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而最后,但同样重要的是,第十二区的女生……她属于科利奥兰纳斯‧史诺所有。」
「假如你没有得到彩虹小女孩,情况可能会很不一样。」
「其实,我们全都忙着彼此杀戮,忘了怎么玩得关心。不过,你的女孩,她很懂。」
他的女孩。他的。在都城这里,露西‧葛蕾属于他所有,这是已知的事实,彷佛抽签日念出她的名字之前,她没有自己的人生。就连一副高尚模样的赛嘉纳斯也认为她是可以交换的。如果这不叫所有权,什么才是?然而,露西‧葛蕾透过刚才那首歌,描述了与科利奥兰纳斯完全无关,反而与另一个人息息相关的人生。那另一个人,她依然称之为「爱人」。尽管他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心──他几乎不了解这个女孩──然而他也不喜欢获知别人得到她的心。这首歌显然很成功,他却觉得遭到背叛,甚至觉得屈辱。
露西‧葛蕾站起来,鞠个躬,接着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会儿,才与她一起站在舞台前方,此时,掌声已经变成站立喝采。普鲁利巴斯带头大喊安可,但他们的时间已经用完,卢基‧富莱克曼提醒他们,于是他们最后鞠个躬,手牵着手离开舞台。
他们到达舞台侧边时,她准备放开他的手,但他握得更紧。「嗯,你大大成功。恭喜喔。是新歌?」
「我写了好一段时间,不过几个小时前才想出最后一段歌词,」她说。「为什么这样问?你不喜欢吗?」
「觉得很惊讶。你有那么多首别的歌,」他说。
「是啊。」露西‧葛蕾放开手,手指在吉他琴弦上移动,弹出最后一段旋律,然后把吉他轻轻放回乐器盒里。「科利奥兰纳斯,是这样的。我即将要奋力一搏,赢得那个游戏,不过未来要待的地方有利波、塔纳那样的人,还有其他几个人要杀,他们都不是陌生人。什么事都不能保证。」
「而那首歌呢?」他刺探问道。
「那首歌?」她复述一次,然后花一点时间考虑答案。「以前在第十二区的时候,我留下一些问题没有解决。我变成贡品……嗯,运气很差,也很不幸。那是不幸的事。而有个亏欠我很多的人,要为这件事负起一点责任。那首歌,算是一种回顾吧?大部分人不会知道,但是柯维族人会得到讯息,响亮又清楚,而他们是我真正在乎的人。」
「只要听一次就行了?」科利奥兰纳斯问道。「你唱得相当快啊。」
「我表妹莫黛‧艾佛瑞只要听一次就够了。那个孩子听到曲调绝不会忘记,」露西‧葛蕾说。「看来我要再次遭到围捕了。」
两名男性维安人员出现在她旁边,这时以相当亲切的态度对待她,询问她是否准备要走了,而且一直努力保持微笑。就像以前在第十二区的那些维安人员。科利奥兰纳斯实在忍不住心想,她到底对人有多友善呢?他对那两人露出不满的神情,但是完全没用,只听到他们赞美她的表演,然后把她带走。
他咽下自己的怒气,接受四面八方涌来的恭贺。大家帮忙提醒他,他是当晚真正的明星。即使露西‧葛蕾对这个结果感到困惑,但在都城居民的眼里,她属于他所有。认定某个行政区的贡品属于谁所有,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一直这样想,直到被普鲁利巴斯打断,他滔滔不绝说着:「好有才华,她真是天赋异禀!如果她想办法活下来,我绝对要让她在我的夜店当头号明星!」
「听起来有点困难。他们不会送她回家吗?」科利奥兰纳斯说。
「我有一、两个人情可以动用,」他说。「噢,科利奥兰纳斯,她很有明星架势吧?小子,真高兴你得到她。来点好运是史诺家应得的。」
这个儍乎乎的老头子,顶着可笑的白色假发,还养了一只老猫。他对于世事又有多少了解呢?科利奥兰纳斯正准备澄清事实时,萨提莉亚出现了,附耳对他轻声说「我想,那个奖学金是囊中物了」,而他没有多加理会。
赛嘉纳斯也现身,他换穿另一套崭新的西装,旁边有一名满脸皱纹的矮小女士挽着他的手臂,她身穿花卉图案的昂贵洋装。但那不重要,你大可放一颗芜菁在礼服纱裙上,它还是希望能被捣成泥吧。科利奥兰纳斯很确定,这位女士的身分只有可能是「老妈」。
