神庙,因为死者临时的躯体蕴含着闪电和具有破坏性的魔法。恶魔依靠鲜血和魔法为食,鲜血富含生命之力,魔法则可以孕育死亡。而供戒律师使用的大门朝向城墙,此时它已经关闭。

  4名年轻妇女从安维身边匆匆走过。安维看着她们的脸,估计她们是姐妹,年龄差距在10~12岁。随着神庙另一头的风铃声响起,4名年轻妇女开始狂奔,其中3人断断续续地不停抽泣,还有1人督促她们快点儿跟上。

  这铃声预示着每周的漫途之旅即将开始。安维在年轻妇女脚步的催促下,也不禁加快了步伐。她跟着姑娘们绕过神庙的墙角,然后才看到晨曦之门。

  7辆运送死者的货车排成一排,每辆车都由戒律师负责驾驶,而且还配有专门的卫兵。长着尖嘴、4眼和6条腿的食尸鬼躁动不安,不停打量着装满尸体的货车。最后一辆货车前拴着4头阉过的公牛,这些公牛一个个低着头耸着肩膀。3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女人钻进了货车。另外8名妇女则穿着棕色的寡妇裙,站在车轮旁等着。这8名妇女身体健康,还可以走路,但她们却低着头,双手合十,凸显出一种女性的顺从。

  那4名姐妹向着其中一位妇女跑了过去。她们围在那名妇女周围,第1辆货车已经开始前进,这场漫途之旅已经开始。她们是多么悲伤呀!她们是多么绝望和难过啊!女人们的泪水让安维不由得向前凑了凑,看到姐妹4人的衣服非常破旧,她们的母亲所穿的寡妇裙已经掉色,有可能是她的母亲传给她的遗物,这件寡妇裙的扣子缝在胸前,只有那些穷苦的新娘才会有这种衣服。

  “妈妈,我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年纪最大的姑娘哭喊着说,“但是我们凑不够钱。戒律师看透了我们的绝望,于是不停地提高价格。我们没有你可该怎么办啊?”

  第2辆货车也动了起来。其他人躲到了一旁,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女人的忧伤应当收在心里,而不是公然展示出来。

  “好了,好了,孩子们。”老妇人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女儿们。她可能比安维年轻10岁,也有可能过着比安维更辛苦的生活。贫困和艰苦的生活会加速一个人的老化,安维的母亲就是如此,但她起码在临终前,可以让孩子在床前陪伴自己。“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戒律师们说,女人们要先行出发,为后来人创造更舒适的家园。等你们完成度灵仪式之后,我们就会出发,愿众神保佑吧。”

  第3辆货车也出发了,姑娘们哭了起来,而老人还在安慰她们。裴索昂也曾经这样安慰过安维,但他却不得不将自己所爱之人抛弃。

  安维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她脱下了黑曜石和光玉髓珠子编成的手链。她没有任何预先设计的计划,此刻她就像是要跳下悬崖,大步走到这群人身边。第4辆货车也出发了,车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两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不要说话。

  “把这个拿好。”年轻姑娘们倒吸一口气,安维的举动吓了她们一跳。她粗鲁地抓住老人的手腕,然后将手链戴了上去,“你比我更需要它。”

  老人满眼泪光地看着安维,说:“但是,夫人,这是你的东西呀。”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多年以来,安维一直在美克洛斯面前卑躬屈膝,现在反而感到非常轻松。她感到高墙终于消失了,这种感觉让她头晕目眩。第5辆货车在戒律师的高声喝令之下终于出发了。“这是众神对我的安排。你应该和爱你并需要你的家人待在一起。在戒律师发现之前,快点走吧。”

  安维脱下斗篷,披在老人身上,以此遮住她的寡妇裙。

  “做好准备!”第6辆货车上的守卫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翻身下车。他疾步走到一群人身边,狠狠地盯着她们,嘴巴因为不满而噘了起来。“你应该早就做好准备了。在大门口不许进行告别。”

  “我就是再亲亲我的姐姐,并把她托付给她的女儿们。”安维说话的语气如此强硬,以至于年轻的戒律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的盛气凌人让戒律师大吃一惊。她很轻松就撒了个谎。她没有任何姐妹,女儿也没活过3岁。她对着一行人点了点头,然后就踏上了漫途,连头都没回一下。

  当最后一辆货车出发的时候,一名戒律师拿着长矛和网子开始催促徒步前进的女人们:“快点!我们必须在黄昏之前到达艾达尔神庙,我们现在出发已经太晚了。如果谁累了,可以坐在货车上休息一会儿。但是车上位置不多,你们得轮流休息。”

  戒律师看都没看安维一眼,也没有想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不过是一个穷女人,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她利落地走过开在两层木墙之间的大门和哨塔,等夜幕降临,上面的风铃和灯笼都会被点亮。在高墙之外是一片片田地和果园,农民在日落之后就会返回高墙之内。天空非常蓝,点缀着一些薄薄的云层。天气非常暖和,要是喜欢散步的话,这是个好时候。

