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龙之书> 最后一次狩猎

最后一次狩猎

  阿丽特·德·博达尔

  阿丽特·德·博达尔撰写了不少优秀的作品。她获得了三次星云奖,一次轨迹奖,四次英国科幻协会奖,多次获得雨果奖提名。她撰写了《失落国度》系列小说,故事设定在世纪之交时的巴黎,整个城市因为魔法战争而变成废墟,这套小说包含《碎翼家族》《团棘家族》和《裂焰家族》。她还撰写了故事集《战争、回忆与星光》。她现居于巴黎。

  虚桃的世界就是一场狩猎——她的肌肉因为奔跑而开始抽筋,肺部开始感到干热,远方传来主人的鸟的尖叫声。

  主人们让她在花园里活动,她的身体带着培养槽里的液体——一天前她还待在培养槽里。其他同伴在花园光亮的金属地面上排成一排。她看了一眼曼恩婶婶疲惫发灰的脸,而卡姆洪婶婶——她总是给虚桃的碗里多加一点干粮——则面露笑容,看着一个个候选体和躯壳。在他们身边就可以看到主人花园里的树:这种树就像是人类的骨骼,枝干形似剃刀,在地面上投下嶙峋的影子。

  虚桃很想知道,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睡了多久,自己的女儿又在哪里——但是主人的命令让她把所有的问题吞下肚,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到膝盖,然后鞠躬。

  他们的脸上闪闪发光,当他们移动的时候,可以看到鳞片和牙齿。他们锋利的角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名字——因为主人们经常改变外形,所以这是唯一可以确认身份的办法。

  莲泪。翁吉艾。

  "候选体们。"莲泪说完用自己的尾巴绕在虚桃的双腿上,在后者的脚踝上留下一串烈焰。她从虚桃身边走开,依次触碰了其他候选体。在她离开的瞬间,虚桃差点摔倒在地。莲泪说道:"证明你们实力的时候到了,证明你们自己有能力和我们一起行动吧。"

  翁吉艾的笑容非常扭曲,他的利齿看上去闪闪发光。他说:"快跑,向着门跑吧。"

  虚桃开始狂奔,入口和主人们越来越远。在她的脚下,花园的地面开始向上弯曲;如果她抬头看,还可以看到不断退后的球体,球体上还有主人们最喜欢的树,他们非常喜欢树上的果实,彼此之间会互相分享。主人们会一边享用着这些果实,一边讨论哪个躯壳应当接受改造,哪些躯壳失败了,还有哪些躯壳应当循环,继续利用其中的血液和器官。主人们称呼虚桃和她的同伴为躯壳。他们非常容易拆解和组装,抛弃起来也很方便。

  但虚桃不是这样。

  她孤身一人。其他人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他们看了看彼此,默契地向着3个不同的方向狂奔,希望能够分散猎杀者们的注意力。大家都希望活下去,不论希望多渺小都没关系。

  虚桃爬上了一截树枝,当树枝戳穿单薄的鞋子时,她咬住嘴唇才抑制住哭出来的冲动。猎杀者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空中传来翅膀扑打的声音和主人们的笑声,虚桃感到内脏传来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要么活过猎杀,和主人们一起离开;要么死。没有其他选择。

  空中传来一声巨响,这声音一开始听起来像是躯壳宝塔内的钟声,但这声音越发深沉,犹如心跳声,从房间下面传来。虚桃跪在地上,双手抓挠着皮肤,努力想将这种声音从体内抽离——祖先呀,请保护我吧,请保证我的安全吧......

  这种声音再次出现,这次轮到大门了。虚桃从花园里看不到大门——她甚至不确定大门是否还在宫殿里——但这说明主人们越来越近了。他们将会离开这个世界,那些无法带走的躯壳将被循环利用,然后拆解。

  辉爱......

  有那么一瞬间,虚桃的意识里突然出现了女儿的样貌:她不过10岁,怀里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笔刷,脸上清楚写着不想交出笔刷,而虚桃也不想死。

  妈妈......

