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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亨利试着用一只手挥动了几下九磅重的锤子。沉重的锤端在夜晚的空气中发出怪异的嗖嗖声。当比利打开冰箱的盖子拿出两只马口铁桶时,别人都围拢过来。两只铁桶凉得冰手,附着一层薄霜。

  “行了,”他说。

  六人快步走向猪圈,他们的呼吸因兴奋而加速。两头母猪猫一般温顺,一头老公猪在另一端侧卧着沉睡。亨利又空抡了一下锤子,但这次已全无信心,他把它交给了比利。

  “我不行,”他无力地说。“你来。”

  比利接过它,询问似地看了看卢,他正拿着从贮物盒中取出的杀猪刀。

  “别担心,”卢一边说,一边用大拇指肚蹭了蹭磨得飞快的刀刃。

  “割喉咙,”比利提醒道。

  “我知道。”

  肯尼嘴里念念有词,狞笑着把皱巴巴的袋子里剩下的土豆片倒在猪身边。“别害怕,小猪,别害怕,大个儿比利要把你们的头砸扁,所以你们不用再害怕炸弹了。”他用手挠着粗糙的猪脸,猪打着呼噜张嘴大嚼起来。

  “来了,”比利说着,锤子落了下来。这声音使他想起有一次他和亨利从镇西跨越 495 号公路的克拉里奇立交桥时扔下一个南瓜的声音。一头母猪应声倒地,死了。它的舌头耷拉出来,眼睛依然睁着,土豆片沾满了鼻子。

  肯尼咯咯笑着。“它连打嗝的时间都没有。”

  “卢,快点儿,”比利说。

  肯尼的兄弟从围栏的空隙中钻了进去,迎着月光揪起猪头——它蒙上薄翳的眼睛直勾勾空洞地望着月牙——猛砍下去。血喷出来的速度快得惊人。有几个人身上被溅到一些,他们

  发出厌恶的叫声,后退了几步。

  比利探身把一只桶放到血流下面。桶很快就满了,他把它放到一边。当血滴嗒一阵不再流出时,第二只桶已装满了一半。

  “另一头,”他说。

  “天哪,比利,”杰基带着哭腔说,“这是不是——”

  “嘘,啰——啰——啰,”肯尼叫着,狞笑着,抖动着空土豆片口袋。过了一会儿,那头母猪回到了围栏边。锤子又是一闪。第二只铁桶装满了,剩下的血就流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铜锈味。比利发现自己的小臂上沾满了稠乎乎的猪血。在把铁桶放回行李箱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模糊的、象征性的联系。猪血。真棒。克丽丝是对的。这真棒。它让一切都凝固了。

  让猪喝猪血。

  他把铁桶塞进冰箱,盖上桶盖,又关上冰箱的盖。“走吧,”他说。

  比利坐到方向盘后面,放开了紧急刹车。五个男孩走到车后,一起用肩膀推车,汽车无声地转了一小圈,经过谷仓,爬上了亨迪房子对面的小丘。 当汽车开始自己下滑时,他们气喘嘘嘘地窜到门边,爬进了车厢。

  比利驾车离开长长的私人车道,驶上亨迪车道,这时车已有足够的速度驱动马达了。在山脚下,比利挂上三档,合上离合器。马达转动着,轰鸣着工作起来。

  让猪喝猪血。是的,这真棒,一切都顺利。这真是棒。他微笑起来,而卢则开始觉得惊讶和害怕。他不能肯定以前见到比利·诺兰笑过。连关于他笑的传闻都未听到过。

  “亨迪老头儿去参加谁的葬礼了?”史蒂夫问。

  “他母亲的,”比利说。

  “他母亲的?”杰基·塔尔伯特吃了一惊。“上帝,她肯定比老天爷还老。”

  肯尼尖利的笑声在春夏之交芳香的黑暗中颤抖着,飘洒着。

  第二部 舞会之夜

  5 月 27 日清晨,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第一次试穿这条连衣裙。她还专门买了一个与之相配的胸罩,它恰到好处地托起她的乳房(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让它们的上半部裸露着。戴上它,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梦一般的感觉,半是羞涩,半是反抗的兴奋。连衣裙本身几乎拖到地面。裙子很宽松,但腰部是紧身的。她以往的连衣裙多是纯棉或毛的,所以她并不熟悉这种华贵衣料产生的感觉。 它的式样看来与鞋子很相配,或者说将会相配。她套上连衣裙,整了整领口,走到窗前。她只能看见玻璃上映出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一切似乎都不错。也许以后她可以——

  门锁轻轻地咯嗒了一声,门在她背后打开了,凯丽转过身去,看见妈妈站在那里。

  她一副上班的打扮,穿着那件白毛衣,一手拿着黑皮夹,另一只手拿的是爸爸拉尔夫的《圣经》。

  她们互相对视着。

  凯丽站在那里,窗外射入的一缕春天清晨的阳光沐浴着她,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的背部不知不觉地挺直了。