  安维在山区长大,所以坡度越来越大的路面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避开最后一辆货车和上面的货物,以及戒律师没完没了的盘问非常简单。她不害怕这些被绑住的食尸鬼,这些怪物对活物没有兴趣,甚至不会去吃羊。晚风扫过大麦田和旱地麦地,安维发现远处有龙落在山顶上。一个女人开始哭泣。

  当她脱下手链和斗篷的时候,恐惧就已经消散。裴索昂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那么自己为什么不也去看看呢?她可以亲眼近距离一睹山脉的真容,而且她一直都希望如此。她终于可以追随龙群进入云层。

  中午已过,安维只听到了守卫和车轮辐条上的风铃声。田地里劳作的人听到了风铃声,都不敢正视车队,因为大家认为,盯着参加漫途的人看会带来厄运。这些尸体太过新鲜,无法说话。卫兵无视所有人。女人们互不了解,彼此之间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因为丈夫、兄弟或者儿子的死,让她们太过忧伤脆弱。她们的沉默不语让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下午时分,车队在一排桑树的影子下稍做休整。一名卫兵开始分发面包。而安维无法忍受由廉价食材或者漫不经心做出来的食物。

  “这面包酸了,而且也没熟。”安维对卫队长说完,还特地展示了一下面包的弹性和密度,“我们不能一路上都吃这些根本没法吃的东西吧。”

  安维的大胆发言让卫队长吃了一惊。

  “我们一边走一边做饭。”他面色严肃,嘴巴因为对安维的厌恶而噘了起来,“我们没空顾及食物的味道。除非你觉得你可以把饭菜做得更好吃。”

  “我当然可以把饭菜做得更好吃。”

  他哼了一声,转头命令车夫们继续前进:“我们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艾达尔神庙。”

  一行人继续前进。

  在距离大路很远的地方有一排长满尖刺的树,在这排树后面则是艾达尔神庙,无人居住。乡间的神庙通常充当避难所,因为恶魔随时可能发动攻击。运送尸体的货车和公牛停在一个棚子里,整个棚子也挂着风铃,食尸鬼则被关在磨砂玻璃围成的围栏里。安维无视通向宿舍的大门,女人们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坚硬的床位上。她拿着香料盒子径直走进了厨房。

  两名分配去做饭的卫兵已经在炉子里生起了火。她无视二人惊讶的表情走进厨房,开始在袋子和篮子里翻来翻去。

  “简单的面包也可以做得很好。”安维开始指挥卫兵们做饭,这番场景一如安维从前指挥自己年幼的儿子们干活。大麦粉和干果混在一起,再加上一点莓子,然后送炉烘烤。如此一来,明天就有面包吃了。她把卷心菜、洋葱切碎,把油、大蒜、姜和茴香下锅。戒律师带着灯走了过来,这种灯使用的燃料是从尸体中流出的魔力。他停在炉子边,闻着香气。而安维则准备着做煎饼的面糊,这样晚餐就可以用卷心菜搭配油煎煎饼了。

  安维做的所有东西都被吃完了。两名卫兵现在面带微笑,非常友好,主动开始清理厨房,而安维则开始泡豆子,为早上的粥做准备。卫队长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大家需要力气。”安维说道,她以为卫队长会对豆子、煎饼或者越来越凉的面包大发抱怨。

  他说:“夫人,这顿饭味道不错。”

  卫队长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安维已经死了,不再需要火热的头衔,于是涨红了脸。

  安维说:“您要是允许的话,我每天晚上都可以做饭。我相信戒律师足够强大,一个幽灵做的食物,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损伤。从储备的食物数量上来看,我估计我们要走14天。”

  卫队长吃了一惊,说:“对。通常来说,要花17天才能到达链接龙之国度的大桥,等我们到了那儿,就没人能追上我们了。”

  17天,安维认为这是一次挑战,而不是一种烦恼。每天晚上,她都会做不同的饭。每个女人都变得更有活力。其中几个人明显从没有吃过饱饭,而现在她们更有力气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安维听到神庙厨房外,一名卫兵向卫队长抱怨:“大人,食尸鬼越发虚弱了。通常到了这时候,已经有一两个女人死了。”

  “小子,她们不是女人,是幽灵。”

  “是,大人。我们要不要禁止一两个幽灵吃饭?也许从年纪最大的开始?她自己都走不动路了。”

  卫队长说:“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冒什么险?”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但是我监督了这么多年的漫途,现在吃到的东西是最好吃的。从货车里找一具尸体,喂给食尸鬼就行了。”

  “但这些尸体是——”

  “执行我的命令。再别说食尸鬼的事情了。”

