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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车时不说话;他喜欢开车。驾驶使他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权力感,即便性交亦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公路在他们前方像黑白照片似地延伸着,车速指针颤动着,显示出刚过 70英里。比利出身于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经营加油站不善,破产后离家出走,当时比利年仅 12岁。母亲后来至少有四个男朋友。布鲁斯是她现在最喜欢的一个。他用七号避孕套。她也正在变成一个丑陋的面口袋。惟有汽车:汽车本身神秘的力量使他获得了权力和荣耀。它使他成为众人打招呼的对象,成为一个有威望的人。他在汽车后座上寻欢作乐已是常事。车是他的仆人也是他的上帝。它给予,也能索取。比利利用它已索取过多次。在妈妈和布鲁斯打架的那些漫长的不眠之夜,比利就爆些玉米花,开车外出去追逐野狗。有时早晨他关掉引擎,让前保险杠滴血的汽车滑进他在屋后盖的车库。
她现在已很了解他的习惯,因此不再费神去进行根本没有回应的谈话。她盘着一条腿坐在他身边,咬着指关节。在 302 号公路上与他们相会的车流的灯光温柔地撒在她的头发上,给它披上一层银光。
他琢磨着她会持续多久。也许今夜之后就不会太久了。不管怎样,它已经导致了这种结局,甚至开始时就是这样,只要事情结束,把他们粘在一起的胶水就会稀释并溶解,剩下他们去琢磨这事一开始怎么会发生。他想她会开始不像个女神,而更像典型的社会垃圾,这个想法使他真想用鞭子抽她几下,或者狠狠地抽她,把她的鼻子砸扁。
他们驶上布里克雅德山,学校就在他们的下方,停车场上满是家长们那些又长又大、闪闪发亮的车子。他觉出自己体内又涌出了那种熟悉的厌恶和憎恨之感。我们马上就要给他们
(一个难忘之夜)点儿颜色瞧瞧。我们能做到。
教室侧楼里黑漆漆的,阒无人声;走廊里亮着通常的黄色灯光,体育馆东侧的大玻璃窗射出温柔的橙色灯光,迷迷蒙蒙,鬼火一般。他又感到痛苦的滋味,以及扔石头的冲动。
“我看见了灯光,我看见了舞会的灯光,”他自言自语道。
“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惊脱出来,转过身去。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后脖颈。“我想我准备让你来拽绳子。”
比利还是自己动手,因为他十分清楚别人都不可信。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教训,比他们在学校里教你的要冷酷无情得多,但他学得不错。昨夜和他一起去亨迪农场的男孩们都不知道他要猪血干什么。他们很可能怀疑事关克丽丝,但他们无法肯定。
他在星期四午夜刚过时来过学校。他开车转了两圈,肯定人去楼空,镇上的两辆警车也不在附近。他关掉车灯驶进停车场,然后转到房子的后面。再后面是足球场,它在一层薄薄的地面雾气笼罩下发着微光。 他打开后仓盖,开了冰箱的锁。猪血已被冻成固体,但这没问题。22 个小时足够它溶化的了。
他把桶放在地上,然后从工具箱中掏出几件工具,把它们塞进后裤兜里,又从座椅上抓起一个棕色口袋。里面的螺丝钉发出了叮当的响声。他不慌不忙地工作着,那种全神贯注是一种放松的全神贯注,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即将举行舞会的体育馆也是学校的礼堂,他停车的地方所面对的一小排窗户通向后台的储藏室。他挑了一把平平的有铲形头的工具,把它插入一扇窗子上下窗扇的细小缝隙中。它真是把好家伙,是他在张伯伦金属厂自己打的。他拨弄了一会儿,窗户的撞锁松开了。他把窗户推上去,然后钻了进去。
里面很暗,主要是戏剧社帆布背景散发出的旧油彩味儿。乐团的乐谱架和乐器盒围成一圈,瘦削的影子就像站岗的哨兵。一个角落里立着唐纳先生的钢琴。
比利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手电,向舞台走去,一路踩着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画着篮球场四边线的体育馆地板极光滑,向他闪着微光,就像一个琥珀色的环礁湖。他用手电照了照幕前的台口。就在那里,有人用粉笔在地上画出鬼影般的帝后皇冠剪影,第二天它们就要放在此地。届时整个台口都要用纸花点缀……天知道为什么。
