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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

  安·莱基雷切尔·斯威斯基

  安·莱基所著的《雷切帝国》和《鸦塔》获得了雨果奖、星云奖、亚瑟·克拉克奖。她曾经是一名服务员、前台接待,测绘队的标杆员和录音师。她现居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

  雷切尔·斯威斯基从爱荷华州作家培训中心获得了艺术硕士学位,她在这里学习了写作,欣赏了雪景。最近,她搬到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和嬉皮士们一起快乐地游荡。她的小说登上了 Tor.com、《阿西莫夫》《美国最佳非必读文学》。她出版过两个系列小说:《透过黑暗》和《当世界变得安静》。她的小说获得了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提名,两次获得星云奖。

  情况有点儿不对劲。

  雅克能感觉到这一点。石头里有一个线头。虽然他是个普通人,不懂龙的语言,但是他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

  安缇艰难地退进了帐篷。她的两条小臂下夹着一大堆木头,虽然这不能减慢她的行动速度,但浑身的鳞片因为疲惫而黯淡无光。

  雅克立即跳出睡袋,问道:"出什么事了?"

  安缇用一个老妇的声音回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她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可以像鹦鹉一样,重复听到的话。

  "一切都还好吧?"雅克问道,"你怎么返回龙穴去了?我是不是记错时间了?现在到了晚上吗?"

  安缇对着他挥了挥翅膀,让他闭嘴,然后靠着墙开始堆木头。

  "你在干什么?"雅克问道。但是安缇却将他推到一边。

  当她忙完之后,才转身看着雅克。她扇动着自己的耳朵,背后的尖刺和尾巴都竖了起来。

  她用好几种声音同时说道:这些的龙,它们可真漂亮。它们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

  雅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安缇,但他只能看到上周出现在安缇眼睛里的白色物质越来越多。安缇黑色眼眸中的机敏,也在逐渐消散。

  雅克说:"你从储藏室带东西出来了?你可以这么做吗?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安缇对着那堆木头歪了歪脑袋,说道:!!快进掩体!

  雅克问:"这是......给我的?"

  他走向墙边,安缇满意地在一旁走了几步,爪子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雅克把手搭在木头上说:"好吧......谢谢。"

  安缇开心地拍了拍翅膀。雅克心里一惊,她翅膀的边缘残破不堪,就好像挂在巨石上,然后挣脱下来一样。

  雅克跑到她身边,问:"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她用翼尖推开雅克,说:"这是什么东西?把扫描仪拿过来!我觉得这些东西挺好看啊!"她用尾巴拍了拍雅克,然后返回了巢穴。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安缇带来了更多东西:衣服、干草、树皮和其他有用的物资。每当雅克想帮忙的时候,就会被安缇的尾巴推回房间,最后不得不放弃提供帮助的打算。

  等安缇忙完之后,她的鳞片上全是灰尘。她收起残破的翅膀坐在一旁,呼吸变得非常沉重。

  雅克说:"我知道肯定出什么事了。"

  安缇对着他眨了眨眼,内外眼睑的活动频率完全不一样。她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们会吃掉的羊。"

  安缇用各种陌生的声音和雅克交流,却不用自己的声音,有时候雅克对此感到非常生气。他大喊道:"我就是想让你说话。"

  安缇双眼的内外眼睑全打开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雅克,雅克有时以为安缇会用龙的语言和自己对话。不论龙的语言是怎样的都可以,只要不是模仿人类说话就行。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类似于征兆的情况,他身下的岩石会发生震动,就好像是有了自己的呼吸。

  忽然,安缇用翅膀抓起雅克,然后放在自己的后背上。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驮过雅克了,上一次安缇这么做的时候,雅克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情况真的很不对劲。

  雅克心里惴惴不安,安缇带着他穿过了巢穴中歪斜的走廊。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挣脱,但过了一会儿,却惊讶地发现坐在安缇的背上是如此舒适——安缇翅膀下完好鳞片的气味,关节发出的噼啪声,还有每一步引发的震动。

  透过安缇翅膀紫色的翼膜,一切看起来都很朦胧。3条龙从他们身边经过,这些龙看起来非常模糊,它们和安缇一样,都是收集者。等它们靠近之后,终于可以看清它们的样子。这些龙比安缇看起来更加落魄,眼睛被丛生的毛发所遮挡,前肢的一些鳞片摇摇欲坠。