  安维双手颤抖着做完了一锅梨子煮球根。戒律师们吃得兴致勃勃,女人们则心怀感激,虽然这顿饭和之前的食物一样美味,但是对安维来说,吃进嘴里的食物和灰烬没有区别。她整晚没有睡觉,总觉得自己听到了食尸鬼吞噬腐烂的尸体、咀嚼枯骨的声音。等到了第二天早上,所有的女人都跟着货车出发了。安维亲自数了5遍,确保所有人都没有掉队。

  道路两侧的植被从灌木变成了松鼠和云杉组成的丛林,队伍暂时享受着难得的平静,她们在这里看不到大山。女人们开始介绍自己的姓名,讨论各种家常。

  经过几天在丛林中的跋涉,地貌再次变得开阔起来,她们离开林线,来到长着矮小的草丛和脆弱的夏季花朵的高地。这里的高山直插云霄,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安维可以看到被光晕所环绕的龙环绕着山峰盘旋,看起来就像是拉长的云团涂成了彩虹的颜色。有的时候,龙会大角度俯冲,然后拉起爬升,在费力爬升高度的同时,闪闪发光的爪子里还抓着模糊的物体。

  大家一言不发,心中苦闷。

  队伍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朝南,一条路朝北。在队伍的前方,高地被一道裂隙分成两段,裂隙向南北延伸,根本看不到头儿。北边的群山俯视着裂隙。6辆装着尸体的货车继续向北前进,他们的目的地是裂隙边缘的神庙。神庙的墙上遍布龙角、风铃,还有依靠尸体泄露出的魔能所点亮的灯笼,这种魔似乎能有种光滑的质感。

  卫队长和2名曾经负责帮厨的卫兵留了在第7辆货车周围,跟着它一起走在布满车辙的路上。拉车的公牛们向着一排长在裂隙边的树走去,这些如幽灵一般的树因为吸收了湿气,茂盛的程度堪比那些长在河边的树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这些树奇异的外表也越发清晰,它们比牛奶还白,几乎达到了半透明的程度,安维从没见过这样的树。女人们躲在货车后面,一点点靠近那排树。她们还能怎么办?她们无处可逃。就连安维都感到这幽灵一般的树在散发死亡的味道。树枝不停抖动着,仿佛在感知她们的到来。

  “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叫维卡拉的女人说道。她总是容易受到惊吓,各种异响总能让她心惊肉跳。“我们被吃掉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疼痛?”

  “闭嘴。”一个叫比拉的女人说道。没人见她笑过。“我们的牺牲保证了城市的安全。我们为后来人准备了新家。”

  所有人都看着安维。

  比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看看龙。”

  所有人都和安维保持一定距离,就好像她会带来某种危险的影响。但是,即便安维和其他几个人比科威姆更年轻,也不可能逃得过度灵仪式。这位老人用微弱的低语告诉她们,自己的家人虽然可以支付漫途税,但他们不愿意为一个走不动路的老妪花一毛钱。也许死在路上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科威姆一直在坚持。安维非常敬佩她。

  休息时间总会结束,终点近在眼前。

  所有人和裂隙两壁保持一定距离,一起穿越了树木最茂盛的地方,现在她们面前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树了。

  在公园中间,有一座白木制成的大门,门的造型类似龙张开的大嘴。大门两侧的树木犹如无法穿透的荆棘,任何人想进入森林,都必须从大门进入。

  马夫停住了货车。卫兵们没有用自己的双手,而是用绳子拽开了大门。大门口的树木投下一片阴影,让门口看起来像一条动物的食道,但在这片阴郁的景象之后,却是一条银白色的大路。

  卫队长举起双手,向上天祈祷:“当大滑坡发生之后的第一天,一场浓雾裹挟着恶魔从群山倾泻而出。恶魔一次次从浓雾中现身,永不知足,不知何为仁慈。祭品无法让他们得到满足,就连血之婚礼也无济于事。只有当巨龙现身的时候,恶魔才会撤退。自那之后,根据新土地的盟约,巨龙收取漫途税,并向我们提供保护。多亏了你们的牺牲,这个世界才会继续存在。”

  顺从的比拉帮着年迈的科威姆第一个走过大门。其他人跟在后面,但卫队长用指挥杖拍了拍安维的胳膊,示意她留步。

  他压低声音说:“这里的神庙需要个厨子。这儿很偏僻,没人知道。”他对着车队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其他人已经穿过了大门。她们在另一头儿停下脚步,惊讶地发现卫兵们开始逐渐关闭大门。

  “安维?”比拉大叫道。她担心没了安维的美食,无法稳定大家的士气。

  她想了想丹尼斯的话。现在戒律师还能拿她怎样呢?当她走进大门之后,戒律师也不会跟上来。

  “你们确实需要一名厨师,但这名厨师不是我。我的父亲可没教我不守信用。我不会让别人完成我的工作。不过,你肯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你们的裁判官欺骗人民,总是会多收钱,然后将多余的钱收进自己的口袋。你会在漫途税上做手脚,然后把我留下,好让自己天天能吃上好饭。你给这些女人吃这么糟糕的东西,真是不知羞耻。她们在这场漫途中应当得到更好的待遇。”

  卫队长咆哮道:“为什么要在将死之人身上浪费食物呢?”