赛嘉纳斯介绍他们认识时,他伸出手,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普林西夫人,真是荣幸。请原谅我的疏忽。这几天来,我一直想写一封短信给您,但每次坐下来要写信,脑震荡就让我的头阵阵刺痛,没办法好好思考。谢谢您的美味炖菜。」
普林西夫人开心瞇眼,笑得羞赧。「科利奥兰纳斯,那是表达我们对你的感谢。赛嘉纳斯有这么好的朋友,我们好高兴。如果你还有任何需求,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来找我们。」
「嗯,伯母,那样有利也有弊啊。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说着,讲得有点夸大,她肯定会起疑。但是「老妈」不会。她双眼噙泪,发出呜呜声,由于他的高尚和大器而说不出话来。她在手提包里翻找东西,那个手提包很怪,有小型旅行箱那么大;她拿出一块蕾丝花边的手帕,开始换鼻涕。幸好呢,提格莉丝,她真的对每个人都很亲切,这时跑到后台来找他,接手与普林西家闲聊。
等到各种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这对堂姊弟一起走路回家,分析着当晚的情况,包括露西‧葛蕾的腮红涂得很克制,到「老妈」穿的洋装不太适合她。「不过啊,科利欧,说真的,我没办法想象这些事对你会有什么好处,」提格莉丝说。
「我真的很开心啊,」他说。「我想,我们能帮她找到一些赞助者。只希望那首歌没有让一些人打退堂鼓。」
「我听了很感动耶。我觉得大多数人也一样。你不喜欢吗?」她问。
「我当然喜欢,但我的接受度比大多数人严格一点,」他说。「我是说,你觉得她暗示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听来,她好像有一段很惨的时光。她爱的某个人让她心碎,」提格莉丝回答。
「那只能说明一半而已,」他接口说,因为他不能让提格莉丝认为行政区某个微不足道的家伙让他吃醋。「还有一些部分,关于她靠自己的魅力辛苦谋生。」
「嗯,什么事都有可能,毕竟她是表演者,」她说。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我想是吧。」
「你说过她失去双亲。她可能有很多年都要养活自己。我想,只要是撑过战争和随后几年而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因为那样而责怪她。」提格莉丝低下头。「我们全都做过不太光彩的事。」
「你没有,」他说。
「我没有吗?」提格莉丝的语气很痛苦,这点很不寻常。「我们全都做过。也许你年纪太小,不记得了。也许你不知道那其实有多糟糕。」
「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全都记得啊,」他大吼回应。
「科利欧,那就有同情心一点,」她厉声说道。「还有,别人必须在死亡和丢脸之间做选择时,尽量不要瞧不起人家。」
提格莉丝的训斥让他很震惊,但更震惊的是她的暗示,她做过别人可能觉得很丢脸的事。她做过什么事呢?因为如果做了那样的事,一定是为了保护他。他想起抽签日那天早上,当时他漫不经心想着,她得用什么东西去黑市进行交易,但他从来不曾认真当一回事。或者他根本就知道?她有可能为了他而做出一些牺牲,而他只是宁可当作不知道?他的评语很含糊,而有很多事不适合史诺家的人去做,所以如同提格莉丝对露西‧葛蕾那首歌的评语,他大可这样说:「嗯,什么事都有可能。」他真的想知道细节吗?不,他不想知道实情。
等他拉开公寓大楼的玻璃门,提格莉丝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噢,不,不可能吧!电梯会动了!」
他满心疑惑,毕竟电梯自从战争初期至今从来没动过。不过电梯门大开,镜面墙壁映照着灯光。他很高兴有事情转移注意力,于是微微一鞠躬,恭请她进入电梯。「你先请。」
提格莉丝笑得很乐,大步走进电梯,彷佛生来就是尊贵的女士。「你真好心。」