  雅克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上周看到的那条负责收集工作的龙,她的侧面有一道完全可以治疗的伤口,但她却飞进了风雪中,想必最后死于低温。有些事情非常不对劲。而且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

  他隐约觉得,现在情况也不会有所好转。

  收集者安缇将雅克扔在发酵坑旁边,用肩膀把他往前拱,嘴巴里因为疼痛发出呜咽。当安缇第一次在山坡上找到雅克的时候,他面色潮红,不停地大声呼救。安缇用双翼把他抱了起来。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安缇的翅膀里睡着了,她带着孩子一路返回了巢穴。孩子当时还是个孩子,就算他长大之后,安缇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他抱起。现在,下一批幼崽即将完成最后一次蜕皮,而安缇为了给雅克运送物资,已经弄伤了指骨,关节也变得僵硬和酸痛。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安缇说道:“该死的龙。”然后推着孩子走向坑的边缘。她打开耳孔,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也许还有一点忧虑。

  突然脱离安缇温暖的翅膀,低温让孩子打了个哆嗦,然后低头打量着发酵坑。他发出一系列困惑的声音,然后看着收集者安缇。安缇知道雅克脸上的表情代表着困惑。

  收集者安慰道:“这是什么?我们应该回家!怎么回?我们甚至无法返回飞船。”安缇听到身后巢穴中传来令人安心的轰鸣声,但她的姐妹们一定就在附近。

  另一个人类现在站在坑里抬着头一言不发,但当收集者的翅膀抱着他上山的时候,他一直在叫骂挣扎。

  孩子的瞳孔开始扩散,前爪在空中挥舞,嘴里发出求救的声音。

  收集者说:“该死的龙。”她希望自己可以和这个孩子交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他可以发出哺乳动物的声音,但几乎是个聋子。而且他的嗅觉也很糟糕。

  孩子又发出几声求救的声音。他用前爪罩住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然后放开爪子不停地呼气。他发出了更多噪声,想必是非常不高兴。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害怕那个新来的人类吗?收集者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或者这两个人闻不到彼此的味道。如果是在巢穴中,这可能会引发伤亡。但是人类却与众不同。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低头看着发酵坑。新来的人坐在地上,依然抬着头,一只前爪捂在下肢上,那条腿肿了起来,肯定是受了伤。收集者希望这种伤完全可以自愈。新来的人的体积比刚被她发现时的体积还要大,而且体形与雅克的体形差异很大。也许这不过是孩子的下一个发育阶段。又或者新来的人属于不同的阶层。

  但这都没关系。收集者不在乎这些事情。

  也许她失败了,带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无法按计划帮助孩子。新来的人还在发酵坑里大喊大叫。

  收集者说:“该死。”但她发出的声音无法抚慰坑里的人。

  也许她也不能责怪这个人。这个人毕竟受伤了,而她的姐妹则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这还真是可怕)。这个人现在非常害怕,根据收集者的观察,人类只要发现龙在附近,就会立即逃跑。眼前的这个人坐在一堆骨头、腐烂的内脏、羽毛、粪便,以及巢穴中大家都不吃的动物残骸上。雅克这孩子从不喜欢这种味道。

  最近的一个月里,菌类的香味和腐烂绵羊的味道让收集者垂涎欲滴,胃囊反复收缩。但是,收集者已经好几天都没有饥饿的感觉了,以后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孩子的双手搭在收集者的鼻子上,发出了更响亮的叫声,而且眼睛中也出现了液体。

  也许这孩子真的不会说话,但当他不喜欢收集者给他的食物时,就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叫声。这到底是为什么?哦,原来如此。

  新来的人坐在发酵坑里。收集者通常会给孩子送去未发酵的食物,因为发酵的食物会让他感到恶心。他肯定明白发酵坑的实际用途。他担心新来的人会吃里面的食物!