  “你可不是好人啊,怪不得龙不想吃你。”

  安维扭头不再看卫队长通红的脸,在卫兵关闭大门之前,转身走进了果园。

  比拉说:“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戒律师应当在漫途上提供更好的食物。”

  几名妇女紧张地笑了笑。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周围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这种声音中夹杂着悔恨、绝望、疲惫、脆弱、自卑、恐惧、疼痛、失落和挫败感。太阳开始慢慢下沉,看着它渐渐西斜,就好像是在凝视着永恒。但是,她们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安维将自己曾经的一生抛在身后,开始沿着道路继续前进。她的四肢越发僵硬、沉重,一举一动之间也毫无优雅可言,但是想看龙的冲动驱使着她继续前进。

  其他人也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她们一言不发。虽然树枝上没有树叶,但是诡异的树冠依旧挡住了阳光。她们沿着大路旁的小路前进,小路两侧的植被将所有的噪声和大多数光照屏蔽。这里听不到鸟类和昆虫的叫声。现在正是盛夏,但看不到一朵花。

  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勉强可以看到附着在树干上的奇怪凸起和逐渐坍塌的土堆。在安维穿过树林的过程中,发现这些可不是寻常的树。它们也是一种食尸鬼,和那些拉动运尸车的食尸鬼非常相似。它们从尸体中长出,一边吞噬血肉,一边利用尸体的骨骼不断向上生长。

  这些奇怪的东西令安维感到非常难过,仿佛体内有一个热锅在不断沸腾。万一它们用树枝将自己拉入树林,该怎么办?这些树之所以这么茂盛,完全是因为它们以尸体中的魔力为养料。

  龙真会吃这些树吗?这些女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多苦,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为了成为食尸鬼的食物吗?为什么不直接将女人们喂给拉车的食尸鬼,早点儿结束这种虚伪的仪式?难道这只是为了营造自我牺牲的崇高假象吗?

  安维的心中怒火沸腾。这既不公平也不正确。丹尼斯一直以来都说得没错。也许丹尼斯可以想到什么办法,做出一些改变,完成一些安维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她大脑中理性的部分还是将恐惧和愤怒扫到了一边。这里的树总量不多,这么多年以来,参加漫途的人的总数远高于此。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死在了这里。

  “继续走,千万别停下。”每当其他人步伐放缓,或者因为恐惧和绝望而环顾四周的时候,安维就不断催促她们。

  在道路的尽头出现了光亮。光明等待着她们,随着她们距离越来越近,光亮也越来越耀眼。一个人完全会被这种光亮所吞没。安维心跳加速。她加快脚步,似乎要去见一位从未谋面的爱人。

  当安维冲出树林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悬崖边,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安维以为这是一条裂隙,只不过由于太宽,弩箭无法飞到裂隙的另一端,而且她也看不到峡谷的底部。悬崖边长满了如围栏般的荆棘,在更远的地方还长有山毛榉、冷杉和无花果树。在更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瞭望塔。烟囱里冒出的一缕缕烟雾,意味着那里还有人居住。

  比拉走到安维身边说:“那里有人居住,但是我们过不去。”

  维卡拉跪在地上,已经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要返回树林里吗?所以到头来还是死吗?像垃圾一样在泥土中腐烂吗?完全没有荣誉可言吗?”

  科威姆说:“看!恶魔!”

  由于她年纪最大,所以一直在打量悬崖下的情况。在这神秘的深渊之中浓雾翻滚,肉眼可以看到其中有各种各样的色彩。瘦长的身影在浓雾中走来走去,仿佛是在浑水中游荡的鱼。一开始,恶魔们似乎向四面八方散开,但它们很快向着峭壁集中。恶魔们闻到了女人的味道。

  一个瘦长的身影在迷雾中移动,它每动一下,就会泛起明亮的色彩。它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恶魔都要长。如长矛矛尖般的脑袋从浓雾中弹了出来,鳞片的颜色犹如光亮的湖泊。它细长的胡须在空中抖来抖去,品尝着空气中的气味。然后,它再次冲入迷雾中向前冲刺,将抓到的恶魔整个吞下肚。

  龙的整个身体没入浓雾,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了。

  比拉说:“众神保佑。”

  雾气逐渐平静,变成不透明的状态。忽然,雾气再次开始翻腾,似乎有巨大的物体向着表面移动。龙的脑袋先冒出雾气,巨大的身体紧随其后。它的身体摆成弹簧一般的形状,向着高空飞去,身后还拖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其他人都跪在地上,只有安维还站在原地。她一只手按在胸口,盯着龙拍打着双翼从深渊中起飞。龙从女人身边飞过,它的光芒不得不让安维遮住眼睛。龙向下俯冲然后悬浮在空中,仿佛自己不是巨龙,而是一只灵巧的蜂鸟。龙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巨大的铜盘,中间还有黑色的菱形瞳孔。巨龙拍打翅膀的频率和心跳完全一致。龙的嘴巴越张越大,整个下巴都没入裂隙之下。