  不,她不会想自己的女儿,不然她永远都不会站起来。

  她催动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让自己一点点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一阵剧痛,肺部燃烧着熊熊烈焰——但她开始奔跑。

  在她前方,是一片如刺矛般锋利的树苗。而且......有些奇怪。虚桃冲进了树苗之中,她知道自己只要走错一步,树苗就会刺破脚掌,让自己动弹不得。无数黑影从球体表面划过,这些是主人的猎鸟,它们翅膀扇动时发出雷鸣般的声音。

  主人们就在附近。她必须继续奔跑,但肌肉开始逐渐乏力。而且,她找不到任何藏身之处。

  不。

  这不是真的。在稍稍偏向右边的地方,有一棵树苗看上去比其他同类更为巨大——不,那不是树苗。那是花园球形表面上的一个开口,一个可以容纳一人勉强通过的小门。她从没有来过这儿,但现在她看到了这道门,一时间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里挪开。基因改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主人们到底想造出什么东西,躯壳的身体接受了无数次改造,直到最后内脏因为不匹配而翻出体外,才宣告改造工程告终。主人们希望躯壳可以更像自己——更加坚固,更不容易受到疾病的侵扰——但他们永远不会将躯壳提升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平。何必弄丢自己的玩物呢?

  虚桃微微回了回头——她不该回头,因为主人们距离她并不远,她甚至可以看到莲泪的眼睛了——看到了巩膜后闪烁的鳞片,拉长的瞳孔,还有主人们建立在她们身上的快乐。

  证明你的实力,然后就可以和我们走了。

  虚桃跑个不停,但是门看起来还是遥不可及,她在树苗之间反复躲闪,踉跄一下然后立即站稳,荆棘划开了她的手掌,地板都被染红,地上的血液看起来就像是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抓住了虚桃,她向后倒,用惊人的力气不停踢腿挣扎。虚桃感到背后的肌肉和衣服被扯掉,她不停踢腿挣扎,抓到了如剃刀般锋利的羽毛和爪子。一两只猎鸟再次对她发动攻击,想饱食虚桃的鲜血。

  虚桃的时间观念开始变得模糊,时间甚至开始停滞。周围的世界在陷入静止的同时开始发生变化,虚桃开始向祖先祈祷。刚才她还站在一片树苗中间和猎鸟搏斗,后一秒就站在门前,现在她的心中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没有时间了。她跌跌撞撞地穿过门,然后拉上了门板,她最后听到的是莲泪的笑声。这笑声听起来并不恶毒,也没有任何失望的意味,完全是一位善良的母亲听到自己孩子说出第一个字时发出的笑声。

  在门的另一头,是一片黑暗。时间过得很慢,周围寂静无声。看不到主人们和猎鸟的踪迹,周围什么都没有——不,事情并不是这样,阴影中有些东西在移动。

  一位主人。

  现在不能转身或者逃跑,而且那扇门已经关闭。虚桃弯下腰,等待主人的命令。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来者身形看起来不像是主人们所特有的蛇形身体,但是他们确实会变成人类,有的时候他们还用那些被征服的人类的名字。脚步声中没有任何盛气凌人或者坚定的意味,反而显得缓慢而慎重。这不可能是主人们的脚步声。

  一只手伸了过来,虚桃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只手,然后另一个人一把把她拉了起来。

  虚桃大吃一惊,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二人。

  他们身材高大,留着一头黑色的飘逸长发,一对角从头发里伸了出来,脖子和手背上可以看到鳞片,他们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非常优雅,没有任何费力的感觉,仿佛他们身处河流或者湖泊之中。

  虚桃说:“荣。”精灵们服侍着主人们,他们地位太低,完全没有存在感,主人们甚至没有想过对他们进行基因改造。但是,虚桃从没想过……

  龙饶有兴趣地说:“我叫裕康。”龙自称自己是一位女性,而且她和虚桃相识多年。她阴着脸说:“你受惊了。”