  她确信人类会进行思考。他们几乎像真人译员。这很好。她的脊椎开始变软,因为心里放下了一个负担,而抖了抖耳朵。她模仿着孩子刚才说的话:“不是食物,不是食物。”虽然她浑身肌肉酸痛,还是用翅膀摸了摸孩子。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够解释自己的想法。

  坑里的姑娘比雅克大几岁,也许刚刚成年。雅克很难说清她具体几岁,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另外的人类了。

  距离上次见到人类已经太久了。眼前的这个人有短短的鼻子,奇怪的耳朵,从皮肤里长出来的头发。

  那姑娘大吼道:“快帮帮我!”

  雅克回过神来说:“啊。哦,对哦。你稍等一下。”

  他很轻松地就说出了这些话,雅克明白虽然安缇听不懂自己的话,但这些年一直对着安缇说话也不是一件坏事。

  发酵坑并不深,但是姑娘的腿受伤了,而且她一直尝试做跳出发酵坑的努力,让腿上的伤势越发恶化。雅克从隔壁的储藏室里找出了绳子,将绳子一头扔进了发酵坑。姑娘用绳子打了几个漂亮的绳结,自己先向上爬了一段,然后让雅克将自己拉出了发酵坑。

  这姑娘身上的味道比发酵坑更为刺鼻。她的脸因为汗水和疼痛而肿了起来。绵羊的皮和腐烂的肉粘在她的皮肤和衣服上。姑娘呼吸沉重,瘫在地上,整个人靠在一个垃圾桶上。

  雅克手背掩在自己的鼻子上,问道:“你掉进龙巢里了?”

  “什么!”

  雅克把手拿开,大喊道:“你自己掉进来的?”

  这姑娘一脸厌恶的表情:“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一条龙把我扔进来的!”

  “扔进龙巢?”

  “扔进这个坑。首先,她绑架了我,她就像一只蜘蛛对付苍蝇一样,把我包了起来!然后把我带到了这儿,扔进了坑里。”

  “用翅膀把你抱起来的?”

  “对!”

  雅克指了指她的腿:“因为她发现你受伤了?”

  姑娘说:“你可以叫我斯特尔。你是……”

  “雅克。”

  “好吧,就叫你雅克。我是个采摘工。我的部族在附近度过寒季。我们刚刚建起了营地,所以我溜出来,去看看以前经常侦查的地方还有没有剩余物资。其中一个地方叫旧登陆场……好吧,我可能超过那个辐射标志牌太远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好远了。我收拾好东西往回走……我必须承认,我摔了一跤。也许因为我独自一个人,所以看起来像个不错的猎物。”

  “她不会吃了你。”

  “那为什么我在一个储存食物的坑里?”

  “我也不知道。她……想让我见见你?事情有些不对劲。她们最近行动很奇怪。整个龙巢都很奇怪。安缇的表现也很奇怪。”

  “安缇?”斯特尔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雅克不耐烦地说:“她给我送来了很多东西。她病了……”

  “龙巢崩溃的时候,这种情况不是很常见吗?”

  大家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雅克说:“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龙巢开始崩溃了。她们产下了新的女王。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你们看到那些死掉的工龙吗?光是飞过来的路上,我就看到了三具尸体。”

  雅克说道:“我还没见过……任何尸体……”但他还记得那条带着致命伤的龙飞进了漫天的大雪里。

  “你和龙住在一起。”斯特尔说,“你了解龙巢吗?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你来自哪个部族?”

  雅克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姑娘身上:“龙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坍塌!龙巢!坍塌!”她双手合十,做了个示范,“所有年迈的工龙和负责战斗的龙都会死,这样就能给新生的龙腾出空间。其实这还挺方便的。这是龙的繁殖周期罢了,每隔几个世纪就会出现一次。”

  雅克一动不动。

  斯特尔不耐烦地说:“随便吧!现在的重点是,我要在龙巢坍塌之前离开这儿!你也得一起走。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你多大了?15岁?”斯特尔又拍了下巴掌。“看着我!咱们得在这儿的所有东西死掉之前离开这儿。”

  万物皆亡。当新女王孵化成功的那一刻起,这条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龙巢。万物皆亡,你也会死,但其他生命体将继续延续,新的事物将不断出现。

  收集者安缇用前肢抱着一堆蛀满白蚁的树皮,艰难地在山坡上前进,浑身的疼痛好像是强行挤进了一个狭窄的走廊。她在山坡上艰难地走走停停,脚下不停地打滑,为了保持平衡,她只能不停扭动着身子,大口呼吸着空气。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但因为之前处理孩子的事情,她现在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

