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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会讨论龙

  莎拉·盖利

  雨果奖获得者莎拉·盖利是一位国际作家,撰写了多部幻想和非幻想类小说。这些非幻想类小说最近发表在 Mashable 、《波士顿环球报》和 Tor.com 上。最新的短篇小说登上了《炉边幻想》、Tor.com 和《亚特兰大报》。短篇小说集《利齿之河》获得了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他最近的作品包括《骗子的魔法》和面向年轻人的小说《当我们还是魔法》。

  塞西莉6岁了,而谷仓里还有条龙。

  塞西莉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必须对龙采取一点措施。你在想,龙不应该住在谷仓里。你以为这是一个和龙有关的故事。

  但是,你错了。不需要对这条龙采取任何措施,因为龙在谷仓里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塞西莉知道肯定如此,而且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把龙的事情告诉镇子里的其他人。她知道事情就是如此,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事情必然如此。

  不能讨论龙的事情。如果塞西莉在吃完饭的时候提起了龙,她妈妈就会抓着她的领子晃来晃去,等洗完了盘子,她爸爸还会好好讨论下她的态度问题。他会让塞西莉想起来,爸爸个子高,塞西莉个子小;爸爸力气大,塞西莉没力气。她会惴惴不安地上床,然后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担惊受怕地醒来。

  塞西莉并不想这样,于是并没有说有关龙的任何信息,只是不停地斜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和妹妹。有一次,她想斜眼看看妈妈。但是结果并不理想。塞西莉学会了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

  谷仓里有条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塞西莉8岁了,谷仓里有条龙。

  靠近谷仓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龙散发着愤怒,这是一种滚烫的颇具压制力的愤怒,这种愤怒让人感到渺小和沉重。塞西莉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当她靠近谷仓的时候,都会感到高温和恐惧。谷仓仿佛得了疥癣,表面的红油漆纷纷剥落,谷仓大门太高,塞西莉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整个谷仓坐落在父亲的土地上,看起来就像新裙子上的污渍。

  谷仓外面的草地一片翠绿,这看起来非常不合理,因为这个谷仓看起来充满了恶意和残暴,周围所有的生物都应该枯萎。

  现在该塞西莉去喂龙了。她咀嚼着两耳草,从远处打量着谷仓,她手里拎着从父亲工作的锻造厂里拿回来的一桶铁屑。父亲说,之所以在锻造厂工作,是因为这是获得铁屑最简单的办法。每当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塞西莉的兄弟们就会斜眼看着彼此,因为他们知道,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去锻造厂工作。他们会在黄昏时分回家,浑身伤疤,汗流浃背,口袋里的废铁都要扔进厨房门口的桶子里。

  这是一个带着金属把手的厚塑料桶。把手上用厨房里的破布缠了好几圈,这可以避免把手勒进希里的手。这个桶子现在非常沉重,里面装着一个月里积攒的各种废铁。桶子已经完全装满了,是时候清空里面的东西了。塞西莉吐掉了已经被咬烂的双耳草。

  塞西莉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她不去喂龙,龙可能会离开。毕竟,龙并不是被困在谷仓里。它不过是喜欢待在那儿,因为那里有铁,很黑,还有猫头鹰和其他龙喜欢的东西。也许你会想:如果塞西莉停止喂龙,那么龙就会离开。

  但是你错了。塞西莉必须去喂龙,因为该她去喂龙了,桶子已经装满了。如果不去喂龙,桶子里的废铁就会掉在地板上。妈妈就会非常失望,命令塞西莉回自己的卧室等爸爸回来,就算是塞西莉清理干净掉出来的废铁也不行,因为妈妈认为她需要的是好好接受一番教训。塞西莉得回去打扫自己的房间,希望整洁的房间可以弥补自己的过错。等父亲回来之后,妈妈就会把塞西莉干的好事告诉他,然后塞西莉就会开始害怕。但所有的恐惧早晚都会消失。

  塞西莉必须喂龙。因为轮到她去喂龙了。事情就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谷仓里出现了一条龙,然后该自己去喂龙了。塞西莉8岁了,就连她都知道这个世界如何运转。如果有时间的话,她可以向你解释这一切,但是她现在要去干活了。

