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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科利奥兰纳斯站着,呆若木鸡,而两名警卫猛拍他的背,笑了起来。「我……我……」

  「你是史上最年轻就通过考试的人。」指挥官眉开眼笑。「通常呢,我们会在这里训练你,不过你的分数让你被推荐去第二区参加菁英课程。我们很遗憾要送你去。」

  噢,他好希望自己能去!去第二区,去军官学校,距离他在都城的家没有很远。菁英军官学校,他可以在那里让自己成为杰出的人,找出方法回到值得过的生活。要得到权力,这条路甚至可能比较好,比大学能提供的更好。不过,仍然有一把杀人凶器流落在外,留有他的身分。他的DNA能宣告他有罪,正如同那条手帕。说来遗憾又悲惨,留下来太危险,继续装模作样好痛苦。

  「我什么时候要离开?」他问。

  「明天一大早有一艘气垫船开往那个方向,你要搭那一班。我想,你今天休息,利用时间打包和道别。」两天之内,指挥官第二次跟他握手。「我们期待你有杰出的表现。」

  科利奥兰纳斯谢过指挥官,走到外面,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衡量着各种选择。徒劳无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痛恨自己,更加痛恨赛嘉纳斯‧普林西,然后走向设置发电机的地方,几乎不顾自己是否会遭到逮捕。失望的感受好痛苦啊,有第二次机会能迎向光明的未来,却这样遭到剥夺,无可挽回。他必须提醒自己,有绳索、绞刑台,还有八卦鸟模仿他的遗言,藉此重振他的注意力。他正准备抛弃维安人员的生活;他需要迅速摆脱这一切。

  等他到达建筑物,很快朝背后看了一眼,但整个基地依然沉睡,于是在无人发现的状况下,偷偷绕到建筑物后面。他检视围篱,刚开始找不到缺口。他的手指伸进铁丝的相勾处,失望地摇晃几下。果不其然,铁丝网从一根支撑柱脱离,让围篱留下一个破口,他刚好可以挤过去。到了外面,他谨慎的天性故态复萌。他绕过基地后方,穿越一片树林,最后到达通往吊人树的那条路。到了那里,他只要跟着先前驶过的卡车车辙就行了。踏着快速的步伐,但不能快到吸引别人注意。无论如何,在破晓之后不久的炎热星期日,没什么人会注意,这段时间很宝贵。大多数的矿工和维安人员再过好几个小时才会起床。

  走了几哩后,他到达那片荒凉的原野,于是拔腿奔向吊人树,急着想让自己隐身在树林里。没有露西‧葛蕾的踪迹,他穿行于枝叶下方时,不禁心想是否根本误解她的讯息,反倒应该直接去炭坑。接着,他瞥见一抹橘色,于是跟着它前往一块空地。她站在那里,从一辆小推车卸下一堆包裹,他的头巾围在她的头上,显得很迷人。她跑过来,拥抱他,他随即响应,虽然拥抱的感觉实在太热了。随之而来的亲吻让他的心情变得比较好。

  他的手伸向她发际的橘色头巾。「对逃亡的人来说,这颜色好像太亮了。」

  露西‧葛蕾笑了笑。「嗯,我不希望你找不到我。你还是决定这样做?」

  「我别无选择。」他明白自己听起来不是很真心,于是补上一句,「对我来说,现在你是最重要的一切。」

  「你也是,现在你是我的生命。坐在这里,等你出现,我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够勇敢,绝对做不到,」她坦白说。「不只是因为这会有多困难。实在太孤单了。我可能会撑个几天,然后就回家去找柯维族伙伴。」

  「我懂。要不是你提起,我甚至没有考虑逃跑。那实在是……令人却步。」他伸手拂过她的包裹。「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冒险带那么多东西。」

  「我想也是。我收集了这么多,也搜刮家里的储藏室。没关系。我把剩下的钱都留给柯维族伙伴。」彷佛要说服自己似的,她说:「他们会很好。」她拿起一包东西,把它抛向背后。

  他收拢一些用品。「他们会怎么样?我是说没有你的乐团。」

  「他们应付得过去。他们可以全部演奏曲子,反正莫黛‧艾佛瑞再过几年就可以取代我的主唱位置,」露西‧葛蕾说。「况且,麻烦的事情好像都会找上我,我在第十二区的受欢迎程度可能会渐渐耗尽。昨天晚上,指挥官叫我不要再唱〈吊人树之歌〉了。他说,太阴暗。倒不如说是,太煽动。我答应他,永远不会再从我嘴里听到。」