  在众多收集者姐妹之中,她是个很奇怪的存在。这不是说姐妹们不喜欢她,她一直是集体中的一员,她的努力赋予了这个世界秩序和意义。是的,她和自己的姐妹们都深爱着彼此。而且,她也喜欢为龙巢收集物资,喜欢去野外寻找食物,为建筑龙巢、挖掘工作或者满足龙巢任何可能的需求而收集物资。

  但是,她也喜欢观察和收集在别人看来没有用的东西,比如大片叶凝胶状的下半部分,废弃的人类巢穴的金属碎片,这些碎片只要经过擦拭,就会闪闪发光。她就连内部有水晶的石头也不会放过。她还遇到过一只长着羽毛的生物,那个生物一只翅膀受了伤,还叫个不停。这个生物的体形和人类相似,收集者不得不反复和自己的姐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收留这只生物,给它喂食,直到它翅膀的伤口愈合。这只生物后来还经常回龙巢探望收集者。她试图解释自己关于动植物的想法,二者之间的关联性,还有它们之间的惊人差异。

  姐妹们总说她干了太多的活,她总是闲不下来,当完成龙巢内的工作后,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她停下来,看着手中为数不多的树皮。这次的收获并不多,周围能找到的树皮数量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最近她都在龙巢附近收集物资,也有可能是因为视力逐渐衰退。手里的树皮似乎比刚才还要少。她慢慢回头,花了很久才看清,地面上有几条棕蓝色的线条向着自己来的方向延伸。

  安缇的关节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但是,龙巢需要她收集的所有资源。她得回去把散在地上的树皮都捡起来。

  所以,她先是遇到了那个长满羽毛会飞的生物,然后又是3只在树叶上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它们分节式的身体可以在粉色、棕色和绿色间变换颜色。她喜欢看着它们爬来爬去,不停晃动着纤毛。

  她还在一个空蛋壳后面的碗里养过一只水虫,并养了不少泥蟋喂给它吃。但后来她的姐妹们对没完没了的虫叫声抱怨不已。

  但那个孩子和这些生物完全不同。那个孩子会对她的举动做出反应。那个孩子可以用灵巧的爪子操纵物体,他可以把棍子捆成一捆,将石头摞成一堆,将叶子的茎干缝到一起。有的时候,他发出的声音类似于说话。她很确定这孩子是在和自己说话。这个孩子与众不同。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她很庆幸一切是如此与众不同,就算自己死后,一切依然多姿多彩。

  斯特尔作为一名采摘工,非常善于利用各种材料。她从雅克那里得知他可以找到什么材料,然后做出了一个推车,如此一来就可以将斯特尔送出龙巢。只要她离开龙巢就万事大吉了,因为她的部族在附近有个信标点。

  收集材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分工合作,斯特尔负责调和树汁,雅克加工木头。

  斯特尔问:“你是怎么进了龙巢的?”

  雅克一时语塞。斯特尔看出自己的直率、说话时的大嗓门和人类特有的交流方式,这让雅克难以应对。

  “安缇发现我的。”

  “在哪儿发现了你?”

  “在一个辐射区附近。”

  “你爸妈为什么不阻止她?”

  雅克犹豫了一下,说:“他们当时不在附近。”“没人来找你?”

  “当时周围没人。”

  斯特尔恼火地摇了摇头:“你当时多大?”

  “我当时还小呢。”

  “到底多大?10岁?”

  雅克耸了耸肩。

  “不到5岁?”

  雅克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当时发烧了。”

  “好吧。但是——”斯特尔突然停住。她睁大眼睛,激动地拍着地面。“等等!你从城里来的?”

  雅克向后缩了缩,但是他不想撒谎,于是说:“是的。”

  “你从着陆区来的?真的?你在城里长大?”

  “对。”

  “哦,天哪!”斯特尔说,“哦,天哪!我们听说他们把人送出城,但没想到送出来的是老人和婴儿。”

  雅克抓着一块木板,指节都变白了。他很想对着斯特尔大喊,但还是压低声音说:“当时我的病情很严重。”

  “所以他们把你们送出来等死?为什么?节约食物吗?”

  他说道:“当时食物不够吃。”

  “天哪!哎哟,我的天哪!”