  虚桃的脑海里只能想到母亲和婶婶们教给她的祷词——这些祷词有为庄稼祈福的,有祈求家人早日康复的,还有祈求财源广进的——辉爱会低声哼唱这些祷词,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无意发现的珍宝……

  在主人说话的时候,一条银链子似乎响应了她的话,链子上的每一节都在颤抖。链条穿过裕康的双腿,随着她说话的旋律不停摆动。然后,银链爬上她的身体,钻进了她的胸口,链子顺着胸腔运动,发出微弱的光芒,最终彻底消失了。链子还不断发出轻微的波动。虚桃非常清楚,裕康此时的面部表情意味着,她努力想压制疼痛的感觉。

  虚桃说:“我很替你难过。”

  裕康苦笑一声说:“这倒不必。”链条现在呈黑色,波动的频率越来越低。虚桃无意间发现其他人用主人的语言在一旁窃窃私语,仿佛是在鹦鹉学舌。过了一会儿,链条又变成了银色。

  裕康问:“孩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躲藏,逃跑。虚桃还记得猎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来自远方的尖叫和主人们留在她腿上的灼烧感。虚桃不禁踉跄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心跳加速,几乎要跳出胸口。她不由自主地说:“我逃过了大狩猎……”她说完就转了个身,门框周围闪动着银色的窗格,虚桃完全不认得这种方正的文字。她勉强可以听到,莲泪催促着猎鸟继续行动,告诉它们即将吃到的大餐。

  大餐。

  猎鸟咬过的地方依然很疼。她的膝盖摇摇晃晃,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所有人都是接受命令行动,大家最终都是炮灰罢了。

  裕康盯着虚桃的脸:“它们最后还是会进来。”她摸了摸位于胸口处的链条的第一节。“等他们进来了……”

  裕康无法拒绝主人们的命令。虚桃不止一次见过主人们让自己的同胞互相残杀。被基兰踩死的仆从,面部肌肉因为痛苦而扭曲;蟹灵会撕裂肌肉,留下血泪和珠母层。虚桃感觉话语像带刺的利刃堵在喉咙上,她说道:“请吧。”

  锁链再次叮当作响,变成了黑色。这一次,可以勉强看到裕康痛苦的表情。“孩子,我不再回应祈祷了。”裕康手上扭曲的字体开始逐渐消失,“我被禁止去回应祈祷。”

  主人们已经将裕康束缚。因为她不再是神灵,而是主人们的仆人。而且,裕康本也不该干预狩猎。“这链子——”还没等说完,虚桃就摸了摸链子。链条非常冰冷,虽然没有主人们的金属触感,但是比寒冬和暴雨云更加寒冷潮湿。祖先们啊,请保佑我们吧。请赐予我们祝福:来自龙王宫殿的珠宝,永不终结的雨水,还有浪涛之下的幸福与快乐……当她触碰链子的时候,白银开始变暗,方正丑陋的文字出现在链条上。这些字看起来非常熟悉,周围环境开始变化,链条上的字体又变成了仆从居住区的祭坛上的文字。她的手指因为低温而感到刺痛。她低声说道:“奶奶。”

  裕康把虚桃的手指一根接一根从链条上挪开,动作非常轻柔。她说道:“孩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祈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个世界有了全新的守护者了。”

  不,不是守护者,而是统治者。这些人将世界上的一切掠夺一空,现在又要放弃这个世界。她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还能找到针头的位置,脑海里响起翁吉艾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一条鞭子,每一个字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无数伤口。

  证明你的价值。

  虚桃咬住了嘴唇。她看着裕康身后无尽的黑暗:一个依稀可见的穹顶型建筑罩在她们头上,在穹顶之上是另一间房子,而这间房子则处于另一栋高塔投下的阴影之下,这一切建筑布局在外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

  在穹顶的另一头儿有一扇门,在它周围还有一个舱门、一个窗户和一扇大门。虚桃问:“那扇门通向哪里?”