  塞西莉10岁了,谷仓里有条龙。

  这么多年了,通向仓库顶阁的梯子还是那么吓人。梯子那么高,没有任何固定装置,单纯是靠在谷仓外面,塞西莉的父亲总是说,要用水管工用的胶带、横支架或者其他东西来固定这梯子。到了冬天,金属梯子就变得湿漉漉的,到了夏天又滚烫无比,而且一年到头这梯子都摇摇晃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不禁让塞西莉在爬梯子的时候感到惴惴不安。

  龙依然非常愤怒,它的愤怒就像沥青散发的热气,通过谷仓的木板渗透出来。塞西莉几乎已经适应了这种愤怒,但每次喂完龙后,她都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一边。

  最起码,现在用一只手爬梯子已经变得很简单。每当她往上爬一个横杠的时候,拎着桶的那只手的小臂就会紧紧贴在梯子上,以此保持平衡。多年以来,梯子因在阳光下暴晒而变得滚烫,她的左小臂也因为每次失去平衡时都撞在梯子架上而变得伤痕累累。她的下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疤,因为上个月的某一天她没有及时抓住梯子,狠狠摔了一下,下巴撞在梯子的横梁上,而自己的脚上一秒还踩在这个横梁上。

  她妈妈见到血淋淋的伤口,就开始责骂她。妈妈嘱咐塞西莉要慢慢来,多加小心,不必那么着急。然后就在她的嘴巴里塞一块冰,把她赶到屋外,因为梯子下面到处都是掉出来的废铁,而龙还需要吃东西。塞西莉还记得自己咬着冰块,在杂草中寻找废铁的样子。她最后再次装满了塑料桶,重新爬上梯子,因为还得喂龙。

  你当然在想,塞西莉可以打开谷仓大门,直接走进去喂龙。毕竟谷仓大门可没有开在顶阁,而且大门上足了油,很轻松就可以打开。她的父亲每隔6个月就会打开一次谷仓大门,然后走进谷仓,试图说服巨龙离开。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就说一定要成功,要看着龙的脸,告诉它离开谷仓。他每次都说,情况一定会发生改变。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塞西莉不打开谷仓大门?为什么要提着一桶废铁爬上危险的梯子?为什么她的兄弟们也要爬上梯子去喂龙?为什么龙会在谷仓里?你一定在想,为什么要从顶阁喂龙,而不是从地面喂龙?

  塞西莉也问过这些问题,提问这件事非常困难,因为家里不许问有关龙的问题。没人告诉塞西莉不许问龙的问题,但她知道这件事和其他许多禁止去做的事情并无区别,这就像告诉妈妈猪肉里的胡椒太多了,又或者取笑大哥如何讨厌在铸造厂干活。没人说不许去做这些事情,但是如果塞西莉真的这么干了,房间中就好像是起雾了一样,气氛变得非常沉重,父亲的眼神就会变得严厉起来,所有人都会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找借口离开房间。

  但在塞西莉掉下梯子那天,她在吃完饭的时候掉了一颗牙,父亲很亲切地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她鼓起勇气,告诉了父亲实情。

  她说:“我从梯子上掉下去了。”

  “你在梯子上干什么了?”父亲的问题让塞西莉感到非常奇怪,因为她爬上梯子的原因只有一个。但是,她明白父亲在试探自己。这个问题有一个正确答案和一个错误答案,她经过了再三思考,然后做出了回答。

  她说:“桶子满了。”她的大哥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妈妈喝了一大口水。塞西莉认为这是自己做出了正确回答的信号,因为没人带着一脸警示的表情看着自己,也没人向着房门走去。

  “你下次得小心点儿。”父亲说着切了一块鸡肉,眼睛却一直盯着塞西莉的下巴。“我打赌这伤口会留疤。太可惜了。这疤留在脸上了。”

  塞西莉现在需要更勇敢才行,因为她知道现在应该结束这次对话。父亲告诉她下次如何不犯错,而且也说了关于这次事故的后果,这些话可以供人思考很久,塞西莉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忘记这些话。(太可惜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想到这句话。太可惜了。)这时候,她的一位兄弟应该出来转移话题,为了解决工作或者学校中的问题而询问父亲的意见。