科利奥兰纳斯跟着她冲进去,两人一时之间呆呆望着标示各层楼的按钮。「上一次会动时,我记得是去参加我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家,从那时起一直爬楼梯。」
「祖奶奶会很激动,」提格莉丝说。「她的膝盖再也没办法爬楼梯了。」
「我才激动咧。也许她会每隔一阵子离开公寓出门一下耶,」科利奥兰纳斯说。提格莉丝用力搥他的手臂,但是边搥边笑。「真的。有五分钟的时间能够独享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也许哪天早上可以不用听国歌,或者吃晚餐的时候不必系领带。但另一方面,想到她会跟别人交谈就觉得满危险的。『等到科利奥兰纳斯当上总统,每个星期二都会下香槟雨!』」
「也许大家只会归咎于年纪大的关系,」提格莉丝说。
「最好是啦。你要不要尽尽地主之谊?」他问。
提格莉丝伸出手,对着顶楼的按钮好好地按久一点。停顿一下之后,电梯门关上了,连一点嘎吱声都没有,于是他们开始上升。「我好惊讶喔,公寓的管委会居然决定现在把它修好。一定花了很多钱。」
科利奥兰纳斯皱起眉头。「你不觉得他们是把大楼打点好,希望把自己的公寓卖掉?你也知道啊,会有新的税金。」
提格莉丝的嬉闹表情消失了。「很有可能喔。我知道多利托家会考虑卖个好价钱。他们说,这间公寓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不过你也知道原因不是那样。」
「我们会那样说吗?就是我们的老家实在太大了?」科利奥兰纳斯说着,这时电梯门打开,他们家大门展现在眼前。「快点,我还得做功课。」
祖奶奶熬夜等门,大大称赞他,还说电视台反复回放专访的精采片段,一直没停过。「你的女孩,她真是可怜又没用的小不点,不过说也奇怪,她那副模样还挺动人的。也许是她的歌声吧,就是有办法传达到人的心坎里。」
如果露西‧葛蕾赢得了祖奶奶的心,科利奥兰纳斯觉得整个国家的人民必定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其他人觉得她的过去很可疑,他又为何该质疑呢?
他倒了一杯白脱牛奶,换上他父亲的丝质睡袍,然后坐下来,把他对战争所热爱的每一件事写下来。他在开头写下如同大家说的,战争很悲惨,但并非完全没有迷人之处。他觉得这似乎是很巧妙的开头,但是无以为继,而过了半小时后,他毫无进展。飞斯都就曾说,这注定会是篇幅非常短的作业。不过他知道戈尔博士不会满意,而且如果没有认真写,只会让他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力。
提格莉丝进来道晚安时,他试探地问她对这主题的看法。「你记不记得我们到底喜欢过什么事?」
她坐在他的床尾,想了一会儿。「我喜欢一些制服,但不是他们现在穿的那些。你记不记得有金色滚边的红色外套?」
「阅兵的队伍吗?」他感到一阵激动,回想起他从窗户探身出去,看着士兵和乐队大踏步经过。「我喜欢阅兵吗?」
「你很爱。你好兴奋,我们没办法叫你好好吃完早餐,」提格莉丝说。「阅兵的那些日子,我们总是全家团聚。」
「前排座位,」科利奥兰纳斯拿出一张纸,匆匆写下制服和游行,然后加上烟火。「我想在我小时候,只要是壮观的场面都很吸引我。」
「记得火鸡吗?」提格莉丝突然这样说。
那已是战争最后一年的事了。由于围城的关系,都城沦落为同类相食和悲惨绝望的地方。连皇帝豆都快吃完,而上一次有类似肉类的东西端上餐桌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为了提振士气,都城把十二月十五日订定为「国家英雄日」。他们剪接出电视特辑,表扬十几位市民,都是为了保卫都城而牺牲生命,包括科利奥兰纳斯的父亲,克拉瑟斯‧史诺将军。为了播放节目,电力及时接通,但之前停电了整整一天,包括暖气。他们原本就挤在祖奶奶那张大床上,也维持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英雄接受表播。其实早在那时,科利奥兰纳斯对父亲的记忆已然淡去,由于他是透过照片认识父亲的脸孔,因此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以及对于各个行政区永不妥协的言论,他真是吓了一大跳。