  维卡拉跳起来转身跑回树林。但是那条小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道树墙挡在她面前。比拉拉住了维卡拉的胳膊。

  安维说:“等等。”

  巨龙的身体越来越长,直到整个身体横跨裂隙,尾巴勾在裂隙的另一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燃着烈焰的食道,而是一道半透明的帷帐,而帷帐的另一边,是巨龙闪闪发光的后背组成的桥梁。

  维卡拉说:“我做不到。我不能死在这儿。”

  安维看着龙的双眼,但是龙已经闭上了眼睛。整条龙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没有生命力的雕像。它的身体变成了跨越裂隙的桥梁,裂隙的另一边就是龙之国,一个男人们不敢涉足的地方。一旦跨越了这座桥,就没人能从那儿回来。

  但是,即便想到了这种可怕的事情,安维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这就好像在尝试一种香料究竟是可以作调料,还是可以杀人的毒药。她已经离开会客厅太久了,以至于自己一开始都没认出自己穿着鞋子的脚,而现在她可是走在巨龙形成的桥面上。

  如果她向后看的话,就无法前进,所以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龙的背上没有任何扶手。从深渊中吹起的狂风吹拂着安维的裙子和头发。就算是伸出双臂,安维也无法测量龙躯干的宽度。龙的脊椎本该从背部凸起,但这里却是一道凹槽,就好像脊柱长得翻了过来。安维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食道里,只不过食道壁此刻完全看不见罢了。当安维走到龙的身体中间的时候,她开始观察这条裂隙。在北边,一座神庙坐落于裂隙的边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的玩具。在南边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由神庙中倾泻而出的魔力形成一道道彩虹,伸入浓雾中,而在那里还有一座神庙。这就是所谓的死者将保护生者,戒律师们保守这个秘密,并以此凌驾于亲王之上。

  这条裂隙勉强算得上一道屏障。大量神庙沿着裂隙修建。从神庙中倾泻而出的魔力让大多数恶魔无法前进。而那些突破魔力屏障的恶魔,则沦为龙的猎物。

  其他人也跟上了安维,大家继续前进。众人的恐惧驱动着安维继续前进,但她却渐渐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一丝微弱的渴望依然催动安维向着远方的山峰前进。当她们跨越裂隙之后,安维看到一排树长在悬崖边,而透过树林间的缝隙,安维看到了一个村子。

  一个村子!她可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村子。

  也许是因为龙桥的高度和角度,也许是因为龙体内的魔法,安维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的村子。村子周围没有防护墙,但却可以看到护城河、风铃和类似巨人肋骨的柱子。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一座俯视一切的瞭望塔。

  村民们赶到龙桥和岩架相接的地方。她们都是些普通的女人,虽然这些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但是看上去亲切而健康。她们伸开双臂,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这些人到达了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并在这里快乐地生活,而且她们欢迎新来的难民。

  维卡拉又开始哭泣。她第一次走到了所有人前面,第一个走下龙桥,然后瘫倒在坚固的土地上。其他人一边大笑一边哭泣,紧紧跟在维卡拉身后。科威姆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

  但是,安维在龙桥上停了下来。

  “安维!”比拉在安全坚固的地面上挥着手,呼唤着她的名字。“这里有个村子,里面全是从漫途中活下来的女人。我们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生活!别人永远不会发现我们!”

  这里是一个隐秘的避难所,是位于漫途终点的避风港。

  安维双肩下垂,长出了一口气,赶走了所有的恐惧和紧张。这一切看起来太棒了,甚至产生了不真实感,但是……安维还是感到心头一紧。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一个利用龙作为掩护,不为戒律师所知的藏身处。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惊喜,但是安维无法摆脱自己心中的失落。

  这比被龙活吞下肚好多了,不是吗?和死于恶魔吐出的剧毒气体相比,这已经好多了。和死在漫途,然后喂给食尸鬼,或者坐在那些依靠吸收活物精华生长的树冠之下相比,这也是不错的结局。她可以挑一间有床的屋子,像以前一样继续做饭。这样可以活得很快乐。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充分利用这里现有的食材。也许从龙之国可以联络到落塔山口,整个山口就坐落于群山中的某处,标志着一条横穿恶魔领地的道路。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无法前进一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的心情非常沉重。

  安维脚下的龙桥传来一阵隆隆的轰鸣声,声音通过安维的肌肉传进了她的大脑。

  “女士,你到底在寻找什么?”

  安维低声说道:“我想去看看群山。”

  “你如果想去的话,当然可以。”

  安维问:“我必须留在这儿吗?”