  但是,忽然的寂静让她感到如鲠在喉。她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抓住了二哥的手。他捏了捏塞西莉的手指,这个动作给了她足够的勇气。

  她用尽可能镇定的语气说道:“也许,下次我不用走梯子,而是直接从谷仓门进去。”

  赛西莉的妈妈把刀叉放在盘子上,看着厨房门。“我去看看水壶。”这句话非常愚蠢,因为水壶并没有放在炉子上,但是没有人对此说一句话,因为大家都在找借口离开房间。如果一个人的借口很愚蠢,那么其他人的借口可能也愚蠢。

  “你不需要去看水壶。”塞西莉的父亲说,“待着,咱们聊聊塞西莉提出来的主意。”

  啊,这倒是新鲜。塞西莉下巴的伤疤有种痒痒的感觉。她和自己的兄弟们看着彼此,怀疑这是个陷阱。

  “啊,我就是想——”

  “你不必去想。”塞西莉的父亲用餐刀的刀尖指着她,“你觉得对你好,那就去做。”

  塞西莉的大哥看着自己的大腿。没错,这是个陷阱,而且现在没人能逃出去了。塞西莉想说,自己还没有决定任何事情,还没有想好什么是对自己好的事情,但这会引发争论,而争论比做决定更可怕。她内心塞西莉的一部分悄悄对自己说,也许你真的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好处,而且,为什么你的主意就不好呢?但她无情地压制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她说话的时候看着父亲的双手,她本应说话的时候看着父亲,但是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任性。

  父亲问:“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啊,这倒是新鲜。她看着自己的兄弟们寻求帮助,但他们此时也困惑不已。

  又是个陷阱。

  她说:“我干了蠢事。我不觉得——”

  父亲打断了她的话:“不,你连想都没想。”

  当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塞西莉双眼充满了泪水。毕竟,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套路。当她的父亲开始讨论她的态度、粗心大意和其他一切让他看不顺眼的事情时,塞西莉就把泪水都咽回去,因为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她也抑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因为这些熟悉的部分才是最简单的。

  所以,你可能会想,塞西莉为什么要爬梯子去喂龙,而不是打开谷仓大门直接走进去。如果塞西莉知道如何组织语言,一定会亲自告诉你。但是,她才10岁。她虽然勇敢,但是身材瘦小,她努力让自己不从梯子上掉下去,而且对一位从不会去她家吃晚饭的陌生人来说,实在是太难解释这一切了。

  塞西莉13岁了,谷仓里有一条龙。

  她每周都要拎着桶子爬上梯子。她的两个哥哥都在锻造厂工作,每天回家都会给龙带回废铁。塞西莉很强壮,装着废铁的桶子再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虽然提桶把手上还缠着厨房里的破布,但把手还是会深深地勒进她的手指。她的一个哥哥确实在梯子和谷仓之间加上了一些支撑横梁,现在塞西莉爬梯子的速度,就好像手里根本没有提桶一样。

  每年夏天,塞西莉都会去小河的深水区游泳。来自镇上的一些男孩会从大石头上比赛跳水,他们大喊着跳入水中,比试着谁砸出的水花大。塞西莉有时候也会加入他们。她的鼻子经常会进水。但今年夏天,二哥教会她如何屏住呼吸,以及通过鼻子喷出一点空气,让自己出水时显得不那么手足无措。

  这就是龙的愤怒。塞西莉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持镇定,如何稳定呼吸,爬上梯子,让龙的愤怒从身边流过,而自己不会感到害怕。她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愤怒,又或者是什么只有龙能感觉到的东西。由于自己不知道任何其他的东西,所以只能将之归类为愤怒。

  再说,你也知道,这是条龙,你也一定会假设龙很愤怒。

  塞西莉通常会先爬上梯子进入顶阁,然后再把桶子拉进来。通常来说,她会四肢并用爬进顶阁,一只手拖着桶子,另一只手摸索着来到顶阁的边缘。她会把桶子里的废铁倒下去,然后听着黑暗中传来龙的呼吸声和爪子在泥土上的摩擦声。通常来说,她会尽快离开谷仓。

  但是,今天她不打算这么做。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这几个月来,她都在考虑这件事,又都在回避。但是,今天她做出了决定。她真的要这么做,绝对说到做到。