国歌播放完毕之后,门外传来敲门声,把他们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结果是三位身穿军队礼服的年轻士兵,送来一块纪念匾牌,以及一篮二十磅重的冷冻火鸡,代表国家的问候。这篮东西显然企图传达都城过去的奢华作风,里面附有一罐略带灰尘的薄荷酱、一个鲑鱼罐头、三根稍微裂开的菠萝糖果棒、一块丝瓜海绵,以及花香蜡烛。士兵把篮子放在门应的桌上,读出感谢声明,并祝他们晚安。提格莉丝见状喷泪,祖奶奶也非坐下来不可,但科利奥兰纳斯的第一个反应是跑向大门,确定门锁上了,以便保护他们刚刚获得的贵重财富。
他们把鲑鱼放在吐司上面吃,而且提格莉丝决定隔天待在家里不去上学,想搞清楚如何烹煮那只鸟。科利奥兰纳斯用史诺家的压纹信纸写了晚餐邀请函,送去给普鲁利巴斯──他带了波斯卡酒和凹陷的杏桃罐头来赴宴。幸亏有厨师库克以前留下的一本食谱,提格莉丝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于是他们有薄荷睡火鸡可以大快朵颐,配上面包和里面填塞的包心菜。在那之前或以后,没有一种东西吃起来那么美味。
「那天依然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天。」他不晓得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最后在窗体里加上脱离匮乏。「你真是奇才耶,煮出那只火鸡。那个时候,感觉你比我大了好多岁,其实你只是小女孩啊,」科利奥兰纳斯说。
提格莉丝笑了笑。「还有你,你在屋顶上的战时菜园呢?」
「如果你喜欢欧芹,尽管来找我!」他笑起来。不过他真的对自己的欧芹引以为傲。它提升菜汤的风味,有时候还可以用来交换其他东西。足智多谋,他写到窗体上。
于是他写了作业,回忆这些小时候的开心事,但到最后,他并没有觉得很满意。他想起过去两周的事,包括竞技场的炸弹事件、失去几位同学、马可士的脱逃,以及这一切如何唤醒了他在都城的围城期间感受到的恐惧。当时最重要的事,现在也仍然重要的,就是生活中不要有那样的恐惧。于是,他加了一段话,讲述战争获胜让他深深松口气;都城的敌人曾经那么无情对待他,让他的家庭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看到他们跪在地上有种无情的满足感。看到他们蹒跚跛行。虚弱无力。再也无法伤害他。他们战败所带来的那种不熟悉的满足感,他很喜欢。拥有权力,安全才会伴随而来。掌控事物的能力。是的,那是他最热爱的事。
隔天早上,看着剩余的导师三三两两进来参加星期天的会议,科利奥兰纳斯试着想象一下,如果不曾发生战争,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战争开打时,他们差不多只是刚学步的小童,而战争结束时,他们全都大约八岁了。艰苦的日子已然纾解,但他和同学依然无法回到出生时的当裕生活,世界的重建脚步也很缓慢,令人沮丧。如果他能够忘却食物配给和炮弹轰炸、饥饿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出生时所保证的美好生活,那么他还会认识这些朋友吗?
科利奥兰纳斯想到克莱蒙西亚时,萌生一阵痛苦的罪恶感。他历经了出院复原、家庭作业,以及帮忙露西‧葛蕾准备饥饿游戏,这段期间都还没有见过她。然而,这不只是没时间的问题。他一点都不想回到医院,看看她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万一医师根本说谎,那些鳞片渐渐爬满她的全身呢?万一她已经彻底变形成一条蛇呢?这样想很蠢,不过戈尔博士的实验室都已经那么邪恶了,他不免想到很极端的情况。有个偏执的想法陈隐触动他。戈尔博士那些人会不会就是要等他跑去,于是可以把他囚禁起来?那样说不通啊。如果他们想要困住他,他住院治疗就是好机会。整件事实在太荒谬了,他最后这样想。他决定一有机会就要去看她。