  雅克用力把木板往地上一扔。木板撞击地面的声音终于让斯特尔回过了神,满带愧疚地看着他。

  “哎呀,对不起。”她说,“我也不该提起这事。”

  雅克耸了耸肩,又拿起一块木板。

  斯特尔说:“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他们都死了,食物和辐射问题越来越严重,城市里的人都死了。有些人离开了城市,但还有些人到死都留在了城市里面。很多离开城市的人也死了。他们当时病得很重,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其他部族。我们当时确实想帮他们,而且也做出了努力。”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雅克的反应。雅克说:“我知道了。”

  “我觉得……也许……这也算报应?……”

  “我有个弟弟。”

  “哦,好吧。”

  雅克什么都没说,用自己的沉默终结了这场对话。斯特尔坐卧不安,脸上写满了难受。

  她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抢先说道:“其实整件事情想起来都很奇怪,一艘飞船从火星一路飞了这么远。那可是另外一颗星球!然后那艘船变成了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一直存在了足足500年。我的意思是,这可真是太古老了!然后,出现了一场风暴,地下的老式引擎出了点儿问题,然后引发了爆炸,最后没人能住在那儿了。虽然一直有人尝试在那里定居,但他们都死了。你不由得会想:还有什么不会被摧毁?还有什么会忽然被炸上天,让你一无所有?”

  “当时发生了一场地震。”

  “啊?”

  “当时是发生了一场地震,不是风暴。”

  “哦,你还记得啊?”

  雅克耸了耸肩。

  “所以,原来如此。龙群发现了你,然后把你带到了这儿?”斯特尔问道。

  “只是安缇一条龙而已。这些年来,是她照顾了我。”

  “它是在你被扔进发酵坑之前还是之后才开始照顾你的?”

  雅克问:“你能闭嘴吗?”他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冷酷,但实际上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波澜不惊。“她救了你的命,不是吗?这难道不才是重点吗?”

  斯特尔闭上了嘴,把所有想说的事情憋在心里。她低着头,尴尬地说:“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我就不该被救。大家都提醒我要小心一点儿。”

  “也许你是该小心一点儿。”

  “你说得对。”她说道。她清了清喉咙,然后大声说:“好吧,我来这儿也不是坏事,我可以救你出去。”

  “我哪儿也不去。”

  “我觉得你没有选择。你认识的每一条龙最后都会死。新的龙可能不会喜欢你。”

  雅克咆哮道:“人类对我来说也是新鲜玩意。非常新鲜,陌生,这辈子头一次见。”

  “对,但是新的龙不会喜欢人类闯进龙巢。我们不会因为你看起来不像部族里的一员,就把你杀了。”

  雅克抿着嘴说:“前提是你们有充足的食物。”

  她停顿了一下:“好吧,说得对,行吧,人类有时候确实很可怕。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们的部族会接纳陌生人。只要你想,完全可以和我们一家待在一起。我们有个空床位。我的兄弟——”

  斯特尔第一次感到了挫败感。这不仅仅是感到尴尬那么简单,她感觉到吞下了一个活物,而且这东西正顺着喉咙往下滑。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吧,反正有个免费床位。”

  雅克想到了安缇、龙巢,还有自己努力不去想的那些人。

  他的喉咙一阵疼痛:“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但是我住在这里。”

  “他们会杀了你。”

  “不,他们早晚会了解我。”

  斯特尔不顾雅克的反对,凑上去说:“我们可以去找你的弟弟。也不是所有人都死了,这说明咱们还有机会!我知道你一定想找到他。我了解你的感受。你不能留在这儿!”

  斯特尔满脸通红,腿上的伤势让她脆弱不堪。她几乎要为雅克哭了出来。她可是雅克这么多天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雅克撒谎说:“好吧,我和你走。”

  女王已死。采集者通过压抑的寂静就能知道这一点,从龙巢中心传来的气味也能证明这一点,老女王一边发出最后的咆哮——这是收集者的女王——一边无力地对抗着刚刚蜕皮的战士们。这都是她的女儿。