  裕康阴沉着脸说:“通向实验室。”

  虚桃不知道宫殿中还有这个区域。她对于宫殿的大多数区域都不了解,她大多数时间都在仆从居住区和改造区度过,还有的时候,当主人们在花园的角落举行宴会时,她也会在场。她说道:“她们说我得穿过大门。”

  “主人们离开时用的门?”裕康摇了摇头,“不,宫殿之外是一片废土。她们肯定说的是宫殿里面的门。”她指了指一道窄门,“在实验室区前面,你的右边有一条走廊。它会通向大厅。那是距离最近的宫殿内门。”

  虚桃说:“谢谢。”在她离开之前,说道:“那些没有和主人一起离开的……”其中包括虚桃的女儿辉爱和像裕康这样的神灵。主人们没有选择任何神灵,因为他们认为神灵不该接受晋级。

  裕康苦笑道:“也许他们离开之前,会记得解除我们的锁链。也许他们会把我们留在这片辉煌的废墟里挨饿。”

  在宫殿之外是一片废墟,地球在主人们的摆弄之下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草皮被烧焦,瘟疫直接感染了动植物,田地里的稻米和树上的水果都干枯了。主人们说,他们已经种植了更优秀的作物,但是这些作物在宫殿之外无法生长。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期待,但是——

  “能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死去,不是更好嘛。”虚桃说话的时候,又想到了辉爱。她身上没有锁链,必定会被主人们抛弃。虚桃缓缓地说:“我有个女儿,她没有被选中。”

  “你希望可以照顾她?”裕康完全不用说,其实她自己都自身难保。

  “如果主人们没有释放你,我的女儿可以还你自由。如果你在居住区找到了她,她的名字叫辉爱,告诉她,是我让你来的。”虚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辉爱——如果她能看到女儿的脸,看着她在纸上画着各种建筑和人,在重述妈妈和婶婶们讲给她的故事的同时,还会进行一定程度的改编。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裕康看着虚桃。裕康头上的角再次出现,她的眼睛犹如风暴般黑暗。她说道:“你。他们选中了你。”

  虚桃耸了耸肩说:“我又不像他们。”

  裕康严厉地说:“这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虚桃笑着说:“我永远不可能像他们。你真以为他们会创造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吗?”

  裕康再次张开嘴,这次她要说什么?是安慰之辞?又或是警告?

  虚桃身后的门发出一声巨响。门板发生扭曲,映出蛇形的轮廓,门稍后恢复原状,但是门把手开始发出异响,华丽的装饰也开始扭曲变形。莲泪的咆哮越发刺耳,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戳进了虚桃的耳朵。当虚桃还在改造舱里的时候,莲泪曾经将针头有条不紊地戳进她的脸和双手,独自嘀咕着凡人无法感知真正的痛苦和情感,然后她转头看着虚桃,让后者感到非常不自在。

  一切都将改变,孩子。庆幸自己成为被选之人吧。

  没时间了。虚桃向着门跑去。

  周围的环境再次发生改变:门和裕康距离虚桃越来越远,墙壁变成脚下的地板,环境重力发生了变化,虚桃的脚下传来一阵阵震动。大门还在很远的地方,虚桃脚上的旧鞋子在球体表面不停地打滑。整个世界从虚桃身边飞驰而过,她转身看到裕康站在远方,身后那扇门被炸成一片火星。裕康跪在地上,低着头,猎鸟在空中盘旋。

  不。

  虚桃扭头看向裕康为她指出的那扇门。它还在很远的地方,而虚桃已经没有时间了。除非……除非她的深层意识中隐藏着问题的解决方案。虚桃完全依靠本能开始操纵肌肉,周围的世界忽然发生扭曲,她瞬间就到了门口。