他伸长脖子让手电的光柱射到上方的阴影里。头上的钢梁影影绰绰地交错在一起。舞池上方的钢梁已经裹上了绉纸,但台口正上方的钢梁并没有装饰。一个短小的拉幕遮住了钢梁,从场地上看不见它们。拉幕也遮住了届时将照亮凤尾船壁画的一排灯。
比利关掉手电,走到左边的台口,爬上钉死在墙上的铁梯。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棕色口袋揣进怀里,口袋里的螺丝钉发出欢快的叮当声,在空旷的体育馆里显得怪异和空洞。梯子的上方是一个小平台。他从那里俯视着台口,这时布景室在他的右方,体育馆场地在左方。演剧社的道具就放在布景室里,其中有些还是二十年代的东西。一个曾在爱伦·坡的老戏《渡鸦》中使用过的雅典娜胸像,正从生锈的弹簧上,用那双凸出的无神的眼睛盯着比利。正前方有一根钢梁横过台口上方。用来映照壁画的灯具就铆在它下面。
他踏到梁上,毫不费力地在上面行走,根本不怕掉下去。他无声地哼着一段流行的旋律。梁上的尘土有一寸厚,所以他留下了长长的拖步的痕迹。他停在中央,跪下身来,向下看去。
真棒。借助手电他可以看见台口粉笔画的线正在下方。他无声地吹了一下口哨。
(扔下炸弹)
他在尘土上用×作了个记号,标定精确的位置,然后沿着钢梁走回平台。从现在到舞会,不会有人上到这里来;给壁画和帝后加冕的台口照明灯(他们会得到圆满的加冕) 是由后台的一个隔间控制的。从下面直接往上看,会被灯照得睁不开眼。只有什么人上来到布景室取东西,才会发现他的布置。他不信会有人来。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冒险。
他打开棕色口袋,从中取出一副普里太克斯牌的橡皮手套戴上,随后又拿出昨天买的两个滑轮中的一个。为安全起见,他特意跑到列文斯顿的五金商店去买。他像叼烟似地叼着一些钉子,又拿起一把榔头。尽管叼着钉子,他还是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利索地把滑轮固定在平台上方一英尺的角上。在滑轮边上,他又拧上了一个带金属圈的螺丝钉。他爬下梯子,穿过后台,又爬上离他进来的地方不远的一个梯子。他爬到顶层,这算是学校堆放杂物的阁楼。里面有一摞摞的旧年鉴、虫蠹的运动服和被耗子啃过的旧教科书。向左望去,他可以用手电掠过布景间,照到他刚刚装好的滑轮。转向右边,从墙上气孔透进来的夜间清凉空气吹拂着他的脸。
他依然哼着小调儿,拿出第二个滑轮,把它钉好。
他爬下梯子,钻出他撬开的窗户,提起两桶猪血。他已经忙了半个小时,但猪血仍无一点溶化的迹象。他提起铁桶回到窗前,黑暗中他的侧影就像一位挤完头遍牛奶回家的农夫。他把桶放进窗户,随后爬了进去。 双手各提一桶更有利于走钢梁时的身体平衡。他来到尘土上标着×的地方,放下桶,再看看台口粉笔的印迹,点点头,又退回到平台上。他想过在最后一次出去拿桶时要擦一下桶外面,它们上面也许有肯尼的手印,也许还有唐和史蒂夫的。但不擦更好。
或许星期六一早,他们会有一个小小的惊讶。这想法让他撇了撇嘴。
包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卷麻绳。他回到桶边,在两个桶的提手上,分别系了一个松松的活结,把绳头穿过螺丝钉,又穿过滑轮,然后把松开的绳子抛向顶层,又穿过另一个滑轮。在满是陈年积尘的黑洞洞的礼堂里,他灰头鼠脸地看上去很像是半魔半疯的鲁布·戈德堡,执意要制造一个更好的捕鼠器。他如果知道这一点,恐怕不会高兴。
他把绳子松松地摞在一摞纸箱上,从通风口上可以够得着。他最后一次爬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事情干完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扭身钻出去,跳到地上。他关上窗户,又插上撬棍,尽可能让锁锁上,然后向他的车走去。
克丽丝说汤米·罗斯和那个怀特母狗成为桶下一对的可能性很大;她一直悄悄地在她的朋友中做些小小的工作。倘若如此固然挺好。但对比利来说,什么人都一样。
他开始想到即便是克丽丝本人也不错。
他开车走了。
引自《我的名字叫苏珊·斯耐尔》第 48 页:
凯丽在舞会前一天去找汤米。她等在他的教室外面,他说她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好像她觉得汤米会对她喊叫,让她不要再缠他,不要再烦他。她说她最迟 11 点半就得回家,否则她妈妈会不放心。她说她并不想破坏他的兴致,但让她妈妈担心也不公平。