  「那是一首奇怪的歌,」科利奥兰纳斯表示。

  露西‧葛蕾笑起来。「嗯,莫黛‧艾佛瑞很喜欢喔。她说那首歌真的很有影响力。」

  「就像我的声音。我在都城唱国歌的时候,」科利奥兰纳斯回忆说。

  「就是那样,」露西‧葛蕾说。「你准备好了?」

  他们把所有东西分配给两个人携带。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你的吉他。你没有带着?」

  「我把它留给莫黛‧艾佛瑞。除了吉他,还有我妈妈的洋装。」她努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需要那些干嘛?塔姆‧安柏觉得还有人在北方,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就只有我们两个。」

  这一刻他意识到,不是只有他把自己的梦想抛诸脑后。「我们会在那里找到新的梦想,」科利奥兰纳斯打包票说,他表达了满满的信念,实际上却没有感受到那么多。他拿出父亲的指南针,研究一会儿,然后指出,「北方是往这边。」

  「我想,我们先去小湖。大致是北边。我有点想要再看它一眼,」她说。

  似乎是个好计划,于是他没有反对。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在荒野里游荡,再也不回头。何不让她高兴一下?他把稍微松开的头巾重新塞好。「就去小湖。」

  露西‧葛蕾回头凝视城镇,不过科利奥兰纳斯唯一能够辨认的只有吊人树。「第十二区,再见了。吊人树、饥饿游戏和利普市长,再见了。总有一天,总有什么事会杀了我,但不会是你们。」她转过身,朝向树林深处走去。

  「没什么可以留恋,」科利奥兰纳斯附和说。

  「我会想念音乐,还有我那群可爱的伙伴,」露西‧葛蕾的声音有点哽咽。「不过呢,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跟着我。」

  「你知道我不会想念什么事吗?人们,」科利奥兰纳斯回答。「除了几个人以外。如果你仔细想的话,大多数人都很可怕。」

  「其实呢,人们没有那么坏,」她说。「那是这个世界对人造成的影响。就像我们在竞技场里面。我们从来没想过,他们把我们孤零零留在那里面,而我们竟然会做出那些事。」

  「我不知道。我杀了梅菲尔,而放眼所及并没有竞技场,」他说。

  「那只是为了救我。」她想了想。「我想,人性本善。如果你跨过那条线而变得邪恶,你自己会知道。努力待在那条线的正确一侧,就是你的人生挑战。」

  「有时候做决定是很困难的。」他整个夏天都是如此。

  「我知道啊。我当然懂。我是胜利者耶,」她的语气很悲伤。「我的新生活,以后会很好,不必杀死别人。」

  「我会跟你在一起。一辈子杀三个似乎够多了,而一个夏天之内就杀了三个肯定够多。」附近传来动物的叫声,让他想起自己没有武器。「我要来做一根步行杖。你想要吗?」

  她停下脚步。「当然好。有很多方法可以方便取得,而且不只一根喔。」

  他们找到几段粗壮的树枝,她扶着,由他把分岔的细枝一一折断。「第三个是谁?」

  「什么?」他问。而她对他露出促狭的神情。他手一滑,结果一片树皮戳进指甲底下。「哎哟。」

  她没理会他的手伤。「你杀的人啊。你说今年夏天你杀了三个人。」

  科利奥兰纳斯咬住碎片的末端,想用牙齿把它拔出来,争取一点时间。到底是谁呢?答案当然是赛嘉纳斯,但他不能承认。

  「你可以把这个弄出来吗?」他伸出手,摇一摇受伤的指甲,希望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看看。」她检视那块碎片。「所以,波宾,梅菲尔……谁是第三个人?」

  他的脑筋转个不停,寻找貌似合理的解释。他有可能卷入一场怪异的意外事件吗?训练致死?他正在清理武器,结果犯了错而枪枝走火?他下定决心,最好打哈哈带过。「我自己。我杀了旧的我,所以我才能跟你一起走。」

  她把碎片拔出来。「嗯,希望旧的你不会纠缠新的你。我们之间已经有够多鬼魂了。」

  这个关键时刻过去了,但是扼杀了对话。两人接下来都没再说话,直到约莫半路上,他们停下来喘口气。

  露西‧葛蕾扭开塑料水壶,递给他。「基地还是会发现你不见了吧?」

  「可能要到晚餐时才会。你呢?」他猛喝一大口水。

  「我离开的时候,只有塔姆‧安柏起床了。我告诉他我要去观察山羊。我们一直讨论要养一整群。卖羊奶当作副业,」她说。「我可能多争取到几小时,然后他们才会开始找我。可能到了晩上,他们会想到吊人树,然后找到手推车。他们会把两条线索拼凑在一起。」