  这就是龙的世界。这就是生活。新女王会吃掉老女王的尸体,变得更大更强,然后开始产卵,最终有一天也宣判自己的死刑。

  收集者安缇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和最后还活着的姐妹们待在一起,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她的翅膀残破不堪,她的女王已经死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为新一代服务的过程中死去,她的尸体会被清扫者分节,然后变成新一代的食物。即便是死了,也可以为龙巢效力。她从没有积极期待这一天,也没有希望这一天早点儿到来,但这种结局却是非常合理、毫无争议的事情。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如此孤独。

  她从没想到自己越发僵硬无力的关节会如此疼痛。女王的消失对她而言犹如一道雷击,又或者说是一种痛苦的、令人震惊却又让人感到空虚的沉默。刚刚蜕皮的新一代龙包括负责战斗的龙,在巢穴中巡回照顾龙蛋的保姆,后者的数量虽然不多,但每天都在增长。这些龙的味道非常熟悉,但对她而言却非常陌生。

  它们通过摩擦后背和低沉的歌声相互交流。但是它们无视收集者,就好像它完全隐形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任何气味。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死了。

  她已经为姐妹们竭尽全力,甚至也为新一代的龙做了不少事。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更没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

  她已经为那个孩子做了能做的一切。新一代的武士龙在保护龙巢和新女王的时候非常狂热。但孩子已经在龙巢里生活了很久,身上的气味也和龙差不多。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被龙群无视的新一代的保姆龙可能会给他喂食,但收集者安缇已经准备了大量食物,足够这孩子坚持到新一批龙站稳脚跟。她希望到那时,龙巢会接纳这个孩子的存在。

  在很久以前,当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她会用翅膀夹着他走来走去,那样子就像一条保姆龙夹着一条幼龙。哦,这孩子曾经和幼龙一样可爱。他那么奇怪、柔软,有的时候和龙没什么区别!她把这孩子带进龙巢,远离他的同类,这是否是个错误?这孩子当时非常幼小,一个人在荒野中哭个不停,如果当时丢下他不管,可能早就死了。而且他离开自己的巢穴太久,就算是回去,也有可能被排挤。

  死亡和孤独,到底哪个更可怕?收集者开始认为孤独比死亡更可怕。

  但是,不管他有时候看起来多么聪明,这孩子到底不是龙。而且,收集者还为他带来了一个同类。她曾经担心,新来的人可能会伤害这孩子,甚至会杀了这孩子。但到目前为止,新来的人只是显得机警而多变,并没有做出任何侵略性的举动。这一点很好,很有希望。

  她已经竭尽所能了。她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可以让这孩子不会觉得孤独,当这个龙巢,这片森林,这个世界,乃至这个宇宙忽然死亡,陷入沉寂之后,这孩子也不必感受这种空虚。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价值,非常痛苦,也没有任何意义,非常无趣,而且让人感到疲惫。

  几个新生代武士龙从她身边走过,它们完全不在意她的存在。在这几只武士龙的下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老女王黑色黏滑的血液。

  太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

  雅克把手推车推进了废弃的走廊,当推车因为地板上的凸起和沟壑而颠簸的时候,斯特尔不禁抱怨起来。走廊墙边躺着一些东西,雅克坚持目视前方,但从眼角余光还是可以看到翅膀、四肢,甚至若干条龙的完整的尸体躺在地上。

  他们来到一间非常明亮的外层大房间,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窗户照进了房间里。斯特尔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向着最近的窗户伸出了手。雅克笑了笑,将手推车推向那扇窗户。

  翅膀扇动的声音让两个人吓了一跳。雅克反应迅速,立即停下了手推车,但无意间还是狠狠晃了一下斯特尔。

  一条龙用爪子稳稳地扣住地面,从另一头的出口进入了房间。这是条非常健康的武士龙,她有红色的眼睛,而且雅克从没见过她这么有光泽的红色鳞片。这条龙的鳞片上没有任何缺口和变色,雅克在龙群中长大,从来没有注意过类似的问题,但现在老一批的龙都不见了,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明显了。

  这条龙尚未发育成熟的头冠偏向一边,只有部分发育到位。双层的眼睑没有完全分开,就算是睁开双眼,眼睑也不能完全收缩。

  斯特尔收回手,向着雅克缩了缩,说:“该死。我可不知道龙居然长这么快。”

  雅克大喊道:“没事,别担心。”

  “真的吗?”