戈尔博士显然是晨型人──海咖院长则显然不是──与大家一起观看前一晚演出的回放。科利奥兰纳斯和露西‧葛蕾的气势横扫全场,不过只要让贡品登上专访的舞台,至少就能得到分数。在都城电视台,卢基‧富莱克曼正在提供邮政总局赌盘现场的最新结果,虽然大家倾向认为塔纳和杰赛普能够获胜,但露西‧葛蕾获得最多的礼物,比最接近的竞争者多了三倍。
「瞧瞧那么多人,」戈尔博士说。「听了心碎女孩的不幸故事,就送面包给她,即使他们不认为她能获胜。这带来什么样的启发?」
「在斗狗的时候,我看过有人押注在变种狗身上,那些变种狗连站都站不稳,」飞斯都对她说。「大家喜欢姑妄一试,赌大一点。」
「大家喜欢好听的情歌,可能是这样吧,」泊瑟芬说着,露出酒涡。
「大家是笨蛋,」莉维亚冷笑着说。「她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过有很多浪漫的人啊。」普普对她眨眨眼,发出懒洋洋的亲吻声。
「对,浪漫的想法,理想主义的想法,可以是很吸引人的。感觉像是一段很棒的过场,衔接到你们的作业。」戈尔博士端坐在她的实验桌前。「来看看你们有什么样的想法。」
戈尔博士没有把他们的作业收走,而是请每个人大声念出来。科利奥兰纳斯的同学们提到好多方面,他连想都没想过。有些人很向往士兵的勇气,希望哪一天自己有机会成为英雄。其他人提到士兵们并肩作战所建立的默契,或者捍卫都城的高尚行为。
「感觉我们全都是某种更伟大事物的一部分,」多米希亚说。她以庄重的态度点点头,于是头顶的马尾快速摆动。「某种重要的事物。我们全都作出牺牲,但那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国家。」
科利奥兰纳斯觉得与大家的「浪漫想法」没有共鸣,就像他对战争没有浪漫的看法。身在战斗之中,经常需要很有勇气,因为有其他人缺乏计划。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帮飞斯都挡子弹,也没兴趣知道。至于都城的崇高想法,他们真的相信吗?他所渴望的事物与「高尚」没什么关系,而是与「控制」很有关系。这并不是说他没有强烈的道德准则,他当然有。不过在战争期间,几乎每一件事都很浪费资源,包括战争宣言和胜利游行。他假装认真参与对话,却一直偷瞄时钟,心里期盼时间赶快过去,那么他就不必隐出自己的作业了。游行似乎很肤浅,权力的吸引力仍是真的,但与他同学的闲聊比起来显得很无情。而且他好希望自己根本没写什么种植欧芹;这时听起来好孩子气。
轮到他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念出火鸡的故事。多米希亚对他说那很感人,莉维亚翻了白眼,戈尔博士则是挑挑眉毛,问他还有没有更多可以分享?他说没有。
「普林西先生?」戈尔博士说。
赛嘉纳斯一直很安静,整堂课都很压抑。他把一张纸翻过来,隐着:「『对于战争,我只喜欢一件事,就是我还住在第二区。』如果你问我,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我会说,有机会导正一些错误。」
「那么有导正吗?」戈尔博士问道。
「完全没有。行政区的状况比以前更糟,」赛嘉纳斯说。
不满的声浪从教室四面八方传来。
「哇!」
「他不只是那个意思吧。」
「那就回去第二区啊!谁会想念你啊?」
赛嘉纳斯现在真的在施压了,科利奥兰纳斯心想。不过他也很生气。要有两方面才能发战争。附带一提,那场战争是由叛军引发的。那场战争让他变成孤儿。
不过赛嘉纳斯没理会其他同学,继续紧盯着首席游戏设计师。「戈尔博士,我可不可以问,您喜欢战争的哪方面?」
她看着他好一段时间,然后微笑起来。「我喜欢它证明我是对的。」
到底要怎么证明,还没有人来得及大胆提问,海咖院长就宣布午餐时间到了,于是大家列队走出,把作业留下。
他们有半小时可以吃东西,但科利奥兰纳斯忘了带任何食物,学校也没提供,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他在正门台阶的阴凉处伸展身子,让脑袋休息一下,而飞斯都和希拉瑞斯‧黑文斯比正在讨论女生贡品的策略,希拉瑞斯是第八区女生的导师。他隐约记得在火车站看过希拉瑞斯的贡品,她穿条纹洋装配戴红色围巾,但主要是因为她和波宾在一起。