  他把水壶递给她。「他们会试着跟踪你吗?」

  「也许会。不过我们那时已经走很远了。」她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抹过嘴巴。「他们会追捕你吗?」

  他猜想,基地方面不会太快起疑。他怎么会抛弃菁英军官学校的入学资格呢?假如真的有人注意到他不见了,可能也认为他与其他维安人员一起去镇上。当然,除非他们找到那把杀人的枪。由于手指才刚受伤,使他暂时不想提起学校之类的所有麻烦事。「我不知道。就算发现我跑掉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要去哪里找人。」

  他们步行走向小湖,两人都沉缅于自己的思绪。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好不真实,彷佛只是一趟愉快的郊游,就像两周前的星期日那样。彷佛他们要去野餐,而他必须确定能够及时赶回去吃炸烟熏香肠和迎接宵禁。但不是。抵达小湖后,他们会继续前进,深入荒野,那里的生活要用到最基本的生存方法。他们要如何吃东西?他们要住在哪里?而且等到碰上各种挑战,像是获取食物和搭建安身之处等等时,他们到底能不能自行完成呢?她没有音乐。他没有学校,或者军队,或者所有一切。拥有家庭?似乎连生存都太过严峻,根本不适合小孩。任何小孩都一样,遑论他自己的小孩。一旦把财富、名声和权力都排除掉,在那里能够向往什么呢?难道生存的目标就是进一步生存,再无其他?

  他专心思考这些问题,于是前往小湖的第二段路程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把背负的东西放在岸边,露西‧葛蕾直接跑去找树枝做成钓竿。「我们不晓得前方会碰到什么状况,所以最好在这里填饱肚子,」她说。她教他把粗线和鱼钩装到竿子上。在烂泥巴里扒抓找虫让他觉得好恶心,他不禁心想这会不会是每日活动。会的,如果肚子很饿就会。他们把钓饵装到鱼钩上,静静坐在岸边,等待向下一扯,而鸟儿在周围吱喳鸣叫。她钓到两条。他没有收获。

  厚重漆黑的乌云滚滚而来,让跃动的阳光稍微舒缓,但增添他的压抑。现在这就是他的生活。挖掘蠕虫,看天吃饭;原始状态,宛如动物。他知道,如果他不是这么特殊的人──最优秀最聪颖的人,最年轻通过预官考试的人──做这些事会容易多了。如果他是没用又愚蠢的人,失去文明生活就不会觉得内心这么空虚。他可以从容应对。粗大冰冷的雨滴开始咚咚落在身上,在他的制服留下湿湿的印记。

  「这种雨势绝对没办法烹煮,」露西‧葛蕾说。「最好去小屋里。我们可以用那里面的壁炉。」

  她所指的,只有可能是湖边唯一还有屋顶的那间房子。可能是他最后的屋顶,直到他自己建造出来为止。到底要怎么建造屋顶啊?预官考试并没有考这种问题。

  她快速清除鱼的内脏,并用叶子包起来,然后他们收拾一大堆东西,匆匆前往那间屋子,这时雨水倾洒在他们身上。这本来会很好玩,如果不是他的真实生活的话。只是几小时的冒险经历,伴着迷人的女孩,以及在他方实现抱负的未来前景。门卡住了,但露西‧葛蕾侧身把它猛力撞开。他们连忙进去躲雨,把物品全部放下。只有一个空间,混凝土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显然没有电力,但光线从四面墙壁的窗户和单独的那扇门照进来。他的目光偶然看到壁炉,里面满是过去累积的灰烬,有一堆整齐的干木柴堆在旁边。至少他们不必去苦苦搜寻。

  露西‧葛蕾走向壁炉,把鱼放在小小的混凝土炉床上,着手在老旧的金属格栅上方排列一层层木柴和细枝。「我们存放一些木头在这里,所以永远是干的。」

  科利奥兰纳斯考虑只待在这间坚固小屋的可能性,周围有充足的木材,也有小湖可以钓鱼。但是不行,在这么靠近第十二区的地方落地生根实在太危险。如果柯维族人知道这个地点,肯定也有其他人知道。就连最后这少许的保护,他也必须抛弃。到最后,他会不会住在洞穴里?他想起漂亮的史诺家顶楼公寓,有大理石地板和水晶吊灯。他的家,他那理所当然的家。这时,风势吹动,泼进一点雨水,冰冷雨滴洒在他的裤子上。他猛然关上门,然后呆住不动。原来门后藏了某种东西。长条形的粗麻布袋。从袋口伸出一把猎枪的枪管。

  不可能吧。他无法呼吸,用鞋子轻推袋口,显露出猎枪,还有一把维安人员的步枪。再打开一点,他认出榴弹发射器。毫无疑问,这些是赛嘉纳斯在灶窝小屋买的黑市枪枝。那把杀人凶器就在其中。