  “红色的,”妈妈低声自语到。“我应该想到它是红色的。”

  凯丽一言不发。

  “我能看见你的脏枕头。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他们会盯着你的身体看。《圣经》上说——”

  “那是我的乳房,妈妈。每个女人都有。”

  “脱掉这衣服,”妈妈说。

  “不。”

  “脱掉它,凯丽。我们到楼下去,一起把它扔到焚化炉里烧掉,然后祈祷请求宽恕。我们来忏悔。”她的双眼又开始闪烁一种奇怪的、不连贯的热情之光。每当她认为考验信仰的时刻来临时,总要露出这种眼神。“我不去上班了,你也别去上学。我们祈祷。我们来请求上帝显灵。我们跪下请求神圣之火。”

  “不,妈妈。”

  妈妈抬起手去掐自己的脸。一块红斑出现了。她看看凯丽有什么反应,毫无动静,于是又把自己的右手手指勾起来,像爪子一样在自己脸上挠着,留下丝丝血痕。她呜咽着,身体向后仰,眼中燃烧着异常兴奋的光芒。

  “别伤害自己,妈妈。你这样做制止不了我。”

  妈妈尖叫起来。她握起右拳打在自己嘴上,鲜血流了出来。她用手指沾着血,梦幻般看着它,然后在《圣经》的封面上按了一个血手印。

  “用羔羊的血洗涤,”她轻声说。“许多次。他和我多次——”

  “走开,妈妈。”

  她抬起头看着凯丽,眼睛炯炯发光,脸上现出一种镌刻出来的义愤,神情很吓人。

  “上帝是不能捉弄的,”她轻声说。“你的罪孽终将要昭示天下。烧掉它,凯丽!从身上扒掉这魔鬼的红布,烧掉它!烧掉它!烧掉它!”

  门砰的一声开了。

  “走开,妈妈。”

  妈妈微笑了。那张血淋淋的嘴让这笑容显得狰狞和扭曲。“你的下场会和从塔上掉下来的荡妇耶洗别一样,”她说。“狗会来舔你的血。《圣经》上是这样说的!这是——”

  她的脚开始在地板上滑动,她不解地低头看着它们。木板像变成了冰。

  “别这样!”她尖叫起来。

  她已经滑到了门厅里。她抓住门框,坚持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指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掰开了。

  “我爱你,妈妈,”凯丽的语气很坚定。“对不起。”

  她想象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而它真的关上了,就像被一阵清风吹的。为了不伤害妈妈,她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推动妈妈的意念之手。

  过了一会儿,妈妈开始擂打房门。但凯丽拒不开门,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会遭审判的!”玛格丽特·怀特狂怒地诅咒着。“我不管了!别说我没试过!”

  “彼拉多也这么说,”凯丽说。

  妈妈走开了。一分钟后,凯丽看见她走上人行道,穿过马路上班去了。

  “妈妈,”她轻轻说了一声,把前额贴在玻璃上。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29 页:

  在对舞会之夜进行更详尽的分析之前,归纳一下我们对凯丽·怀特个人情况的了解是有裨益的。我们知道凯丽是她母亲宗教狂热的牺牲品。我们知道她具有一种潜在的心灵致动能力,这种能力通常被称为TK。我们还知道这种所谓的“未经开发的本领”实际上具有遗传特性,由即便存在也通常是隐性的基因决定。我们怀疑TK能力是天生的。我们知

  道凯丽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就至少表现过一次这种能力。当时她置于一种极端负疚和紧张的情况下。我们知道第二次类似的场合是淋浴室受辱事件。由此推理(伯克利分校的威廉·G. 斯隆贝里和朱丽娅·吉文斯尤其这样认为),TK 能力在此时再次出现实在是由心理因素(其他女孩和凯丽本人对她们初潮的反应)和生理因素(例如青春期开始)共同造成的。 最后,我们知道,在舞会之夜,第三次紧张的场合出现了,导致了我们现在正要讨论的一系列可怕事件。我们将从……

  (我不紧张一点儿也不紧张)

  汤米先来送过饰花,现在她正自己把它别在长裙的肩部。妈妈当然不会帮她,也不会来看看别的是否合适。她现在把自己锁在祈祷室里,歇斯底里地祈祷已有两小时了。她的声音真瘆人,忽高忽低,断断续续。

  (对不起妈妈但我不能道歉)

  她把饰花的位置摆弄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垂下双手,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家里没有穿衣镜,

  (虚荣虚荣一切都是虚荣)

  但她认为自己打扮得很得体。她必须这样。她——

  她又睁开眼睛。那座用现钞买的黑森林杜鹃钟告诉她现在是

  7 点 10 分。

  (再过 20 分钟他就要来了)

  他会来吗?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玩笑,最后一记重拳,是玩笑的重要关键:让她穿着束腰、有朱丽叶式袖子和直筒裙摆的皱天鹅绒长裙,在这里坐到半夜,左肩上还别着朵茶花。