  虚桃跪在长长的走廊里呕吐不止。她需要站起来继续奔跑。主人们会继续追踪自己,这扇门也无法关闭。她愣了片刻,心里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扇门没有关闭?她站起身,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

  她从没有来过宫殿的这个区域。这里的墙壁完全透明,头顶的天空一片黑暗,只不过每段墙壁上都显示着不同卫星的图像,一颗卫星表面布满撞击坑,一颗卫星的形状看起来像一群聚在一起的乌鸦,还有颗卫星又大又红,上面有个类似新年灯笼的大眼睛,类似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虚桃脚下是透明的地板,地板之下是点缀着点点星光的黑暗宇宙。当她走动的时候,地面也会发生变形,看上去就像是杂技演员所穿的紧身服。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如果她体重过重,速度太快,那么地板就会碎裂。这是否又是一个主人们的测试,他们是不是想看看虚桃在真空环境中能活多久?

  漆黑的门洞中传来了莲泪的声音:“受选者。”

  太近了。

  翁吉艾曾经说过:“跑吧,向着大门跑。”

  裕康说过,先走右边的走廊,然后去大厅。

  虚桃深吸一口气继续奔跑,双眼一直注视着墙壁。这些卫星发光扭曲,然后变成环绕恒星的龙,树木变成行星,恒星表面有U形的伤口,表面的空洞中伸出白色的毛发,看上去就像是只有构建天堂才会用到的材料。虚桃脚下的地板不断变形,每踩一脚都会微微下沉,让人心头一紧。

  在她身后还能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她继续奔跑,空间再次扭曲,胸口传来撕裂的感觉,几乎每次心跳都会引发一阵恶心。她无视双腿传来的疼痛。她必须到达门前。她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虚桃转向进入走廊——她边跑边跳进一个更小的空间,这里有数不尽的柱子——然后这片空间忽然到达尽头,她进入了又一个球形房间内。

  房间内部巨大,虚桃甚至察觉不到墙壁的弯曲。随着她逐渐深入房间,金色和银色的线条开始跟在她身后,地板上闪闪发光的白线开始爬上她的脚踝。当虚桃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的时候,这些线条也加速向着墙壁飞去,然后如蛇一般昂起,在房间中央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圈,圆圈之内是无尽的黑暗。

  宫殿的门。

  很快就要到了。

  虚桃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胸口的疼痛让人难以忍受。不。不。她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她的心脏因为恐惧而加速跳动,双腿乏力而无法站稳。她可以做得到,只差几步了。

  从前方传来了锁链摆动发出的清脆声响。

  当虚桃再次抬起头,看到裕康站在门前。眼前不是那个自己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女人——那个女人伸手帮虚桃站起来,并告诉她门在何方——眼前是一个蛇形的生物,她的身上长满了结构复杂的鳞片,不停舞动的头发有着和海洋一般的颜色。主人们和龙之间存在一些微妙的共同点——二者都有爬行类的身体——但实际差别犹如人和鹿之间的物种差别。空气中有一种非常让人不悦的味道,它让人想起风暴前的空气,海水像刺入伤口的针头,让虚桃伤痕累累的皮肤感到刺痛。

  “裕康。”这两个字甚至让虚桃感到喉咙一阵刺痛。

  龙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湿润而黑暗,脖子上的链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随着心跳不断收缩。然后,链条在黑暗中消失,钻入裕康腹部的鳞片之下。

  “受选者。”

  虚桃跪了下来,莲泪的话犹如锁链一般将她包围,虚桃闻到了油的味道和金属熔化的味道,她几乎要被这种味道呛死了。她现在听不到猎鸟扑翅的声音,但这一点现在还重要吗?