  露西‧葛蕾点燃炉火。「我带了一个旧的金属罐,想说可以带着燃烧的煤炭到处跑。我没有很多火柴,而用打火石点火实在很困难。」

  「嗯哼,」科利奥兰纳斯说。「好主意。」这些武器是怎么运到这里的?其实说得通。比利‧透普可能曾经带史普鲁斯去小湖,也说不定史普鲁斯本来就知道那个地方。战争期间,那里可能对叛军很有用,可作为藏匿的处所。而史普鲁斯一定很聪明,知道他不能冒着风险,把证据藏在第十二区。

  「喂,你在那里找到什么?」露西‧葛蕾跑来他这里,俯身蹲下,把装着武器的麻布袋拉开。「喔。他们在灶窝小屋得到的就是这些吗?」

  「我想一定是,」他说。「我们该带着这些枪吗?」

  露西‧葛蕾向后退,站起来,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好不要。我不信任这些东西,但这迟早会有用。」她拿出一把长刀,在手中转动刀刃。「我想,我会去挖点慈菇,毕竟我们终于有火了。湖边有很棒的一丛。」

  「我以为还没成熟,」他说。

  「两星期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喔,」她说。

  「还在下雨耶,」他持反对态度。「你会全身湿透。」

  她笑起来。「嗯,我又不是糖粉做的。」

  说老实话,他很高兴有点时间独自思考。她离开后,他拿起麻布袋的底部,武器全部滑落到地板上。他蹲在那堆东西旁边,捡起他用来杀死梅菲尔的那把维安人员步枪,捧在自己怀里。它在这里──杀人凶器──不是在都城的法医实验室,而是在这里,在他的手里,在荒野中央,完全不造成威胁。他得做的就是摧毁它,然后他就自由了,远离绞刑的套索。自由回到基地,前往第二区。自由重返人群,无所恐惧。他松了一口气,眼眶盈满泪水,开始大笑起来,内心充满喜悦。他要怎么处置这把枪?在火堆里烧掉?拆解开来,将零件分开丢弃?扔进湖里?一旦这把枪彻底消失,他与凶杀案之间就没有关联了。完全没有关联。

  不,且慢。还有一件事。露西‧葛蕾。

  嗯,没关系。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等到他告诉她,计划已经有了变化,她绝对不会很兴奋。就是他要回去基地,明天清晨前往第二区,必须留下她面对自己的命运。她从来不曾背叛他,那不是她的作风。如果背叛他,也会害她牵扯到凶杀案,那表示她最终可能难逃一死。如同饥饿游戏所显示,露西‧葛蕾拥有很特殊的自卫本能。况且,她爱他。她昨天晚上在歌声中这么说。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然而,如果他在树林里丢下她,让她独自摸索生存之道,她一定会认为那样是破坏信任。要透露这项消息,他必须想个适当的方法。不过要用什么方法呢?「我深爱着你,不过我更爱军官学校?」这种说法不太可能被接受吧。

  而且他真的爱她啊!是真的!只是呢,进入荒野新生活才不过短短几小时,他就知道自己痛恨这种生活。炎热,还有虫子,以及那些鸟喋喋叫着,永不休止……

  她肯定要花很长的时间采收那些慈菇。

  科利奥兰纳斯向窗外瞥了一眼。雨势减弱成小雨。

  她一定不想自己去。太孤单。她的歌曲述说着她需要他、爱恋他且信任他,但她会原谅他吗?就算他抛弃她?比利‧透普曾经辜负她,而他最后死了。他彷佛能听见他的声音──

  「看你怎么玩弄那些孩子,我觉得好恶心。可怜的露西‧葛蕾。容易受骗的可怜小羔羊。」

  ──以及看着她的牙齿咬入他的手。他想起她在竞技场上杀人的模样多么冷酷。首先是身体虚弱的伍薇;他从没见过这么冷血的举动。接着,她以充满算计的方式除掉崔奇,引诱他攻击她,绝对没错,于是她能从口袋里突然甩出那尾蛇。而她宣称利波得了狂犬病,那是出于好心而杀了他,但谁知道实情是怎样呢?

