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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刚开始问我是否一切都结束了,玛格丽特就尖叫起来。这声音我们听得十分真切。它比以前更难听,因为这次还夹杂着恐惧。然后又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她把屋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砸向小女孩。

  “后门‘砰’地一声开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没有人出来。尖叫声更激烈了。妈妈让我去给誓察打电话,但我却动弹不得,好像被定在那里了。科克先生和妻子弗吉尼亚从房里出来,走到自家的草坪上观望。史密斯夫妇也出来了。不久,凡是在家的街坊都出来了,甚至连住在一个街区以外的耳聋的沃里克老太婆也来了。

  “东西开始发出剧烈碰撞和破碎的声音。瓶子、玻璃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后来侧窗打开了,一张餐桌出来了一半。上帝作证,那是一张很大的红木桌子,上面还拖着窗帘,足有300磅。一个女人——即便是一个大个女人——怎么能扔动这家伙?”

  我问埃丝特尔是否有所暗示。

  “我只是讲述事实,”她坚持着,突然有些迷惘的样子。“我不要求你相信——”

  她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声调平板地接着说:“大约在五分钟时间里什么事也没有。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怀特的草坪上都是冰。它融化得很快。”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掐灭了烟头。

  “当然化得快,当时是八月。”

  她漫无目的地走向沙发,又转身离开。“然后就是石头。突然从碧蓝碧蓝的天上落下。呼啸着,尖叫着,就像炸弹一样。我妈叫了起来,‘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份上!’并用手捂住头。但我还是不能动弹。我看见这一切,但就是不能移动身体。不过这并没有关索,因为它们只落在怀特家的地皮上。

  “一块石头击中了雨水管,然后落到了草坪上。其他石头把房顶砸出许多洞,落入了阁楼。每块石头击中房顶时,房顶都发出嘎嘎的声音,扬起一片尘土。还有的石头砸在地上,一切都在震动。你会觉得它们就落在你脚边。

  “我们的瓷器发出叮当的声音,时髦的威尔士梳妆台摇晃起来,妈妈的茶杯掉在地板上碎了。

  “石头把怀特家的后草坪砸出很多大坑。怀特太太从镇那头雇了一个清洁工把石头拉走。住在那条街上的杰瑞·史密斯塞给了清洁工一美元,让他从石头上砸下来一小块。他把它送到了 B 大学,他们看了石头,说就是普通的花岗岩。

  “最后一阵石雨中,有一块石头击中了她们后花园里的一张小桌子,把它砸得粉碎。

  “但是没有,没有一块石头落在她们的宅院之外。”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背对窗户看着我,她的脸由于回忆往事而显得憔悴,一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随意但时髦的蓬松短发。

  “当地报纸并没有详细报道。当报道张伯伦镇新闻的比利·哈里斯到场时,她已经把房顶修好了,所以当人们告诉他石头穿透房顶而落时,我想他一定以为我们在骗他。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件事,甚至现在也是如此。你和所有读你的书的人希望可以对此一笑了之,认为我又是一个傻子,让太阳晒昏头了。但这事确实发生过。那个街区的很多人目睹了这件事,它和醉鬼领着哭红鼻子的小女孩一样真实。而且现在又发生了这另一件事。同样谁也不能对此一笑置之。死的人太多了。

  “而且这不仅是发生在怀特宅院里的事了。”

  她微笑了一下,但全无一丝笑意。她说:“拉尔夫·怀特保了险,所以玛格丽特在他死后得到一大笔钱……双倍的补偿。他还给房子保了险,但她并没有拿到一分钱。这损失是上帝造成的。罪有应得,是吗?”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但同样毫无笑意……

  在凯丽·怀特在尤恩高中使用的笔记本中,发现有一页反复抄着这么一段歌词:

  每个人都猜想/这孩子不会有福享/

  除非她最终看到她和大家都一样……

  凯丽走进房子,关上门。明亮的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褐色的阴影、清凉和滑石粉呛人的气味。仅有的声音来自起居室里黑森林杜鹃挂钟的嘀嗒声。这钟是妈妈用现钞买的。六年级时,她曾想问妈妈钞票是否邪恶,但她没有这个胆量。 她走进前厅,把衣服挂在衣柜里。衣钩上方有一幅夜光画,画着围坐在餐桌旁的一家人,上方幽灵似的耶稣在飞翔。下面是标题(也是夜光的):看不见的客人。 她走进起居室,站在褪了色、开始磨光露白的地毯中央,闭上眼睛,注视着黑暗中飞舞的斑点。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感到晕眩。

  一个人。

  妈妈在镇中心的洗衣房工作,操作快速熨衣机和叠衣机。自凯丽五岁起她就在那里工作了,那时因父亲的事故得到的抚恤金和保险金已所剩无几。妈妈的工作时间是早晨7点半到下午4点。洗衣房的人不信上帝。妈妈对她说过很多次。那个叫埃尔顿·默特的工头尤其不信上帝。妈妈说撒旦已经为埃尔特(洗衣房里大家都这么叫他)在地狱里准备了一块地方,戒律特别严。

  一个人。

  她睁开眼。起居室里有两把直背椅,还有一个带灯的缝纫台,凯丽晚上有时在那里做衣服;而妈妈则一边编织花边,一边谈论着神降。黑森林杜鹃钟挂在对面的墙上。 起居室里有很多宗教画,凯丽最喜欢的一张挂在她椅子上方的墙上,画的是耶稣在山坡上牧羊,那山坡就像里弗塞德的高尔夫球场一样绿草如茵。其他的画就没有这般平和了:耶稣把钱商赶出神庙,摩西把诫板掷向膜拜金牛的人,怀疑一切的托马斯将手放在耶稣的伤口上(哦,这幅画具有恐怖的魔力,她小时候常常因为它做恶梦!),诺亚方舟在挣扎的、濒于溺死的罪人上面漂浮着,罗得及其家人正从烈火焚烧的所多玛和蛾摩拉城逃离。

  在一张小木桌上,有一盏灯和一摞小册子。最上面的散页上画着一个罪人(他挣扎的表情一览无遗地暴露出其精神的卑下),背负巨大的石头还试图爬行。标题赫然写着:到那天石头也不容他藏身! 但是真正主宰房间的,是对面墙上那个巨大的塑料十字架,足有四英尺高,是妈妈专门从圣路易斯邮购来的。钉在上面的耶稣被定格成一副怪诞的样子,因痛苦而肌肉抽搐、呲牙咧嘴,嘴像是在呻吟似地耷拉着。从他头上那顶用荆棘编成的冠冕到他的额头,都沾满了鲜血。充满痛苦的双眼按中世纪的表现方式向上翻着。双手也浸满血,双脚被钉在一个小塑料平台上。这个躯体也给凯丽带来无数的恶梦,在梦中,遍体鳞伤的耶稣手执木槌和钉子在梦幻的走廊里追逐她,恳求她背起十字架和他一起走。只是最近这些梦变得更难理解,也更可怕。梦中人不再貌似凶手,但更凶恶。

  一个人。

  她的大腿、腹部和私处渐渐不那么痛了。她不再以为自己会流血致死。这个词叫月经,一下子它变得符合逻辑和必然了。这是她的每月时光,在起居室庄重的沉寂中,她发出奇怪的咯咯的笑声。这听起来好像是智力抢答。你也可以在每月时光节目中赢得一次费用全免的百慕大旅行。就像对石雨的记忆一样,月经的知识好像一直就在一个地方等候着,被掩盖着,但却在等候你。

  她转过身,步履沉重地上楼去。浴室是木地板的,擦得已近乎白色(清洁仅次于虔诚),还有一个带兽爪支脚的浴缸。镀铬水龙头下方的瓷上有一些锈迹。没有淋浴设备。妈妈说淋浴是罪过。凯丽走进浴室,打开毛巾柜,有目的地仔细寻找着,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妈妈的眼睛很尖。