汤米建议他们在舞会后到克利果品店喝杯根汁汽水,吃个汉堡包。其他孩子都会去韦斯托弗或列文斯顿,这样他们就可以独享克利果品店。凯丽的脸放出光彩,他说。她对他说这很好。真好。 这就是他们一直称为妖女的女孩。我希望你们牢记这事。在她惟一的一次学校舞会之后,为了不让妈妈操心,只要一个汉堡包和一毛钱的根汁汽水就满足了……
他们入场后,第一件让凯丽震惊的事就是奢华。不是漂亮而是奢华。四处都是身着窸窣作响的绫罗绸缎的漂亮身影。空气中散发着鲜花的芳香;鼻子始终觉得很舒畅。姑娘们穿着露背的长裙,袒胸的紧身衣露出真实的乳沟,裙腰是十九世纪式样的。长长的裙子,浅口皮鞋。耀眼的白礼服,印度式的宽腰带,闪亮的黑皮鞋。
舞池中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旋转灯柔和的暗影中,他们就像没有肉体的幻影。她并不真希望他们是她的同学。她宁愿他们是漂亮的陌生人。
汤米的手紧紧挽着她的肘部。“壁画挺棒,”他说。
“是的,”她含糊地附和着。
画面上,桔黄色的光斑下方是柔和的阴影,船夫带着一贯的懒散神情依着舵把,周身沐浴在金色夕阳的余晖中。水面上,都市建筑物的倒影搅成一团。她突然快活地意识到,这一时刻将会永远陪伴她,时时浮现在她眼前。
她本以为他们不会被这幅画所感动——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但当他们看画时,甚至连乔治都安静了一会儿。这场景,这气息,甚至乐队演奏的勉强能分辨出的电影主题音乐,统统锁入了她的记忆之中,她的心情很安详。她的灵魂体验到这片刻的宁静,就像熨斗熨烫过那样平整、光滑。
“疯……吧,”乔治突然叫起来,领着弗丽达进入舞池。他开始随着过去的大爵士乐队音乐跳起了滑稽的吉特巴舞,有人开始向他发出嘘叫。乔治不停地唠叨着,斜着眼,双手抱肩,做了一个急促的哥萨克式的转体动作,结果差点儿摔了跟斗。
凯丽笑了。“乔治真逗,”她说。
“确实。他是个好人。这里有很多不错的人。想坐下吗?”
“想,”她感激地说。
他走到门口,把诺玛·沃森叫了过来。为今晚的舞会,诺玛专门做了个巨大蓬松的爆炸式发型。
“座位在另一边,”她一面说,一面用那双沙鼠般的亮眼睛上下打量着凯丽,看看是否有暴露的带子或突起的粉刺,以便在差事完了后,带点闲话回到门口去。“这件衣服真不错,凯丽。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当诺玛领着他们绕过舞池入座时,凯丽告诉她这衣服是她自己做的。她身上散发着雅芳香皂、沃尔沃斯商店卖的香水、还有果味口香糖的气味。
桌边放着两把折叠椅(当然用绉纸装饰起来了),桌面上铺着学校颜色的绉纸,上面放着一个插着蜡烛的酒瓶,一张舞会节目单,一支镀金的细铅笔,还有两份舞会的小食品——种植人牌什锦果仁,装在平底船里。
“我可真不明白,”诺玛说。“你看上去判若两人。”她怪模怪样,鬼鬼祟祟地朝凯丽脸上瞥了一眼,这使她很紧张。“你真是光彩照人。你有什么秘诀吗?”
“我是唐·麦克莱恩的秘密情人,”凯丽说。汤米扑哧一笑,又马上绷住了。诺玛的笑容一闪即逝,而凯丽则吃惊于自己的机智,还有大胆。原来人家同你开玩笑时你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蜜蜂叮了你的屁股。凯丽觉得自己喜欢看到诺玛这副模样。这当然不符合基督教教义。
“好吧,我得回去了,”她说。“是不是很刺激,汤米?”她的笑容里带着同情的意味:如果这样不就太刺激了——?
“我腿上的冷汗都流成河了,”汤米毫不示弱地说。
诺玛带着古怪、困惑的笑容走了。事情全然不像预料得那样。
每个人都知道凯丽应该是什么样。汤米又暗自乐了起来。“你想跳舞吗?”他问到。 她不会跳,但现在还不想坦白地说出来。
“我们先坐一会儿吧。”
他为她拉出椅子来,这时她看见了蜡烛,她问汤米愿不愿意点燃它。他点燃了蜡烛。他们的眼睛在火苗上方相遇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乐队继续演奏音乐。
引自《爆发的潜能》第 133-134 页:
也许有一天当对凯丽本身这个题目的研究变得更学术性时,人们对凯丽的母亲也会进行全面的研究。我本人也许会做此研究,即便只是为了查寻布里格姆的家族史。了解在上两代或上三代发生的奇怪现象,很可能是十分有趣的……
当然大家都知道凯丽在舞会之夜回过家。她为什么回家?很难确定当时凯丽是否有很理智的动机。她也许是为了求得赦免和宽恕,也许是为了实现杀母计划。无论哪种假设成立,物证似乎都表明玛格丽特·怀特是在等她……
房子里寂静无声。
她走了。
在晚上。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