  不,露西‧葛蕾不是容易受骗的小羔羊。她不是用糖粉做的。她是饥饿游戏的胜利者。

  他检查一番,确定步枪装满子弹,接着把门完全打开。放眼望去没看到她。他走向小湖,努力回想克莱克‧卡麦上次在哪里挖到慈菇拿来给他们。其实不重要。湖边的沼泽区一片荒凉,毫无人迹。

  「露西‧葛蕾?」唯一的响应是附近树枝上一只孤零零的学舌鸟,牠努力模仿他的声音但失败,因为他说的话并没有特别悦耳动听。「放弃吧,」他对那只鸟喃喃说着。「你又不是八卦鸟。」

  毫无疑问,她正在躲他。可是为什么呢?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弄懂了。全部弄懂了。弄懂只要摧毁枪枝,就会把他与凶杀案有关的实体证据全部洗刷掉。弄懂他再也不想逃跑了。弄懂她是把他与罪行连结在一起的最后目击者。但他们永远全力支持对方,那么她为何突然认为他会伤害她?昨天他还是她眼中纯洁如飘飞的白雪?

  赛嘉纳斯。她一定弄懂了,赛嘉纳斯是科利奥兰纳斯杀死的第三个人。她不需要得知八卦鸟的任何惊人绝技,只要知道他曾是赛嘉纳斯的挚友,而赛嘉纳斯是叛军,同时科利奥兰纳斯是都城的拥护者。然而,认为他会杀了她?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装满子弹的枪。也许他应该将这把枪留在小屋里。毕竟以武装姿态追着她跑,看起来确实很糟糕,活像是他在追杀她。但他不是真的想要杀掉她。只是想找她谈谈,确定她明白道理。

  把枪放下,他对自己说,但他的双手拒绝合作。她只有一把刀。一把很大的刀子。他最好的解套方案是把枪藏到背后。「露西‧葛蕾!你还好吗?你吓到我了!你在哪里?」

  她只要这样回答就好:「我明白,我会自己一个人上路,我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打算。」可是就在刚刚的早晨,她坦白说,她认为光靠自己根本办不到,过个几天就会回到柯维族人身边。她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回答。

  「露西‧葛蕾,拜托,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他大喊。她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盘算?一直躲到他累了跑回基地?然后今晚自己偷溜回家?这样对他没用。就算把杀人凶器解决掉,她依然很危险。万一她现在跑回第十二区,而市长成功逮捕她呢?万一他们审问她,甚至对她刑求?实情会泄露出去。她没有杀死任何人。他有。他们的证词彼此矛盾。就算那些人不相信她说的话,他也会名誉扫地。他们的恋情,与他在饥饿游戏作弊的细节,一并曝光。海咖院长有可能介入,见证他的人品。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仍然没有半点她的踪迹。她让他别无选择,只能追着她进入树林。现在雨停了,空气很潮湿,地面泥泞。他回到那间房子,环顾四周,最后发现她非常模糊的鞋印,于是跟着她的足迹,抵达树林边缘的灌木丛,安静走进湿漉漉的树林。

  他的耳里满是鸟儿的啁啾声,乌云未散的天空让视线不太好。树林下的灌木丛遮蔽了她的足印,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走上正确的途径。肾上腺素让他的感官非常敏锐,他注意到这里有根折断的树枝,那里的苔藓有鞋子踩过的痕迹。他觉得有点内疚,让她惊吓到这种程度。她在做什么呢?在灌丛里瑟瑟发抖,努力压抑啜泣声?想到未来的生活没有他,一定让她心都碎了。

  一小块橘色吸引他的目光,他微笑起来。「我不希望你失去我,」她会这样说。而他不会。他推开一些枝叶,走进一小片空地,上方覆盖着树冠。橘色头巾挂在一些荆棘上,显然是她奔逃时随风吹落而勾住。噢,这样啊。他确认自己走在正确的路径上。他走过去捡起头巾,也许最终还是由他留着……这时树叶间出现微弱的沙沙声,他猛然停步。一尾蛇发动攻击时,他才刚注意到牠,只见牠像弹簧一样伸展开来,将尖牙深深咬进他伸向头巾的前臂。

  「哎哟!」他痛得尖声大叫。那尾蛇立刻放开他,溜进灌木丛里,根本没让他有机会好好看个清楚。看着前臂那个红色弯曲的咬痕,他开始惊慌起来。惊慌失措且不敢置信。露西‧葛蕾企图杀死他!这并非巧合。飘动的头巾。从容不迫的蛇。莫黛‧艾佛瑞曾说,她永远知道要去哪里找蛇。这是很蠢的陷讲,而他居然直直闯进去!容易受骗的可怜小羔羊,说得真对!他渐渐开始同情比利‧透普了。

  科利奥兰纳斯对蛇一无所知,更遑论竞技场里的彩虹蛇。他的双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心脏狂跳,预期自己会当场死亡,但是伤口疼痛的同时,他依然站着。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但主宰万物的史诺啊,她要为此付出代价。他该用止血带绑紧手臂吗?把毒液吸出来?他们还没有上过求生训练课程。他担心自己的急救处置只会让毒液在体内传播得更快,于是使劲拉下袖子盖住前臂,将步枪从肩膀取下,开始跟踪她。如果状况好一点,他可能会嘲笑这种出乎意料的结果,他们的关系这么快就恶化,转变成两人自己私底下的饥饿游戏