  “这里不是旅途的终点,不过是让你积攒力气的中转站而已。”

  “我现在就可以出发吗?”

  龙的笑声堪比一场地震:“很好。”

  空中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安维的肌肉也随之震颤,巨龙似乎正在发出警告。龙桥另一端的女人们将新来的同伴带离裂隙边缘。安维的同伴们顺着一条宽阔的大道向着村子走去,大道两侧是两人高的龙角。她们呼唤着安维的名字,但是她并没有回答。

  龙再次开始活动。它的尾巴从裂隙的另一端脱离,仰着脑袋看着天。安维发现自己被困在充斥着硫黄味的食道里,这里温度很高,呼吸非常困难。而她以前的生活也是如此。

  龙将身体外部翻入体内,又或者将身体内部翻至外部,安维忽然来到了龙的脖子上。龙载着她向东飞去。安维为了稳住自己,牢牢抓住龙角的尖端。空中的风抽打着她的脸,双手因为用力而感到疼痛,但是她的心中却异常兴奋。

  他们从村庄上空飞过。村子里砖制的房屋上覆盖着藤蔓。花园中长满了夏季盛开的鲜花和蔬菜。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泉水从龙头骨的孔洞中流了出来。村民们轻松地挥了挥手,就好像她们每天都能看到龙从头顶飞过,而且还很欢迎龙的到来。女人们站在瞭望塔上放哨,仿佛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真希望丹尼斯能来这儿看看。但丹尼斯永远也不会被迫参加漫途吧?她受到了保护,她很安全,但前提是你认为她的那种生活可以称之为安全。

  一条白色石头铺就的小道向东边延伸。这条小道在不远处分成通向3个不同方向的小路,顺着它们可以到达3个村庄。以各个村庄为起点,又分出3条小路,整体布局就像是河流冲积三角洲。每个村庄里以中央广场为中心,周围散布着房屋、工棚和花园。每一栋房子周围,都有用龙骨铺就的围栏,护城河里的沙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护堤上腾起一阵风,风中夹杂着夏季的孤寂和安维孩童时代的回忆。其中一段护堤看上去是刚刚挖好的。整个坑里还可以看到被撕裂的薄膜,正在太阳的暴晒下渐渐干枯。

  当一人一龙飞过最后一个村庄,它们一边向东飞,一边爬升高度,将高地上的草地和低矮林地甩在身后。地表扭曲的刺柏被长满尖刺的藤蔓所覆盖。草地也变成了类蕨植物和各类花朵,花朵上形似舌头的花瓣在风中不停摇曳。

  安维突然注意到地面上的动静。龙调整航向,飞到了一群正在追捕猎物的猎人的正上方。

  猎人!这些猎人是如何穿越裂隙的?

  在前方更远的地方,一只猎物在高高的草丛中穿行,安维一眼就认出猎物散发的彩色雾气,这是恶魔呼出的气体。当安维回头张望的时候,这群英勇的猎人让她大吃一惊。这些猎人都是装备着长矛和弓箭的女人,她们个个浑身是胆,一举一动都非常果断。这些女人来自何方?她们和那些踏上漫途的寡妇和仆人完全不一样,这些猎人非常强壮,完全看不到疲劳的迹象。猎人们的太阳穴上都长有不及手指长的尖角。她们的皮肤看似和安维一样黝黑,却带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光泽,就好像是一种柔软的鳞片,而不是真实的皮肤。

  猎人们抬头看到巨龙,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哨声,安维觉得这种哨声切入自己的肌肉,摩擦着自己的骨头,随时可以将自己切开。

  “她们是谁?”虽然空中狂风呼啸,安维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龙一边飞一边回答:“那是我们的姐妹。”猎人们已被它抛在身后。

  眼前的山峰越来越近,直入云霄,看起来无法跨越,龙也飞得越来越高。安维感到头晕目眩,大口呼吸着高空稀薄的氧气。气温越来越低,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冰。但是,龙也提升了自己的体温,保证安维的核心温度不会下降,她的勇气不会消散。

  她们沿着冰川覆盖的山坡飞行,飞过反射着炫目阳光的冰原,然后绕过嶙峋的山峰。在更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一片高地,那里遍布峡谷和顶部平坦的山脉。这片高地的边缘是一片深渊裂隙,看起来就像是世界的边缘。龙对准一道古铜色的光束盘旋下降,然后落在山体凸出的岩石上。龙缩了缩身子,将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小。

  终于,龙变成了一个棕铜色皮肤的女人。她的头上伸出一对和龙角一模一样的角。安维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那女人示意她看向东方。

  整个裂隙呈南北走向。她们刚刚飞过的山脉位于南方,看上去就像是巨兽的肩膀和背部。裂隙深不见底,安维无法估计实际深度。瀑布在峭壁上冲出不少缺口和隧道,落石砸在底部的声音形成一种奇妙的旋律。