  她爬上了梯子。她爬进了顶阁,摸到了顶阁的边缘。

  她的双腿在边缘晃荡。

  她坐了下来。

  “你好呀?”她对着漆黑的谷仓大喊道。但是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塞西莉从桶子里拿起一块锋利的废铁,四周边缘一片黑暗,想必带这块铁回家的哥哥一路上都痛苦不堪。她从双膝之间将这块废铁扔了下去,听到了废铁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了龙移动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废铁在桶子里晃动的声音;又像是梯子晃动的声音;像是刚刚6岁的自己害怕夜晚出没的怪物,只有毯子才能保护自己免受房子里怪物的袭扰,而恰在此时,那房子还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今天来月经了。”塞西莉说。她的双眼开始适应黑暗的谷仓,可以看到黑暗中有一块东西的密度要远高于周围的环境。“听起来这事很重要,但是妈妈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月经杯。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月经塞。”她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又或者只是因为月经塞没有那么疼,所以随口说说。“总之,这事我只能和妈妈说,而且她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我觉得还是和你聊聊吧。”

  她又扔下了一块手掌大小、形状扁平的废铁。她听不到龙吃东西的声音,但是她可以看到龙在移动,除非她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我觉得你感觉很害怕。”她说道,“我觉得月经也很可怕。我总觉得其他事情都比月经恐怖,因为月经总是夹杂着平淡和怪异感。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死掉,因为那就像自己可以逃跑,没人再对我发火——”她忽然捂住了嘴。她从没如此大声说过话。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在想,龙一定是对她施了魔法。你一定在想,龙以人类的感情为食,它引出了塞西莉内心的感情,用一种她所不理解的方式伤害他。你一定在想,父亲不让塞西莉打开谷仓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塞西莉也在想这些事情。但是,她紧接着把双手从嘴上拿开,倒下半桶废铁,继续说了起来,只不过语速慢了下来。她给龙讲了很多事情,其中包括各种秘密、个人感觉、内心的恐惧和愿望。龙倾听着这一切,又或者根本没有听,只是忙着吃扔下来的废铁。也许,龙完全忽视了塞西莉。

  她也不在乎。她从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些事情,但现在她可以说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涌了出来。龙不会因为她感到孤独或者害怕而生气,它有时间听她倾诉。龙并不适合做她的朋友,但绝对不是她的敌人。

  塞西莉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好好聊一聊有关谷仓里的龙的事情。

  塞西莉16岁了,谷仓里有一条龙。

  在过去的3年里,塞西莉每周都会爬进一次谷仓顶阁。她把一切都讲给龙听。她不知道龙有没有听自己说话。她也不需要知道。她给龙讲了自己的初吻(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在小河边发生的事情,当时诺兰没有打赌塞西莉敢不敢从石头上跳下去,而是打赌塞西莉敢不敢亲自己)。她告诉龙自己的母亲从楼梯上掉下去(一切就发生在塞西莉面前,她感到非常惊恐,但是第二天一切恢复正常,她妈妈依然非常冷漠,唯一不同的就是腿上的瘀青)。她给龙讲了离家出走的打算,以及被抓住的风险和到达城市从此彻底消失的预定目标不成正比。

  “再说了。”她说着扔了几块废铁下去,“我要是走了,谁来喂你呢?”

  今天,她在谷仓里,还没爬上顶阁就开始说个不停。

  她说道:“诺兰今天又亲我了。”塞西莉的头发上挂了一块蜘蛛网,她扯掉蜘蛛网,浑身发抖地向着顶阁的边缘爬去——她讨厌这种脖子上奇怪的感觉,仿佛是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的腿从脖子上爬过。“他亲了我!我去镇子上买鸡蛋,他也在那地方,然后他送我护甲,然后就在田地边上亲了我一口。你能相信这一切吗?”