  现在要追踪她不是很容易,他意识到早先的线索都是故意留下,引导他直直朝向那尾蛇而去。但她不可能距离很远。她会想知道那尾蛇是否杀了他,或者是否该要拟定另一个攻击计划。也许她希望他昏过去,于是能用那把长刀割断他的喉咙。他努力压抑喘气声,更加深入树林,用步枪的枪管轻轻推开树枝,但这样不可能察觉到她的行踪。

  动脑筋,他对自己说。她会去哪里?答案像一吨重的砖块击中他。她不会想要与他搏斗,因为他带着步枪,而她只有一把刀。她会回到湖边的房子,帮自己拿一把枪。也许她绕过他附近,此刻正往那里挺进。他竖起耳朵,有耶。真的有!他觉得听见某人往他的右边移动,撤退到小湖。他开始朝那声音跑去,接着猛然停步。果不其然,因为听见他的动静,她飞也似地穿越树林下的灌木丛,明白他已经发现了,再也不顾他是否听见她的声音。他评估她大约在十码外,连忙举起步枪架在肩膀上,朝她的方向射出一连串的子弹。一群鸟呱呱叫飞上天,而他听见微弱的叫声。逮到你了,他心想。他冲过树林追赶她,树枝和棘刺勾住他的衣服,刮过他的脸庞,他无视这一切,直直跑到猜测她应该出现的地点。没有她的踪迹。没关系,她一定得继续往前移动,等到她移动,他就会找到她。

  「露西‧葛蕾,」他以正常的声音说道。「露西‧葛蕾。现在解决事情还不太迟。」当然,太迟了,但他什么都没欠她。这当然不是实话。「露西‧葛蕾,你不想跟我讲话吗?」

  她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甜美的声音突然在空中飘荡。

  ♫

  你要,你要来吗?

  到这儿来,到树下来。

  戴上绳索的项链,与我在一起肩挨着肩。

  这里真的发生很多怪事,

  最古怪的却是

  一旦我们子夜相会于吊人树。

  是的,我懂,他心想。你知道宝嘉纳斯的事了。「绳索的项链」等等一切。

  他朝她的方向踏出一步,就在这时,有一只学舌鸟学唱她的歌。接着第二只。然后第三只。十多只鸟加入合唱,牠们的悦耳声音让树林活跃起来。他潜行穿越树林,然后对着传出声音的地点开火。他有没有打中她?无法判断,因为他耳中充斥着鸟鸣声,让他失去方向感。他的视野飘过一些小小的黑点,手臂开始阵阵抽痛。「露西‧葛蕾!」他挫折大吼。聪明、狡诈、狠毒的女孩。她知道他们把她塑造成这个形象。他举起步枪,扫射树木,企图彻底消灭那些鸟。很多鸟振翅起飞,但歌曲已经传播出去,树林里喧闹不已。「露西‧葛蕾!露西‧葛蕾!」他气得团团转,最后朝树林轰击一整圈,然后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子弹全部射光。他倒在地上,晕眩想吐,而树林爆炸燃烧,每一种、每一只鸟全都尖叫着四散奔逃,只剩学舌鸟继续高唱〈吊人树之歌〉。大自然变得疯狂。基因变得糟糕。世界一团混乱。

  他必须离开这里。他的手臂开始肿胀起来。他必须回到基地。他逼迫自己站起来,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小湖。屋子里的一切都与他离开时一换一样。至少他阻止她回到这里。他用一双袜子当作手套,擦拭杀人武器,将所有武器塞回麻布袋,抬到肩膀上,然后跑向小湖。他判断这一袋够重,不必用岩石增添重量就能沉下去,于是他跳进湖里,把袋子拉到深水处。他让袋子没入水中,看着它慢慢旋转向下,沉入黑暗。

  一阵刺痛感包围他的手臂,令人担忧。他以笨拙的狗爬式回到岸边,跌跌撞撞走回屋子。带来的用品怎么办?也该要淹掉吗?没有意义。有一种可能性是她死了,而柯维族人找到这些东西;不然就是她活着,希望用这些东西逃走。他把鱼扔进火堆里焚烧,然后用力关上门,离开。