  东方的地平线被雾气所覆盖,广袤的土地被一层雾气所笼罩。在雾气稀薄的地方,可以看到弯曲的河流和森林。那些苍白的树枝说明,森林里的树木也都是食尸鬼树。在那片苍白的树林中,也可以看到几棵绿色的树,仿佛这些树都是从宝石中生长出来的。你还可以在雾气中看到其他东西:位于河流分叉口的城市废墟;一座顶着王冠穿着长袍的雕像,但整个形象却不像个男人;一条白石铺就的大路,这条路通向远方,但似乎很久无人使用了。

  所有这些都在不断变换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恶魔之地吗?”安维因为寒风而抖个不停。

  “我们曾经在那里生活,和其他人一起狩猎。然后,恶魔来了。”

  “恶魔到底从哪儿来的?”

  那女人歪着头,仿佛倾听着安维听不到的声音,然后说:“祖先们也不知道。但是,恶魔逐渐将我们赶到了这片山脉。由于恶魔摧毁了我们的巢穴,我们还以为死定了。我们无法繁育后代。然后,你们跨海而来。”

  “是我们将你们赶出了低地吗?是我们让你们远离海洋吗?”

  “哦,不不不,你们才没有这种力量。”

  “那么我们有什么用?恶魔也能杀死我们。”

  “没错,所以我们开始观察。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你们不过是一种害虫,又脆弱又小,表现出的狡猾和残忍,刚好符合小型生物生存的必备条件。但是,你们拥有一种我们所没有的魔力。”

  “就是戒律师用来阻挡恶魔的魔力?”

  “他们收集死者,但是我们收集活人。”

  “但是你们为什么需要像我这样的女人?”

  “我们不过是要收集一些你们不需要的人。”

  安维想到了分割内陆和龙之国度的裂隙,那些戒律师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到了那些安静的村庄和美好的生活,在瞭望塔放哨的女人,肩负着其他地方认为只有男人才能干的工作。她想到了那些猎人,想到了她们长出的角和年轻活力,想到了村子周围的龙骨围栏和在夏日骄阳下散发着热气的沙子,还有那些在内陆不曾出现过的植被。

  也许她该跟着那个爱努尔人水手一起去远航。也许她该留在家里,余生安心地在厨房里干活。

  但后悔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来到这里了。现在没有回头路。总之,安维很庆幸能看到这一切。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就是想吃掉我吗?”

  “吃掉你?”女人笑了起来,笑声中的深厚回响,让人时刻没有忘记眼前的女人是一条强大的龙。“我倒是没吃过人类,但是吃过人类的祖先说过,你们的肉不是酸,就是油腻,要么就是软骨太多。妹妹,我之所以带你来这儿,完全是因为你要求继续前进。”

  “这里是旅行的终点吗?”

  “这个问题,你说了算。”

  安维看着东方的荒野和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一切。一丝雾气从浓雾中延伸而出,向着她所站的位置慢慢前进。

  “在我们彻底消灭他们之前,恶魔的攻势绝对不会停下。”

  当安维听到爪子摩擦岩石和类似水壶烧开水时的嘶嘶声时,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一阵浓厚的白色油烟从悬崖下冒了上来,然后变成一个恶魔的样子。安维曾经近距离观察过一个恶魔。当时,那个恶魔和自己一样高,有6条触手般的腿,2张没有嘴唇的嘴,头顶上一堆形似罐子的触手,还在不停地喷射难闻的雾气。恶魔身子后仰,靠在4条后腿上,前肢在空中不停舞动,寻找她的气味。

  快跑。

  安维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如果你开始逃跑,恶魔就会追杀你。她的兄弟就是在惊恐之下开始逃跑。但是,就算你不跑,恶魔还是会看到你。

  恶魔扭动着脑袋,逐渐确定安维的位置。脑袋上的结节开始发光,就好像恶魔体内燃起了色彩艳丽的火焰,仿佛体内有一团融化的宝石。它睁开双眼,似乎要在完全吸收猎物之后,这双眼睛才会合上。

  恶魔张开位于上方的嘴,向安维喷吐雾气。由于距离太远,雾气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是,少量的雾气吹到了她的脸上,而安维并没有及时用手遮挡自己的脸。这时候,安维脑海里再次浮现自己哥哥惨死的画面,他是经历了何等的痛苦,甚至没有哀号或者呻吟的机会。也许恶魔直接吃掉她会比较好,起码会减少一些痛苦。

  恶魔慢慢向安维移动,它的体内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准备再次喷吐酸雾,将安维活活烧死,然后就可以把她吸干。

  安维没有看到龙变身,但此刻龙已经从高空俯冲而下,落在了安维身后。对恶魔来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逃回深渊。龙的爪子牢牢抓在恶魔的后半身上,然后将它抓离地面,而恶魔只能无助地喷吐着酸雾,努力抓住地面。龙以螺旋轨迹,向着晴朗无云的蓝色天空爬升。等她飞到高空之后,就松开爪子,将恶魔扔了下来。当恶魔掉回裂隙底部后,就摔成了一地碎片。