「女生还满麻烦的,她们的打斗方式向来与男生不一样,」希拉瑞斯说。黑文斯比家超级富裕,史诺家在战争之前也是那样。但无论有什么样的态势,希拉瑞斯好像总是忧心忡忡。
「喔,不知道耶,」飞斯都说。「我想,我的柯萝可以让那些家伙付出满大的代价。」
「我的很弱小啊。」希拉瑞斯用修剪漂亮的指甲拿起他的牛排三明治。「伍薇,她这样称呼自己。嗯,为了专访,我努力训练亲爱的伍薇,但她完全没有个性。没有人支持她,所以就算她能躲开其他人,我也没东西给她吃。」
「如果她一直活着,就会得到赞助人,」飞斯都说。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她不能打斗,而我没有钱可以运用,毕竟我家的人不赌博,」希拉瑞斯嘀咕着说。「我只希望她能撑到最后十二个人,我就对我父母就有交代了。如果黑文斯比家的人表现很差,他们会觉得难为情。」
午餐之后,萨提莉亚带所有导师去都城新闻台的办公室,让他们了解饥饿游戏幕后的运作机制。游戏设计师工作的地方是几间破旧的办公室,虽然分配给他们的控制室已经足够了,但就年度活动来说,这里似乎有点小。科利奥兰纳斯觉得整件事令人有点失望,他以为会比较体面一点;不过呢,游戏设计师对于今年的游戏要添加一些新元素感到很兴奋,吱吱喳喳谈论着导师们的建议,以及赞助人的参与。他们检查遥控摄影机时,小房间内好热闹;这些摄影机早在竞技场以前举办体育活动时就已装设。有六位游戏设计师忙着测试轻便的无人遥控机,那要用来递送赞助人送的礼物。无人机是依靠脸部辨滋找到收件人,一次只能携带一件物品。
由于专访很成功,卢基‧富莱克曼显得精神奕奕,他已经登上主持人的位置,背后有一群都城新闻台的记者负责支持。科利奥兰纳斯吓了一大跳,因为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隔天早上八点十五分的地方,直到卢基说:「我们要确定你会早一点来。你也知道,要在你的女孩挂点之前。」
他觉得好像有人朝他的肚子猛捶一拳。莉维亚尖酸刻薄,戈尔博士超级疯狂,因此他们斩钉截铁认为露西‧葛蕾根本不是竞争对手时,他能忽视他们的看法。然而,卢基‧富莱克曼看似呆儍,他说的话却正中要害,具有其他人达不到的效果。走回家的路上,他准备着赛前最后一次与露西‧葛蕾会面讨论,同时思索一种可能性:明天同样这个时间,她就要死了。前一晚,他对于她失去男友、她拥有的明星特质使他相形失色而兴起的嫉妒之心,这时则消失殆尽。他觉得自己与她异常亲近,这个女孩竟以如此意外、如此特别的方式闯入他的生活。而且,不只因为她为他带来了荣誉与称赞。他是真心喜欢她,远超过他在都城所认识的大部分女孩。如果她能活下来──噢,真能这样就好了──他们又要如何建立终生的关联呢?不过经历了那么多次积极的会谈之后,他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并没有站在她那边,于是一股沉重的忧愁重重压在他身上。
在家里,他躺在自己床上,很怕必须说再见。他希望有某种很美的事物能送给露西‧葛蕾,对于她所给予的一切表达衷心的感谢。她让他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让他有机会表现杰出。让奖学金成为囊中之物。而且,当然还有他的人生。一定要非常特别的事物。非常宝贵。是他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像那些玫瑰,那其实是祖奶奶的。假使竞技场内的状况变得很糟,那种东西能让她缠绕在手指上,一看到就想起他与她同在,于是从中得到慰藉,知道她不是孤单死去。有一条丝巾染成赏心悦目的深橘色,她也许可以用来绑头发。还有个金色别针,是成绩优良的奖品,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也许是他的一绺头发用丝带绑住?还有什么东西更能代表他本人呢?