  又开始下雨,真正的倾盆大雨。希望这会把他的所有痕迹清除殆尽。枪枝没了。补给用品是露西‧葛蕾的。唯一留下的是他的足印,如今在他的眼前糊成一团。乌云似乎渗入他的脑袋。他费力思考。回去。你必须回去基地。不过基地在哪里?他从口袋拿出父亲的指南针,很惊讶还能动,刚才曾经泡在湖里啊。克拉瑟斯‧史诺依然在遥远的某处保护着他。

  科利奥兰纳斯紧抓着指南针,那是暴风雨里的一条救生索,然后朝向南方前进。他跌跌撞撞穿越树林,害怕又孤单,但觉得父亲出现在他身边。克拉瑟斯可能很少想到他,但肯定希望自己的精神能够传承下去,也许科利奥兰纳斯今天能够将功赎罪?但如果蛇毒害他没命,一切都是枉然。他停下来呕吐,好希望带了水壶。他模模糊糊想起,他的DNA也会留在那上面,但有谁在乎呢?水壶不是杀人武器。那不重要,他很安全。如果柯维族人发现露西‧葛蕾的尸体,他们不会告发。他们不会想要引来注意,那可能会让他们与叛军扯上关系,或泄露他们的藏身处──如果真有尸体的话。但他甚至无法确认是否射中她。

  科利奥兰纳斯往回走。不是去吊人树,绝对不是,而是去第十二区,漫步走出一片树林,穿越一群矿工住的小屋,不知怎的终于找到道路。雷声摇撼地面,闪电划破天空,他终于抵达镇上广场。走向基地时,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半个人,然后从围篱的破口爬回去。他直接前往医务室,宣称要去体育馆的半路上停下来绑鞋带,这时有一尾蛇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咬了他一口。

  医师点点头。「下雨会让牠们跑出来。」

  「真的吗?」科利奥兰纳斯以为这番说词会遭到挑战,或至少会面临质疑。

  医师似乎并不觉可疑。「你有没有看到牠?」

  「不是很清楚。正在下雨,牠又跑得很快,」他回答。「我会死掉吗?」

  「很难,」医师笑起来。「牠不是毒蛇。看见齿痕没?没有毒牙。不过会痛个几天。」

  「你确定吗?我吐了,而且没办法清楚思考,」他说。

  「嗯,恐慌也会导致这种反应。」她清理伤口。「可能会留下疤痕。」

  很好,科利奥兰纳斯心想。它会提醒我,万事要更小心。

  医师打了几针并给他一瓶药丸。「明天过来,我们再检查看看。」

  「明天我要奉派去第二区,」科利奥兰纳斯回答。

  「那么去那里的医务室,」她说。「士兵,祝好运。」

  科利奥兰纳斯回到他的寝室,很震惊地发现这时只是下午。在昨晚生日派对狂飮和今天的下雨之间,他的室友根本没起床。他走去浴室,清空口袋。湖水让他母亲的玫瑰香味粉饼缩减成糊糊的一团,他把整团东西扔进垃圾桶。照片黏在一起,他企图分开时撕破了,于是步上粉饼的后尘。只有指南针历经这一切还幸存下来。他脱掉身上的衣物,把小湖留下的最后一点脏污刷洗干净。要穿衣服时,他把圆筒行李袋拿下来,开始打包,将指南针放回个人物品盒,收进袋子深处。再三考虑,他打开赛嘉纳斯的置物柜,同样取出他的盒子。等他到了第二区,他会把盒子寄去普林西家,附上一封吊唁的短信。身为赛嘉纳斯最要好的朋友,那样会很得体。而且谁知道呢?也许饼干会继续寄来。

  隔天早晨,与室友们泪眼婆娑道别后,他登上气垫船,开往第二区。处境立刻改善了。绒布座椅。有服务员。飮料自选。绝非豪华,但与新兵列车的差异实在太大。舒适很有抚慰效果,他让太阳穴贴着玻璃窗,希望能打个盹。整个晚上,雨水咚咚敲打营房的屋顶,他好想知道露西‧葛蕾身在何方。死在雨中?蜷缩在湖边房子的炉火旁边?如果她活下来,肯定会把回到第十二区的想法抛弃掉吧。他打起瞌睡,脑中嗡嗡响着〈吊人树之歌〉的旋律,几个小时之后气垫船着陆,他终于醒来。