  从另一间屋里传来升高了的声音:“……在神圣的土地上!我们知道您带着审视的眼睛,可怕的眼睛,还有黑号角也在奏响。我们最诚挚地悔悟——”

  凯丽觉得没有人会理解她顺从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使自己暴露于今晚可能发生的任何可怕后果。毫无结果的空等和被人晾在一边肯定还不是最糟的。事实上,私下里她觉得这恐怕还是最好的,如果——

  (不,别想了)

  和妈妈呆在家里当然比较自在,也比较安全。她知道她们对妈妈的看法。当然,妈妈或许是个宗教狂,是个怪人,但她至少是可以预料的,这房子里的事情也都是可以预料的。她在这里永远不会遇到那些扔东西、嘻笑尖叫的女孩。

  可是如果他不来呢?如果她就此退缩放弃呢?再过一个月高中就要结束了。然后呢?无声无息地隐居在这幢房子里,由妈妈供养。到 86岁的加里森太太家给她做陪伴,在老太太家看一整天电视,看球赛或肥皂剧,吃完晚饭到镇中心散步,在克利果品店人去屋空后去喝上一杯麦乳精,越发肥胖,丧失希望,甚至丧失思维能力?

  不。啊,亲爱的上帝。请别这样。

  (请让事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吧)

  “——保护我们不受他的伤害,穿着双层袜子等在巷子里,等在小旅馆的停车场里,啊救世主——”

  7 点 25 分

  她心里忐忑不安,于是无意识地开始用意念举起物体,再把它们放回原处,就像那些在餐馆里等人的女士烦躁地摆弄餐巾一般。她已能同时让六、七件物体悬浮在空中,但完全没有疲倦头疼的感觉。她等待这股力量减弱,但它却始终旺盛,甚至连一点儿减弱的迹象都没有。有天晚上,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让一辆停着的汽车(啊上帝别让这是个玩笑)沿着大街的石沿滑动了 20英尺,而且一点儿不觉得费力。那些去法院旁听的闲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当然也看着,但心里却在暗笑。

  杜鹃从钟上跳出来,报了一次时。7 点 30 分了。她已经有点担心使用这种力量会给她的心肺和内脏的自动调节功能造成可怕的负担。她怀疑她的心脏也可能真的会因负担过重而爆炸。它像是在另一个人的体内,强迫她跑呀跑呀跑。你本人不用付出代价;别人的身体去支付。她现在开始认识到她的能力可能与那些在炭火上行走,把钢针插进眼睛,轻松地把自己活埋六星期的印度苦行者没多大区别。任何形式的用意念驾驭物质都是对体能一种可怕的消耗。

  7 点 32 分。

  (他还没来)

  (别想这事心急水不开他会来的)

  (不他不会来了他在外面和他的朋友嘲笑你一会儿他们会挤在一辆吵吵闹闹的车里大笑着、叫嚷着、喧闹着呼啸而去)

  悲伤之下,她开始将缝纫机举高又降低,在空中越来越大地转着圈子。

  “——并保护我们免遭充满首恶的任性的反叛的女儿们的伤害——”

  “闭嘴! ”凯丽突然怒吼了一声。

  那单调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阵出奇的安静之后,又响了起来。

  7 点 33 分了。

  没来。

  (那我就要毁掉这幢房子)

  这个念头自然而且清晰地浮现出来。首先是缝纫机,让它穿越起居室的墙。把沙发从窗口扔出去。桌椅、书籍、小册子全都

  飞起来。让水管子都松动,水花四溅,就像露出肉体的血管一样。如果她的力量能撼动屋顶,就让那些楼板在夜空中四散,像一群

  受惊的鸽子——

  灯光在窗上画出一个个五彩的斑点。

  只要有车经过,她就会感到一阵心悸,但这辆车却是开得越来越慢。

  (啊)

  她不由自主地奔向窗口。是他,汤米正从车里出来,即使在街灯下,他也显得那样英俊潇洒,生气勃勃,简直是……盖了。

  这个怪词几乎让她笑出声来。

  妈妈的祈祷停了下来。

  她抓起一直搭在椅背上的薄丝巾,披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然后咬咬嘴唇,理理头发,此时她真想用自己的灵魂去换一面穿衣镜。门厅里的门铃发出沙哑的叫声。 为了控制双手的抽搐,她让自己等了一会儿,等到第二声铃响。这时她才慢慢迈开步子,丝巾也发出沙沙声。

  她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口,身穿白色的礼服和黑色的裤子,光彩夺目。

  他们互相端详着,谁也没有说话。

  她觉得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她的心就会碎,如果他笑的话,她会死去。她觉得,实际上是肉体上觉得,她整个悲惨的一生全都汇集到一点,要么就此完结,要么是阳光灿烂的开始。

  终于,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他说:“你真美。”

  她确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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