突然间,他觉得内心涌起一阵愤怒。除非能让她用来保护自己,否则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做的这些事,只是把她打扮成一具漂亮的尸体吧?也许她能用那条丝巾勒死某个人,或者用别针刺杀他们?但是真要说的话,竞技场里一点都不缺武器啊。
他仍然想着该送什么礼物时,提格莉丝叫他去餐桌。她买了一磅的碎牛肉,煎成四个牛肉饼。她的那块显然比较小,要不是知道她在烹煮过程中老是小口咬着生肉,他一定会抗议。提格莉丝很爱吃生肉,如果祖奶奶没有禁止,她会把自己那一整块生呑下肚。有一块肉饼要留给露西‧葛蕾,加上层层配料,夹在很大的圆面包里面。提格莉丝也做了炸马铃薯和奶油包心菜色拉,科利奥兰纳斯则是从医院的礼物篮里挑了最好的水果和甜点。提格莉丝在一个小纸盒里铺了亚麻餐巾,餐巾上有色彩绚丽、羽翼丰满的鸟类图案,雪白布料上面还放了祖奶奶的最后一朵玫瑰花蕾。科利奥兰纳斯选了一颗色泽饱满的深红色桃子,因为柯维族人热爱色彩,露西‧葛蕾更是其中佼佼者。
「告诉她,」提格莉丝说,「我支持她。」
「告诉她,」祖奶奶补充说,「她非死不可,我们全都觉得好遗憾。」
太阳把傍晚的空气觉得温暖又和煦,因此进入凉飕飕的黑文斯比会堂后,科利奥兰纳斯不禁想起史诺家的陵墓,他的父母亲长眠于那里。此刻缺少学生和他们的喧闹声,每一个步伐都大声回荡,于是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感受,彷佛来参加一场阴沉幽暗的会议。所有的灯光都没有点亮,向晚的光线透过窗户流泻进来已然足够,但这与他们早先会议的明亮光线形成鲜明对比。其余导师聚集在楼上阳台,俯望着下方与他们配对的人,一阵静默笼罩着所有人。
「问题是,」丽西斯特拉塔对科利奥兰纳斯轻声说道,「我变得还满喜欢杰赛普。」她停顿一会儿,着手调整一大份烛烤面的包装纸。「他确实救我一命。」科利奥兰纳斯不禁心想,当时在竞技场里,没有其他人比丽西斯特拉塔距离他更近;炸弹爆炸时,不晓得她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她有没有看见露西‧葛蕾救了他?她是不是暗示那件事?
大家分别走向自己的桌子时,科利奥兰纳斯强迫自己正面思考。在这最后十分钟的相聚时刻,花时间哭哭啼啼实在没什么好处,还不如专心思考致胜策略。而更有帮助的是,露西‧葛蕾看起来比前一次在会堂见面时好多了。干净又整洁,洋装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然色彩鲜明,你会以为她准备要去参加派对,而不是大屠杀。她的视线落在盒子上。
科利奥兰纳斯端上盒子,微微颔首。「我带了礼物来。」
露西‧葛蕾以优雅的动作拿起玫瑰花,嗅闻香气。她摘下一片花瓣,放进双唇之间。「尝起来像睡前时光,」她说着,露出悲伤的微笑。「好漂亮的盒子。」
「这是提格莉丝留给特殊场合用的,」他说。「如果饿了,尽管吃吧。还温温的。」
「我想我会吃。像文明人一样吃最后一餐。」她打开餐巾,对盒子里的东西赞赏不已。「喔,这看起来超棒。」
「分量很多,所以你可以和杰赛普一起吃,」科利奥兰纳斯对她说。「不过呢,我想丽西斯特拉塔带了东西给他。」
「我会分给他,但是他不吃东西了。」露西‧葛蕾以忧虑的眼神看着杰赛普。「可能只是紧张吧。他的举止也有点古怪。当然啦,现在我们满嘴都是各种古怪又疯狂的话。」
「像什么?」科利奥兰纳斯问道。
「就像昨天晚上,利波亲自向我们每个人道歉,因为得杀了我们,」她解释说。「他说,等他赢了,他会补偿我们。他会向都城报仇,只不过那部分并没有像杀掉我们那么明确。」
科利奥兰纳斯的目光飘向利波,他显然不只身强力壮,也很擅长心理战术。「大家怎么回应?」
「大多数人只是直直看着他。杰赛普的眼神充满愤恨。我告诉他,要等到学舌鸟唱歌才算结束,没到最后一刻不知道结果,但他听了只是更加困惑。我想,他对这一切的理解就是那样,充满困惑。我们全都头晕脑胀,毕竟,向你的人生说再见……那并不容易。」她的下唇开始颤抖,然后将三明治推到旁边,连好好咬一口都没有。
科利奥兰纳斯觉得对话转向听天由命,于是引导到另一个方向。「你很幸运不必那样。你的礼物比别人多了三倍。」
露西‧葛蕾的眉毛突然挑高。「三倍?」
「三倍。露西‧葛蕾,你会获胜,」他说。「我已经想过了。他们敲响铜锣的那一刻,你赶快跑,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跑。爬上那些看台,让你和其他人之间保持最远的距离。找到适合的地方躲起来。我会给你食物。然后,你移动到另一个地点。只要持续移动,保持活着,直到其他人把彼此杀光,或者饿死。你办得到。」