  「欢迎来到都城,」服务员说。

  科利奥兰纳斯猛然睁开眼睛。「不会吧。我错过了停靠站?我得去第二区报到。」

  「这艘气垫船要继续前往第二区,不过我们接到命令,要在这里把你放下来,」服务员说着,查看一份表格。「恐怕你需要下船。我们要遵循工作表。」

  他发现自己站在柏油跑道上,身处于不熟悉的小机场。一辆维安人员的卡车停靠在旁,他奉命坐进后座。随着车子隆隆行驶,他无法从司机那里得到任何消息,恐惧渐渐渗入他内心。一定出了错。难道没有?万一他们不知为何认定他与凶杀案有关呢?也许露西‧葛蕾已经回去指控他,于是需要审问他?他们会打捞小湖寻找凶器吗?车子转进学者路,开过中等学院前面时,他的心脏微微跳了一下;暑假午后的学院很安静。那里的公园,放学之后他们有时会在那里闲晃;还有面包店,他很爱那里的杯子蛋糕。至少他获准对自己的家乡窥探最后一眼。随着卡车猛然转弯,乡愁渐渐淡去,他发现车子正要开向堡垒。

  到了里面,警卫挥挥手,要他直接前往电梯。「她在实验室等着见你。」

  尽管希望渺茫,他期盼那个「她」指的是凯伊博士,而不是戈尔博士,然而步出电梯时,他的宿敌从实验室的另一端对他挥手。他为何被送来这里?他最终要进入她的其中一个笼子吗?他走向戈尔博士时,看到她把一只活生生的幼鼠扔进一个水族缸,里面满是金色的蛇。

  「所以胜利者回来了。来这里,拿着。」戈尔博士把一个金属碗塞进他手里,碗里装满了扭动不停的粉红色啮齿类。

  科利奥兰纳斯努力忍住不吐出来。「哈啰,戈尔博士。」

  「我收到你的信,」她说。「还有你的八卦鸟。小普林西真是太糟糕了。不过呢,那是真的吧?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看到你在第十二区持续学习,发展你的世界观。」

  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以前她的个别指导学生,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是的,真是眼界大开。我思考我们讨论过的所有事情。混乱,控制,契约。三大关键。」

  「你有没有思考过饥饿游戏?」她问。「我们认识那天,院长问你,饥饿游戏目的是什么,而你给的答案很老套:要惩罚各个行政区。你现在会改变答案吗?」

  科利奥兰纳斯回想起他与赛嘉纳斯的对话,当时他们把他行李袋的东西拿出来。「我会详细说明。那不只是要惩罚各个行政区,而是无止境战争的一部分。每一场饥饿游戏都是它自己的战斗。我们能把饥饿游戏掌控于自己手中,以免战争真的开打,那有可能失控。」

  「唔。」她让一只小鼠在张大的嘴巴前面一甩而过。「你啊,别贪吃。」

  「而且饥饿游戏提醒我们,以前对彼此做了什么样的事,我们又有什么样的潜力再做一次,因为我们就是那样的人,」他继续说。

  「而我们是怎样的人,你有定见了吗?」她问。

  「需要都城才能生存的人啦。」他忍不住嘲讽一番。「不过呢,饥饿游戏,您也知道,那完全没有意义。在第十二区根本没人看,只有抽签日除外。我们在基地连可以播放实况的电视机都没有。」

  「那在未来可能是问题,所以今年很幸运,因为我得把整团混乱全部抹除掉,」戈尔博士说。「让学生参与其中是错的。特别是一开始时有很多人死了,让都城显得太过脆弱。」

  「您把它抹除掉?」他问。

  「每一份报章杂志都清除掉,再也不会传播。」她笑起来。「当然,我是躲在地窖里的藏镜人。不过呢,这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消遣。」

  他很乐意听到抹除的事。又多了一方势力把露西‧葛蕾从这世上排除掉。都城会遗忘她,各个行政区几乎不认识她,而第十二区永远不会接纳她成为他们的一份子。过不了几年,有个女孩曾在竞技场吟唱的记忆会变得很模糊。随后也会遭到遗忘。再见了,露西‧葛蕾,我们几乎不认识你。

  「不完全是损失。我想,明年我们会请富莱克曼回锅。而你提议的投注点子也会保留,」她说。

  「你需要想办法强制观看。在第十二区,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会收看那么令人沮丧的节目,」他告诉她。「仅有的一点点闲暇时间,他们都拿来喝酒,忘却生活的其余部分。」

  戈尔博士笑了笑。「史诺先生,看来你在暑假学到很多事。」

  「暑假?」他说着,满心困惑。

  「嗯,你在这里打算做什么?在都城到处懒散闲晃,把你的鬈发梳理整齐?我想,暑假与维安人员在一起,实在太有教育意义了。」她打量他的困惑神情。「你不认为我会投资这么多时间在你身上,还送你去行政区见识那些蠢事,对吧?」

  「我不懂,我听说的是……」他开口说。

  她打断他的话。「我已经下令让你光荣退伍,立刻生效。你要在大学跟着我学习。」

  「大学?在都城这里?」他惊讶说道。

  她把最后一只小鼠扔进水族缸。「课程从星期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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