  那个蓝盒子放得很靠里,在不再用的旧毛巾后面。盒子的侧面是一个身着轻薄长袍的女人剪影。 她抽出一张卫生巾,好奇地看着。她曾用它抹掉口红,她把它们和口红一起塞在手包里——有一次就在街拐角。现在她想起(或仿佛曾见过)那些困惑、惊讶的目光。她的脸直发烧。她们曾告诉过她。红晕变成了愤怒的苍白。

  她走进自己的小卧室。这里也有许多宗教画,但是羔羊多些,天罚的场面少些。一面尤恩学校的校旗钉在她的梳妆台上方。梳妆台面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个塑料的耶稣像,它在幽暗中发着光。

  她开始脱衣服,先是衬衫,然后是讨厌的齐膝的长裙、衬裙、紧身褡、内裤、吊袜带、袜子。她带着十分厌恶的表情看着这一堆厚重的衣物,各种纽扣和松紧带。在学校图书馆里有一摞旧杂志《十七岁》,她经常翻阅它们,脸上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满不在乎的表情。那些模特穿着刺激的短裙、连裤袜、镶花边有图案的内衣,显得无拘无束,潇洒极了。当然“无拘无束”也可以说是“水性杨花”,这是妈妈在描述她们时最爱用的词(她知道妈妈会说什么,哦,毫无疑问)。这会使她感到难为情,她知道这一点。

  裸体、邪恶、暴露癖的罪名。微风淫荡地吹拂着她的大腿,激起欲望。她也知道她们会知道她的感觉。她们总是知道。她们会使她感到尴尬,粗鲁地把她仍然当作小丑对待。这是她们的做法。

  她可以,她知道她本可以是另一种样子。她的腰之所以很粗,是因为她时时感到痛苦、空虚、无聊,所以充填那个可以打哈欠、吹口哨的窟窿的惟一办法,就是吃、吃、吃。但她身体的中间部分并不太大。她的身体中的某种神秘力量不让她太过分。她认为她的腿还是很漂亮的,可以和苏·斯耐尔或维基·汉斯康姆媲美。她可以

  (什么、哦、什么、哦、什么)

  可以不吃巧克力,她的粉刺也会消失。它们总是这样。她可以做做头发。买连裤袜和蓝的、绿的紧身衣。按照名牌服装的纸样来做短裙和连衣裙。那不过是一张公共汽车或火车票的钱。她可以,可以,可以——

  充满生气。

  她扯开厚棉布乳罩,任它落下。她的乳房是奶白色的,挺立、光滑。淡褐色的乳头。她让双手在上面游走,一阵轻微的颤动传遍了全身。哦,邪恶、败坏。妈妈告诉过她有一种东西。它是危险、古老、不可言喻的魔鬼。它可以使你感到虚弱无力。小心,妈妈说。它在夜晚出现。它会让你想到出没于停车场或路边旅馆的魔鬼。

  但是,尽管现在只是早晨 9点 20 分,凯丽认为那个东西已经降临了。她用手又一次抚摸自己的乳房(脏枕头),皮肤很凉,但乳头滚烫,而且硬梆梆的,她捻动它时,感到浑身无力发软。对,这就是那个东西。

  她的内裤血迹斑斑。

  她突然感到想嚎啕大哭,尖叫,或把那个东西从体内抓出来,打它,踹它,杀死它。

  德斯佳汀小姐给她垫上的卫生巾已经皱成一团,她小心地又换了另一条。她知道她有多糟,她们有多糟,她多么恨她们和自己。只有妈妈是纯洁的。妈妈同恶人斗,消灭了他。凯丽在梦中见过这场战争。妈妈用扫帚把他赶出前门,恶人逃离卡林街,遁入黑暗之中,他的蹄子在水泥地上溅出红色的火星。

  她的妈妈已经把那个东西拽出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是纯洁的。

  凯丽恨她。

  她从挂在门背后的小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脸,这个镜子镶着俗气的绿色塑料框,它只适于梳头用。

  她恨自己的脸,这张愚钝、毫无生气、呆头呆脑的脸,无神的双眼,红得发亮的粉刺,一团团黑疣子。她最讨厌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形象突然被齿形的银色裂口分开了。镜子掉在地上,就在她的脚前摔得粉碎,只剩下塑料框像瞎子眼睛一般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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