  塞西莉知道自己应该对诺兰保持警惕。她完全清楚这一点。她知道男孩们都是麻烦,而且她知道自己也不被允许去约会,知道父母如果发现了诺兰,会怎么教训自己。她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父母上一次发现了自己和诺兰接吻的事。当时铸造厂为工人和家属举办了一个大型野餐。诺兰的父亲在工厂上班,他发现诺兰和塞西莉在充气城堡里接吻。整个充气城堡原本是给小孩子准备的,但根本没有小孩子会钻到里面去,于是诺兰和塞西莉就钻了进去,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好玩儿。事实证明,充气城堡还是那么好玩,二人摔在了一起。虽然主观上并没有感觉过去多久,但足够让诺兰的父亲来找他们。

  塞西莉清楚其中的风险。但是,诺兰一只手拉着塞西莉的手,二人大拇指纠缠在一块,他的食指捧着塞西莉的下巴,而塞西莉想,也许,可能——

  她对龙说:“我觉得我可能爱他。”

  龙发出了一点声音,塞西莉认为这是龙在叹气。谷仓里散发出来一种类似冷水和热水混在一起的感觉,她以前一直以为这是愤怒,但现在她很确定,这不过是饥饿罢了。她扔下了更多的废铁。

  她说:“我觉得我爱上他了。而且我想把他带回家见见爸妈。”

  你没有说错,这确实是个颇为冒险的主意。而且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塞西莉的爸妈不会乐见自己的女儿带着一个男孩子回家。但当塞西莉把这个决定告诉父母的时候,会坐在两位哥哥中间,而哥哥们会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给她足够的勇气。塞西莉会保持冷静、理智和足够的勇气,到了最后,她的父亲会高举双手,表示自己要见见这个男孩。

  当诺兰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他会为塞西莉的母亲带来鲜花,为她的父亲带来威士忌。他肯定会非常紧张而且非常有礼貌。塞西莉的父亲会用一种看似随意,但实际上充满恶意的方式来拷问诺兰。塞西莉的母亲不会表达任何意见。塞西莉的二哥会说诺兰这个人还不错。当所有人都去睡觉的时候,她的大哥会敲开塞西莉的卧室。他会紧紧抱着塞西莉,说她找到了一个好男孩,当他放开塞西莉的时候,一定会双眼噙满泪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找到了一个可靠的男孩。

  到了下一周,诺兰还会来家里吃饭,会带来更多的鲜花和威士忌,也会成为在餐桌下面握住塞西莉手的人。

  塞西莉马上就18岁了,谷仓里有一条龙。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她爬上梯子,左手一如既往地拎着那个桶子,桶子上的把手让指根的戒指深深陷入肌肉中。这让塞西莉感到非常痛苦,她提醒自己下周提着桶子爬梯子的时候,要找根链子把戒指挂在脖子上。

  要不是因为手上传来的疼痛,她早就感觉到谷仓里传来的饥饿感。她现在确定这种感觉是饥饿,而不是愤怒——她已经习惯了爬梯子时,传来的越发强烈的饥饿感,就好像她花了太久才将废铁扔进漆黑的谷仓。她通常不会注意这种饥饿感,但这次爬梯子的时候,这种饥饿感却排山倒海般地向她袭来,将她整个人包裹。

  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指头上传来的剧痛,这种饥饿感本就该给人这种感觉。她的注意力都被疼痛所吸引,这种疼痛就像是面对父亲的长篇大论或者母亲的沉默时,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时传来的感觉一模一样。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指传来的疼痛上,无视了其他的一切。

  等她爬上顶阁,放下桶子,指头上传来的痛苦消失了,塞西莉才注意到这种饥饿感。这是一种切实存在、无法忽视甚至让人感到灼热的饥饿感。它让塞西莉无法呼吸,发出尖叫,但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从没体会过如此强大的饥饿感,这种饥饿感深入她的大脑和体内,塞西莉无法抵抗这种感觉。

  她把桶子里的废铁全部倒了下去,这种饥饿感勉强消减了一点儿,塞西莉终于喘了口气。她用手腕擦了擦汗,免得汗水流进眼睛里。

  她喘着粗气,愤怒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谷仓中并没有传来回答,只有龙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她还能感到那种饥饿感,但它此刻就像是夏日的热浪,而不是对着自己发射的喷火器。“我的天哪!”她小声说道。塞西莉紧张地转动着指头上的戒指。她说:“总之,我要结婚了。”

  诺兰前一天晚上问过她这事。当时,他们躺在毯子上欣赏着星空。他们选择了一块远离谷仓的位置,这样就不会被龙的饥饿感影响到。诺兰下周就要去铸造厂上班,所以想在上班之前问问塞西莉的意见。她知道诺兰会这么干,因为二哥曾经告诉过她,诺兰曾经询问过父亲的意见。