  这条武士龙低下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二人。龙的尾巴竖了起来,脊椎舒展伸直,重心放在后腿,前爪的肌肉绷紧,做出一副准备攻击的架势。

  当雅克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条陌生的武士龙进入了龙巢。在之后的几周里,他的梦里都充斥着龙巢里武士龙愤怒的叫喊。又经过了一段时间,雅克已经忘了具体时间,这种情况有可能持续了几个月,他终于将那条侵入龙巢的武士龙,像破布被撕碎的画面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比这更糟糕的是,负责清扫的龙将这条龙所有的尸块,小心翼翼地搬入食物储存室的样子。

  雅克说:“真的,一切正常。”

  他推着推车继续前进。推车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龙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展开的双翼宽度最少达到了雅克身高的两倍。龙盯着二人,眼睑不停地动来动去,雅克认为这是困惑的表现。

  雅克走到推车前,说:“你认识我。”

  龙叹了口气,看上去非常困惑,但已经稍稍后退,似乎平静了几分。

  雅克满意地看了看斯特尔,然后走回推车后面。龙低下头,眯着眼睛看着新来的人。龙的鼻翼开始扩张,发出带有警示性的低沉轰鸣。

  斯特尔说:“完了,完了,完了。”

  雅克再次走到推车前面。他甚至没花时间去研究武士龙的反应,只是推着推车原路返回,希望自己只要不离开龙巢,眼前的龙就不会继续挡路。这条龙还很年轻,现在可能很困惑。

  雅克问:“龙还在跟着咱们吗?”

  斯特尔扭过脑袋搜索了一番,然后说:“……没。”

  “很好。”

  雅克看到墙上有一道缺口,就把手推车推了进去,然后将手推车掉了个头。

  斯特尔说:“那龙刚才在闻我们的味道,看看我们是否属于这个龙巢。”

  雅克怒气冲冲地说:“你看吧,我很安全。”

  斯特尔本想压低说话的音量,但最后却吼了出来:“你可能比较安全!这都是暂时的!”

  雅克盯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可以留在这儿了?”她问道,“万一气味消散了呢?万一你身上的气味,完全是因为和安缇一起生活的结果呢?”

  “我不知道!别问了!”

  斯特尔继续说个不停:“那我怎么办?我是不是死定了?先是一条龙闻了闻我的味道,接下来就是要被撕碎?我的意思是,龙能认出你,还真是一件好事。但是,我他妈的到底该怎么办?”

  雅克深吸了一口气,将推车推回走廊:“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安缇把你扔进发酵坑的原因。”

  “我们还得回发酵坑吗?”

  “有可能,但我不知道从这里该怎么回发酵坑。”他推着车,选择了通向右边的岔路,“我真希望安缇回来了……”

  收集者倒在地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她没有足够的力气选择位置,确保自己的尸体不会挡道,又或者能减少清扫者的工作量。当然,这时的清扫者应该是新生一代了。

  她并不在乎。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周围到处都是微弱的噪声,她已经无法完全闭合自己的眼睑了。除了肌肉和关节的疼痛,她能够感觉到的只有下巴下面冰冷钢化的地板,脚下的石头和泥土。她一生都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但现在这些就是世界的中心,乃至是她的整个世界,也是唯一可以提醒她,自己的一生除了疼痛别无他物。

  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她以为只要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然后等待就好了。但是,死亡似乎并没有打算理解接受她。不幸的是,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死。

  她灰暗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黑影。有什么东西抚摸着她的鼻子,这感觉非常温暖,而且气味也非常熟悉。

  是那孩子。她可以闻到孩子的呼吸所透露出的焦虑,当他非常沮丧的时候,眼睛里会流出带咸味的液体。一切正如她发现这孩子的那天,这孩子是如此的渺小和孤独。

  那个新来的人在哪里?她伤害了这孩子吗?所以他还会在这儿哭个不停,声音和气味中都写满了不高兴吗?