「我办得到吗?我知道,让你相信我的人,就是我自己,可是昨天晚上,我开始好好思考身在那个竞技场的事。困在里面。那么多武器。利波追杀我。我在白天觉得比较有希望,可是到了天黑,我好怕我会……」突然间,眼泪开始在她脸上汩汩流下。这是第一次,她没办法忍住眼泪。市长殴打她之后站在舞台上,或者科利奥兰纳斯给她面包布丁那时,她都快要哭出来,但她努力克制,不让泪水流下。而现在,彷佛水库溃堤一般,眼泪泉涌而出。
看着她的无助,也感受到自己的无助,科利奥兰纳斯觉得内心有某种东西松解开来。他向她伸出手。「噢,露西‧葛蕾……」
「我不想死,」她轻声说。
他的手指拂过她脸颊的泪水。「你当然不想。我也不会让你那样。」她哭个不停。「露西‧葛蕾,我不会让你那样!」
「你该让我那样。我永远只会让你惹上麻烦,」她哭到快说不出话。「害你身陷险境,还吃你的食物。而且我看得出来,你讨厌我的歌谣。你明天就可以好好摆脱我了。」
「我明天会变成行尸走肉啊!之前我告诉你,你对我很重要,我指的不是你身为我的贡品。我指的是你。你,露西‧葛蕾‧贝亚德,身为一个人,身为我的朋友,身为我的……」要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呢?心上人?女朋友?其实只能说是迷恋,而且可能是单恋。不过,承认她掳获他的心,他有可能失去什么吗?「听了你的歌谣,我觉得很嫉妒,因为我希望你想着我,而不是过去的某个人。很蠢,我知道。不过,你是我所遇过最不可思议的女孩。真的。每一方面都好特别。而我……」眼泪盈满他自己的双眼,但他眨眨眼,忍住了。为了他们两人,他必须坚强挺住。「而我不想失去你。我拒绝失去你。拜托,不要哭。」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不哭。只是……我觉得好孤单,」她说。
「你不孤单。」他握住她的手。「而且你在竞技场里不会孤单;我们会在一起。我无时无刻都会在那里。我不会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露西‧葛蕾,我们会一起赢得这场游戏。我保证。」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听起来几乎像是有可能,用你说的那种方法。」
「不只是有可能,」他坚持说道。「是很有可能。是必然如此,如果你真的按照计划执行的话。」
「你真的相信会那样吗?」她这样说,望着他的脸。「因为如果我觉得你相信,我也很有可能会相信。」
这个时刻需要很重大的宣示。幸好他有。他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衡量着风险,但他无法像这样抛下她,什么都没有紧紧抓住。这是荣誉的问题。她是他的女孩,她救过他的命,他必须尽一切的努力拯救她。
「听好。你有没有在听?」她还在哭,但啜泣声已经变小,夹杂着吸气声。「我母亲过世的时候留下东西给我。这是我最宝贵的物品。我希望你带着它去竞技场,当作幸运符。提醒你喔,这是借给你的。我全心全意等待你归还给我。否则呢,我绝对不会跟它分开。」科利奥兰纳斯把手探到口袋里,然后伸出手,张开五只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在夕阳余晖里闪闪发亮的,是他母亲的银色粉饼盒。
看着粉饼盒,露西‧葛蕾张大了嘴,而她并不是容易感动的人。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精致的玫瑰浮雕和古色古香的银质,然后充满歉意地抽回手。「噢,我不能拿。它太细致了。科利奥兰纳斯,你拿这个来已经够了。」
「你确定?」他问道,逗她一下。喀答一声,他顺顺打开盒闩,然后把它拿高,让她能看见自己在镜中的映像。
露西‧葛蕾匆匆吸口气,笑了起来。「嗯,现在你玩弄我的弱点喔。」而这是真的。她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不是炫耀,真的。只是有这种意识。她注意到里面是空的,一小时之前那里原本有粉饼。「这里原本有粉饼吗?」
「有,不过……」科利奥兰纳斯才刚开口说,但随即停下。如果他说出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另一方面,如果他没说,他可能会永远失去她。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近乎耳语。「我想,你可能会想用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