  塞西莉对龙说:“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想结婚。他说很抱歉破坏了我的惊喜感,但他不想让我毫无准备。”她对着黑暗中来回移动的黑影摇了摇头,听着龙低沉缓慢的呼吸。“我告诉他,我非常想结婚。”

  她继续给龙讲诺兰对自己求婚的事情,讲诺兰是如何单膝跪地,将祖母留给他的金戒指给了她。这枚戒指上还有一小块钻石。当她说出“金”这个字的时候,又传来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塞西莉只能蜷成一团,等待这种饥饿感消失。

  她大喊道:“抱歉,现在没有更多的废铁了。”当她道歉的时候,饥饿感就逐渐消退,然后她直起身子。“我去问问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多余的废铁。”她说道,“我向你保证。总之,我觉得把你的事情告诉诺兰,他可以把废铁带回家,然后我们说不定就可以一起喂你。”

  如果不是第二波饥饿感太过强烈,太过激烈,塞西莉就可以听到父亲爬上梯子的声音和进入顶阁的声音了。但是,她肯定听不到。毕竟,顶阁下面就是一条龙,就算这头龙什么都不做,也是一头巨大的动物,呼吸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条老旧的船。它的鳞片在地面摩擦,爪子抠入泥土,就算不用声音来分辨龙到底在干什么,龙也发出了大量的噪声。

  “给诺兰说什么?”塞西莉的父亲站在背后说道,她被吓得跳了起来,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要不是父亲抓住了她的领子,塞西莉早就从顶阁边缘掉下去了。父亲抓着塞西莉的领子,然后晃了晃,塞西莉忽然想起来自己6岁时,在餐桌上因为说话不小心而发生的事情,她当时感到自己幼小无力,而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父亲只是轻轻晃了晃她的领子,即便这让塞西莉感到不安,她也没有觉得是什么大事。

  她说道:“我只是说,诺兰需要知道我的日常工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说出龙这个字。

  她父亲问道:“那他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事情?你不过是每周花5分钟去一趟谷仓,你为什么要向其他人讲这些事情?”

  塞西莉又掉进了父亲的陷阱。她终于反应了过来,想必大家也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因为,她本不应该和龙说话,不应该和其他人说龙的事情。塞西莉并不傻,她确实曾经想过,父亲在顶阁上会干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跟上来,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他肯定发现自己每周都在顶阁里待好几个小时。

  顺从父亲的说法是很简单的事情,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每周只花几分钟去喂龙。但是,如此一来,塞西莉就必须放弃这里,放弃这个黑暗多尘的谷仓,放弃这个可以讨论自己害怕的事情和内心的渴望的地方。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为了让父亲对自己感到满意,塞西莉已经牺牲了太多自我,但到了现在,她却忘了为什么这么做。

  “我得告诉诺兰,因为他是我未来的丈夫。”她说道,“而且,我不想对自己的丈夫保留秘密。”

  这是个错误答案。

  塞西莉的父亲用强健的大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他使出的力气远超寻常,但他是借此提醒塞西莉,自己的体形和力量远在她之上。“你觉得你会嫁给那小子?”他说,“你觉得可以直接逃跑,放弃自己的责任?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塞西莉想说,哥哥们知道诺兰对自己的求婚,但是这会让自己的哥哥陷入麻烦,让情况更加糟糕,这没有任何必要,不必争执。父亲拉着她向着顶阁大门和梯子走去,她有那么一瞬间担心父亲会把她扔出去。她努力想抽回手腕,脱离父亲的铁手,然后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父亲大声咆哮了起来,塞西莉摇摇晃晃,一边思考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一边重新恢复平衡。她踩在顶阁的地板上,但脚下却空荡荡的。脚下只有黑暗。

  她掉了下去。

  下落的高度比预想的要短。她就像一块废铁,后背狠狠地砸在地上,那句所谓的“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抽了出去”完全不足以表达她现在的感受。她知道这样很疼,她知道这个高度掉下来令人非常难过,但是落地时的冲击让她短时间内感觉不到疼痛。