  莲泪饶有兴致地说:“你干得不错。”

  翁吉艾说:“一次失败的实验罢了。”他说话的声音让黄金和白银的丝线掉回地面:“她太弱了。”

  莲泪说:“那是当然。到头来,他们都很脆弱。”她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失落感。

  “没必要继续待在这了。”翁吉艾摇了摇头。

  莲泪说:“你说得对。我们得到的数据足以支撑下一轮的改造了。”她摇了摇头。虚桃感觉风像鞭子一样划过皮肤。“足够保证我们在议会中获得更高的地位了。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翁吉艾大笑着说:“这不过是个开始。”

  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响声,就连肌肉和指甲都开始震动,它让虚桃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冲向大门,扯掉所有的肌肤和骨骼,彻底终止这种共振。

  翁吉艾说:“时间。”

  莲泪哼了一声。缠绕在虚桃身上的锁链更紧了。

  “我们还有时间。你难道想留下后患吗?”

  翁吉艾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是深沉的轰鸣还是响个不停。翁吉艾扭动着身体,他的鳞片上反射着金光,他闭着眼睛,脸上出现一种少有的不安的表情。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少了一丝自信:“更多的数据?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议会也没有给我们太多选择。你要是能忍受这种声音,就完成这里的工作吧。我会在大门等你。”他扭了扭身子,向着宫殿大门飞去。裕康站了起来,固执地站在原地,翁吉艾不得不下达了命令。链条再次收缩,裕康被扔到了一边。明亮的血液顺着链条,在地上汇成了一摊。

  “仆从们。”莲泪又叫了一声。猎鸟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将莲泪的龙角当作树枝,索性停在上面歇脚,猎鸟的利爪和腿上的羽毛和龙角融为一体。

  虚桃感觉到一个冰冷锋利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的皮肤,那是莲泪的尾巴。她抬起头看着莲泪的眼睛。她的眼睛透亮无比,身体上的鳞片清晰可见,巩膜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微笑的嘴巴里一口利齿清晰夺目。她说道:“真是太可惜了。受选者,我对你还抱着很高的希望呢。”

  虚桃顶着喉头的油腻感,说:“其他人——”

  莲泪哼了一声说:“他们都不够格。”猎鸟们动了一下,虚桃发现鸟喙上血迹斑斑,“但是,他们也提供了足够的数据。”

  更多的数据。

  曼恩婶婶,卡姆洪婶婶。虚桃还记得卡姆洪婶婶将米糕递给自己的时候,她手上干燥的皮肤,辉爱枕在自己的腿上睡觉,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祖先们啊,请保佑她们。得道者啊,请带领她们走上正确的道路,直到轮回的结束吧。

  赐予她们自由吧。

  莲泪晃了晃身子,蛇形的身体冒出更多带着尖刺的手脚,施加在虚桃身上的锁链也稍微放松。莲泪转身看着裕康,后者还挡在门口。莲泪说道:“杀了她。”

  链条像一颗病变的心脏,不停地跳动。每一环上的黑色词语逐渐消失,裕康步态优雅地向着虚桃走去,她的一举一动之间带着轻微的雷鸣声,虚桃只能看到裕康血盆大口中的森森白牙。

  时间再次扭曲。虚桃向前伸出手去,周围环境再次折叠,接下来她就站在裕康身后气喘吁吁,现在她距离宫殿的门已经不远了。

  莲泪在光滑的地板上盘成一团。她角上的猎鸟躁动不安,纷纷看着虚桃。锁链再次发出近乎致盲的光芒,裕康克服痛苦发出一声咆哮。莲泪扭过头,龙也优雅地转过身,然后向着虚桃冲了过来。

  虚桃只感觉到了痛苦和恶心。她感到世界再次撕裂,动作比往常还要快,但稍后只能跪在地上,呼吸困难。裕康的鬃毛和鳞片从她身边掠过,长长的身体似乎永远看不到头,满眼都是五光十色的珍珠和光滑透明的翡翠。

  祖先们在上,她真是太漂亮了。虚桃努力站了起来,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燃烧,再次开始重复古老的祷词。祖先们在上,让雨水像断线的珍珠一下子落下,让咸水中的鱼在我们的指尖划过,让鱼和米粒一样多吧……