  收集者努力眨了眨眼,品尝着空气中的气味。这孩子就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前爪搭在她的鼻子上。当这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收集者为了保证他的体温,会用自己的胳膊抱着他,这孩子就会抚摸她的鼻子。新来的人坐在——又或者蹲?——孩子的身后,收集者实在是看不清了。

  但新来的人并不是这孩子焦虑的原因。

  收集者才是这孩子焦虑的真正的原因。啊,这个可怜的孩子。“该死的龙。”她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她的姐妹们都死了。她的女王也死了。这孩子是世界上唯一关心收集者的人了。

  在这孩子的一生中,起码从收集者在山坡上发现他那天起,她是唯一关心他的人。而现在,她也要和这个孩子永别了。

  她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抬起了头。她的脑袋只抬起来了一点点,这高度刚好可以用自己的脊刺,碰一碰孩子湿润的脸颊,让他用前爪摸摸自己的下巴。孩子发出了更多的叫声,新来的那个人也凑近了一点。那孩子和新来的人说了点什么,后者也伸出了前爪。

  收集者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试图借助石头的震动,用自己的语言进行交流。这实在是太难了,但勉强说出来一个词:继续。她知道这孩子不会理解,但还是尽可能清晰说出了这个词:继续。

  这孩子用两只前爪抱起了她毫无知觉的前爪。他用力地抱住收集者的前爪,就好像通过某种方式,明白了她刚才说的话。孩子身边的新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收集者的一根脊刺。很好。

  很好。

  收集者的视线越来越暗,最终看到的只有灰色和黑暗。

  雅克看着安缇的尸体,一动不动。几周来的疾病和饥饿拖垮了她的身体,但至少她在死时尸体还是完整的。其他龙会把她的尸体撕碎。而雅克什么都做不了。

  斯特尔说:“龙可以活几个世纪。她可能有500岁了。她几乎和着陆区一样老。她可能还见过最早在那里生活的人类。”

  雅克放开安缇的爪子,将她的前肢放在地上。

  新生一代的清扫者已经注意到了这具尸体。万幸的是,她们先把尸体拖进了走廊,然后才开始肢解工作。雅克努力不去听肢解时的声音,但是通过双手放在地上接收到的震动,他还是可以听到尸体组织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斯特尔抱住雅克,试图安慰泣不成声的他。

  清扫者们完成了工作。一开始还可以听到龙走动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雅克从斯特尔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斯特尔说:“你想哭就继续哭吧。”

  他耸了耸肩。

  一条收集者走进了房间,完全无视了他们二人。龙看着堆在墙边的货物困惑不解,仔细检查了每一件货物,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安缇的工作就这样被接管了。

  “我不想催你。”斯特尔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们不知道我的味道能持续多久。我们必须快点儿离开。”

  雅克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你确定?”

  “是的。”

  “我能问你点儿事情吗?”

  雅克耸了耸肩,说:“行,说吧。”斯特尔的手指敲打着推车的边缘,说:“你可别生气。”

  “好。”

  “不不不,我可是认真的。你可别生气。好吗?”

  雅克直视着斯特尔的眼睛,然后说:“好吧,没问题。”

  她说道:“求你了,和我一起走吧。我可不想让你死。”

  500年前,在着陆区用飞船改造而成的城市里,一个老妇抬头看到一条龙在空中翱翔。龙多彩的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淡紫、深蓝和紫罗兰色。

  在他身后,其他殖民者聚在一起大喊大叫:“那是什么?”“把扫描仪给我。”“该死!该死!”“快进掩体!”“这东西怎么飞起来的?”“我们应该回家!”“怎么回?我们甚至没法返回飞船。”“它们会把羊吃光!”

  她的儿子摇了摇头说:“该死……是龙!”

  老人看着龙翼在早上阳光下反射的光芒,说:“我觉得它们挺好看的。”

  7年前,一个8岁小孩在黑夜中打着哆嗦,饥饿啃咬着他的胃,高烧如烈火般摧残着他的关节。断断续续的记忆像玻璃碎片一样,在他的意识里不断穿梭:当自己被抓走时,弟弟和父亲发出的尖叫;有人觉得他活不下去了,就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当他们熄灭灯笼,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时突然的闪光。

  在晨光和梦境的交织之下,一个黑影逐渐靠近,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幻觉。这个黑影嘴里不停嘀咕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东西怎么飞起来的?”

  而现在,出现了一个姑娘,她长着短鼻子、可笑的耳朵,家里有一张空床位,而且知道丧失亲人的痛苦。

  雅克说:“我和你走。”

  当他们向龙巢外前进的时候,脚下的石头嗡嗡作响:万物皆亡。我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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