  然后,她明白了自己在哪,而且也没有时间感到害怕,龙已经过来了。

  塞西莉没有听到父亲走下顶阁的声音,因为她只听到了鳞片摩擦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像是远处传来的沙沙声,但现在这听起来像有人在耳边用叉子刮着餐盘。她没有听到父亲从外面打开谷仓门,因为她能听到的只有龙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就在耳边,带着铁臭味的气息吹着她的头发。她没有听到谷仓门打开的声音,没有听到木头和金属的碰撞,还有铁锈发出的吱吱呀呀声,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阳光照进了谷仓,塞西莉看清了龙的模样。

  龙比她想象的要小。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龙就是什么小可爱。龙的眼睛凑到塞西莉的面前,那眼睛足有盘子大,还有那龙的嘴巴——

  (啊,塞西莉害怕极了,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龙的嘴巴碰到了她的左手。

  龙的利齿碰到了塞西莉的手腕。她的手指感到一阵潮湿,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碰到了龙的舌头,因为她的整只手都在龙的嘴巴里,这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可以理解的极限。龙的鳞片黑得像是氧化铁,她能理解这些东西,但神龙的嘴巴已经挪动了她的手腕。

  她不明白龙为什么还没有咬下去。而且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非常含混,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她只记得父亲曾经抓住自己的手腕。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慢慢从龙的嘴巴里抽了出来。

  龙允许她这么做了。

  塞西莉站了起来。她看着龙的眼睛,那奇怪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收缩。她抬起手,检查是否出血。就在这时,阳光照在了诺兰给她的戒指上。

  龙看到了戒指,空气中瞬间充斥着饥饿感。

  塞西莉多年以来将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了龙。从13岁起,她告诉了龙自己所有的愿望。她给龙讲述了自己的梦想、渴望和欲望。她给龙讲了自己的希望和需求。

  她以为龙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但她现在明白了:龙也给自己讲了一切。每当塞西莉来看龙的时候,龙就向她讲述着自己的事。龙只向塞西莉要求一样东西,但塞西莉却从来没有满足龙的需求。今天,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塞西莉脱下了自己的金戒指。在她的身后,父亲大叫着让她停下。父亲向着塞西莉走去,他的身上散发着那种熟悉的愤怒和故意摆出来的令人害怕的气势。

  龙看着塞西莉的父亲,后者停了下来。他曾经无数次直面这条龙,却不能让它服从自己的意志。今天也是如此。龙和塞西莉的父亲都很明白这一点。

  塞西莉将戒指盒放在手掌上。她已经想好如何向诺兰道歉,但她认为诺兰会原谅自己。

  龙低下了头,就像是一匹马准备吃一块方糖。塞西莉没有感觉到龙的嘴唇或者舌头,只是感到龙的利齿和戒指的碰撞。

  然后,戒指消失了,塞西莉第一次发现龙的饥饿感消失了。这可不是说龙的饥饿感轻微减弱,而是完全地消失了。塞西莉可以呼吸了,但肋骨因为落地的冲击依然感到疼痛。你可以从空气中闻到尘土、阳光、汗水和稻草的味道。龙也不再饥饿,塞西莉的父亲一言不发站在她身后。

  塞西莉小声说:“你不该吃铁。你应该吃黄金。”

  龙并没有回应她。龙看着打开的谷仓大门,像鸟儿一样抖了抖翅膀,塞西莉见状不禁笑了一下。当她看到金色的线条在龙的翼膜上扩散的时候,就压制住了笑意,这些金色线条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她父亲说道,“不,这——你不能给它想要的东西,塞西莉。你不明白,你得让它知道谁才是老大,不然——?”

  “不然怎样?”塞西莉嘀咕道,而父亲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答她,因为龙向着他走了过去。塞西莉的父亲退出了谷仓,而龙迈着蜿蜒的步伐继续前进。金色就像是吞噬火柴的烈火,继续在黑色的翅膀上扩张,当步入阳光之下,龙展开了翅膀,彻底挡住了谷仓大门。塞西莉跟在龙的身后。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龙不再饥饿,塞西莉不再害怕。

  塞西莉已经18岁了,谷仓里也没有龙。谷仓里空荡荡的,龙就飞在她家上空,她可以和任何人讨论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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