  裕康满眼泪花地转过身。她胸口的链条已经变黑,但还是紧紧缠住了她。龙说道:“你忘了。”她说话的声音堪比风暴中的雷鸣。“祈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她再次俯身冲锋。虚桃精疲力竭地躲到一边,她看到莲泪黑色的眼睛,明白莲泪知道自己可以在现实空间中穿越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主人们强加给虚桃的。莲泪看着这一切,不断进行分析和测量,盘算给下一代的仆从进行怎样的改造。虚桃的动作太慢了,无法进行远距离穿越,而且单纯的短距离穿越就让她筋疲力尽。

  虚桃倒在了地上,她太慢了,也太过弱小。裕康一口将虚桃衔在嘴里一动不动,浑身颤动。虚桃双臂下垂不受控制,脑袋朝下,鲜血从嘴巴里滴了下来,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她无法控制当前的局面,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她视线模糊,看什么都是一片鲜红,所有东西都变得越来越小,然后逐渐变形。莲泪庞大的身躯和她的坏笑,远处闪闪发光的球体还有逐渐关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龙的利齿划伤了虚桃的皮肤,火焰灼烧她的皮肤,只有当龙的血盆大口关闭的那一刻,这种痛苦才会结束。但虚桃不是唯一在发抖的人,她能感觉到裕康的心跳,感觉到龙在对抗链条和主人的命令。在这场对抗中,裕康没有任何胜算。

  你忘了。

  莲泪说:“快杀了她。”但当她说话的时候,整个宫殿开始震动,主人们准备离开了。裕康再次收缩肌肉,准备反抗主人的命令,虚桃在龙的嘴里晃来晃去,看着地板上的金色线条不断颤抖,莲泪的身体不断扭曲,她想起翁吉艾忧虑的表情。

  痛苦。她也很痛苦,裕康忍受着剧痛,抗拒着主人们的命令,主人们也抗拒着离开的号召。

  祈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痛苦。

  主人们开始撤离,只留下了莲泪。

  他们很弱小。

  虚桃集中最后的力气,再次站了起来。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现在浑身着火,使用着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能力,而裕康随时可能屈服于命令……

  就在这时,宇宙再次扭曲,虚桃又变换了位置,这一次她来到了裕康的肚子下面,自己跪在银链的第一环上。裕康的利齿让虚桃的腿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烧伤,但她完全不在意。在她的意识中,这些古老的祷词仿佛是一场对于祖先和得道之人,还有那些游荡于大地和水下王国的神灵的哀求。

  赐予我们风暴中心的宁静,河水之下的寒冷潮湿的生命之息,浪涛之下的城市之歌……

  她双手抓住越来越黑的链条。链条上扭曲的奇怪的字母发出越发刺眼的光芒。虚桃双手刺痛,温热的鲜血流个不停。这些词已经变得非常清楚,字体不断变大,链条越缠越紧。

  鱼。门。河。风暴。

  最后一个字好像是高塔上的大鼓,在虚桃的胸口不停地跳动。

  荣。

  龙。

  锁链终于碎裂了。

  锁链上的每一节都融在一起,主人们写下的词语完全被更黑暗的词语所覆盖。到了最后,所有这些都消失一空。这些文字挤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几个焦黑的字母掉在地上,和金银丝线缠在一起。

  裕康伸直身子,用力一甩,将虚桃摔倒了地板上,然后用身体将她包围,而不是像莲泪那样纠缠在虚桃身上。

  莲泪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上弹出獠牙和鳞片,甚至开始弹出第二个脑袋。猎鸟们纷纷起飞,身体越来越小,数量越来越多,外形也逐渐变成一团亮闪闪的针头。它们从左右两侧飞向裕康,准备封死她的活动空间。虚桃做好了承受剧痛的准备。但是,裕康直起身子,念出了一种非常熟悉的语言,地上的链条和金银丝线动了起来,组成一个薄薄的网格裹住了空中的针头。