  安维双腿无力,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呼吸急促。但是,她现在也非常兴奋。巨龙如此轻松就消灭了一个恶魔。

  龙拖着脚,降落在距离安维很远的地方。空气中闪动着光芒,当光亮彻底消失之后,长着角的女人拍掉手上的尘土,走到安维身边。

  当她走到安维身边的时候,说道:“当恶魔入侵的时候,我们不是唯一承受伤亡开始撤退的种族。”她指了指这片荒野,“当我们的数量无法控制恶魔的行动之后,我们的祖先就接受了自己将被毁灭的命运。

  “然后我们横跨海洋到了这里。

  “所有种族都被这个世界的魔法编织在一起。但是,每个种族使用魔法的方式不一样。”

  “龙也会纺织吗?”

  “不会。”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纺织这事的?”

  “那个埋在沙土中的人是个织工,她来自一个叫作戈达拉的镇子。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安维站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有武器可以击败站在身边的怪巨龙,而这条龙却在和自己用稀松平常却又让人非常震惊的方式聊天。她说道:“我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我对它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个地名。你了解这个地方吗?”

  “我就在那里长大。我也是一名织工。我被人送上了漫途。我进入了龙的国度,还以为自己会死。我曾经和其他和我类似的人住在一起。”

  “就是我看见的那个村子?也就是我之前去的那个村子?”

  “对,当我做好准备的时候,我也进入了沙子。现在,我就变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样子。”

  “所以你还是会吃我们!”安维后退了一步,但是她立即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后退,于是立即站在原地。

  “我们不会吃你。”

  安维已经坐在龙身上翱翔于天际,也见识过了宜居世界的边界,这让她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勇气。她昂起下巴,说道:“那个被你夺走身体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梅拉。”

  “如果我叫你梅拉,你会答应吗?”

  “我就是梅拉。”

  “你是条龙。”

  “我是梅拉,也是龙。”

  “但是,那个叫梅拉的女人已经消失了。你吃了她,不是吗?你吞噬了她的一切,只留下她的躯壳和我交流。这些沙子就是你们的孵化场吧?”

  “沙子是祖先的遗骸,是他们残留的血肉和记忆的火花。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你们的身体和意识就可以在这种高温下进行改造。当这个过程结束之后,你们就完成了转化和重生。”

  “所以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内陆辛苦工作,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就会被送到这里。你们再把我们彻底消耗。”安维因为愤怒而感到头疼,心中的失望让她感到自己被人背叛。也许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在恶魔遍地的荒野中会是个更好的结局。起码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女人看着地面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想知道我的家人是如何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把我卖给了纺织工场,我是如何年复一年被链子锁在纺织机上,只能看到工场门口漏进来的阳光?吃的东西是不是不够?那些人又是否虐待过我?当我的双手严重变形,他们又是如何抛弃了我?对于其他家庭来说,我体弱多病,无法怀上儿子,也无法伺候丈夫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个累赘?我在漫途上又是忍受了多少痛苦?我可没有哭泣。我相信这都是我赢得的。但这片天空却让我大吃一惊。我忘了世界曾经如此美丽。”

  安维低下了头。她感到呼吸困难,然后擦了擦泪水。但她并没有因为多愁善感而扰乱自己的思绪。她冷冰冰地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我在镇子里找到了什么吗?我得到了宁静。我得到了其他人的尊重。我在这里快乐地生活了很多年。只要我乐意,大可以坐在阳光之下。我用残疾的双手完成力所能及的工作。”

  女人伸出双手,黑色的双手看起来非常有力,鳞片闪动着光泽,还能看到刚才被杀死的恶魔的若干残留物。但这还是一双人类的手。一双为了他人的财富而辛劳的双手。这双手已经无法创造更多的财富,于是连同她的主人一起被抛弃。

  “然后,”她抬起头,闪闪发光的双眼直视着安维,继续说道,“我选择了沙堆。”

  “选择沙堆,还是被迫选择沙堆的?”

  “你以为我们强迫你们加入我们吗?你以为所有的龙都希望通过胁迫和囚禁他人而获得重生吗?那些来到我们国度的人,可以选择安然地生活下去,然后按照自己的仪式死去。安维,如果你只是想活下去,那么你的旅途终点就是村子里平静的生活。”

  安维看着西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的丈夫就死在了自己的身边,仿佛自己多年来所履行的对父亲的承诺。界山山脉的山峰上群龙翱翔,山巅之上闪动着金色、银色和古铜色的火花。

  安维低声问道:“我要是想要一双翅膀,又该怎么办?”

  梅拉悲伤地笑了笑,轻轻说道:“妹妹,你一直都有一双翅膀,只不过很久以前被人偷走了。当你做好准备的时候,翅膀就会在这里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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