  撤离的召唤再次响起,莲泪扭曲了起来,这次她脸上的痛苦清晰可见,头上的角变成了小块,牙齿越发尖锐,纤细的胳膊从体侧伸出,分叉的尾巴又聚在了一起。虚桃慢慢呼吸,感受着这种低沉的共鸣。她必须冲向大门。她需要的是主人们的联盟,让自己再次完整,让自己接受升级和祝福……

  裕康说:“走吧。”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张。她已经自由了,但是自由并不意味着痊愈。而且保证针头不会撕碎她们两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莲泪扭头看着她们——这双眼睛又大又亮,死死盯着虚桃——虚桃瞬间就来到了基因改造区的出口,温暖的液体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指尖和身体各处流了下来。虚桃感到浑身无力,非常恶心,心里知道自己永远都被主人们所控制。

  她的双手颤抖不止。

  他们都不够格。

  虚桃一只手搭在裕康的鳞片上。一股寒意涌上她的胳膊,包裹住手指和手掌的伤口。这些伤口瞬间愈合,只留下小小的伤口。她能感觉到裕康的心跳加速,非常慌张。裕康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虚桃。

  正如自己破坏了龙的银链,虚桃感到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也断裂了。

  她对莲泪说:“走吧,”她看着莲泪的眼睛,“不然你就会和我们一起死在地球的废墟之中。”

  她和莲泪四目相视。她以为自己会在莲泪的身上看到仇恨,但最终只看到了痛苦和愤怒,还有那种主人们所特有的确信,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他们,所有的生物都是他们的玩物,一切都永远属于他们。

  虚桃很坚定地说道:“走吧。”

  过了很久,莲泪转过了身,她扭过头,身上的鬃毛变成剃刀粗的细线,在房间的地板上留下剐痕,整个宫殿都在不断颤动。“很好。”她说道,“那就这样吧。”她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宫殿大门。大门已经为她打开。当莲泪穿过大门之后,门就自动关闭,虚桃终于松了口气。但这一切早已超过了她的理解能力,她甚至觉得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远处的呼唤再次让虚桃的骨头不停颤抖。她感到自己的膝盖和双手不停震动,一时间她甚至都不想起身,不想跟着莲泪穿过大门。但当这种感觉消失之后,她心中腾起一种夹杂着好奇和不安的终结感,一种轻微的恐惧和更加清晰的痛苦。

  虚桃站了起来,浑身颤抖。裕康庞大而多鳞的身体围住了虚桃,巨龙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舒展开身体,又变成了她见过的那个女人。裕康的皮肤上还能看到鳞片,头上可以看到龙角的小节,头发上泛着河水般的光泽。

  “奶奶——”

  裕康双手搭在虚桃身上,直到后者感到浑身冰凉。裕康摇了摇头说:“我年轻的姐妹,什么都别说了。主人们永远地离开了。”

  离开了。

  永远地离开了。

  虚桃张开嘴,发现自己在不停颤抖。主人们当然不会回到这个被他们破坏的地球,这里没有值得他们眷恋的东西。她说道:“这些门……”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一直关闭这些门。然后,我们会重建被主人们破坏的一切。”裕康表情严肃了起来,“来吧。我们去找其他人。”

  裕康再次变成龙,虚桃爬上了她后背的尖刺。虚桃想说的太多了,她想说说废土,宫殿,主人们抛弃的这片世界上已没有足够生存的物资,这个世界严重受损,已经无法重建。要说的太多,她不知从何说起。

  她感到非常轻松,心中的感觉无法名状。但是,随着她们逐渐爬升,穿过宫殿空旷的走廊——从穹顶下飞过,穿过花园,然后掠过仆从居住区——虚桃看到下方慌乱的人群和自己女儿黑色的面庞。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女儿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居住区里。

  狩猎已经结束,至于未来会是什么样,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