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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怀特慢慢从卧室走进起居室。先是流血和魔鬼随之带来的淫荡的狂喜。接着是魔鬼给予她的如地狱般的力量。它当然是在流血和体毛生长的时候到来的。哦,她见识过这种恶魔的力量。她的外祖母就拥有这种力量。她能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一动不动就点燃壁炉。这时她的眼里发出 (你不能听任一个巫婆活着)一种巫婆才有的光。有时,餐桌上的糖罐会狂转起来,活像那些狂舞托钵僧。每当此类事情发生时,外祖母都会疯狂地发出咯咯的叫声,流着口水,一副魔鬼缠身的样子。有时她会像狗在热天一样呼呼喘气。她 66岁时死于心脏病。在这不算太老的年龄,她已衰老得近乎白痴了,当时凯丽尚不满周岁。外祖母下葬不到四星期,一次玛格丽特走进卧室,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望着头顶上方空中飘浮着的瓶子咯咯笑着。
玛格丽特当时差点儿要杀死她。是拉尔夫阻止了她。
她真不该让他阻止她。
现在玛格丽特·怀特站在起居室中央。受难像上的基督用他那双受伤的、痛苦的、责备的眼睛俯视着她。黑森林杜鹃钟走着,
发出嘀嗒嘀嗒声。现在是 8 点 10 分。
她一直能够感觉到,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魔鬼的力量在凯丽体内作祟。它在她身上爬着,邪恶地拉拉扯扯,舔着小手指。凯丽三岁时,她看见她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公然望着那个魔鬼的荡妇,她决心重新履行她的义务。于是石雨降临了,她胆怯了。那力量不断增长,在 13 年之后。上帝是不能捉弄的。
首先是血,接着是力量,
(你签上你的名字你在血中签上它)
现在是一个男孩和跳舞,然后他会把她带到小旅馆,带到停车场,带到后座上,带到——
血,新鲜的血。血永远是它的根源,也只有血才能赎它的罪。
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粗壮的上臂使肘部看上去就像两个小酒窝,但她强壮的、青筋毕露的脖颈上却长着一颗小得出奇的脑袋。以前这张脸曾经漂亮过。现在它依然有一种古怪的、热情的美。但她的双眼却蒙着一层古怪、不定的神情。一张不容人亲近却又很软弱的嘴,四周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年前尚是满头黑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杀死罪恶。杀死真正的黑色罪恶的惟一方法是将它浸在一颗悔悟的心 (她必须牺牲) 的血中溺死。上帝肯定明白这点,所以用他的手指点她。不是上帝亲自命令亚伯拉罕把他的儿子以撒带到山上去的吗?
她穿着笨重的老式拖鞋,拖着脚步来到厨房,拉开了放厨具的抽屉。她们用来切肉的刀长而锋利,中间部分因多次磨砺而成弧形。她坐到柜台旁的高椅上,在一个小铝盘里找到白色的磨刀石,然后用一种被诅咒者的冷漠,全神贯注地磨着闪光的刀刃。
黑森林杜鹃钟嘀嘀嗒嗒地走着,那鸟终于跳了出来,叫了一声,报时 8 点 30 分。
她嘴里涌上一股橄榄的苦味。
毕业年级七九年度春季舞会
1979年 5 月27 日
演奏:比利·波斯南乐队
约西和月光乐队
文艺节目
“晚餐乐舞”——由桑德拉·斯登奇费尔德表演花棒
“五百英里路”
“柠檬树”
“铃鼓先生”
——约翰·斯威森和莫林·科恩演唱
“你住的街”
“雨点落在我头上”
“激流上的桥”
——尤恩高中合唱团表演
监督老师
斯蒂芬斯先生,吉尔小姐,卢布林先生和太太,德斯佳汀小姐
加冕仪式:10:00 时
请记住,这是你的舞会;让它永存于你的记忆之中。
当他第三次请她跳舞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会跳舞。她没有接着说出来的是,因为摇滚乐队已接替这半个小时的演奏,所以她觉得在舞池里摇摆旋转很别扭,
(也是有罪的)
是的,是有罪的。
汤米点点头,然后笑了。他探过身来告诉她,他也讨厌跳舞。
她是否愿意四处走走,到别的桌子看看?她的嗓子里产生了一阵剧烈的颤抖,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好主意。他照顾她,她也必须照顾他(即使他并不真的要求回报);这是相处原则的一部分。而且她已完全被今晚的魔力迷住了。她突然觉得不会再有人伸出脚绊她,或偷偷在她背上贴一张写着“狠狠踢我”的纸条,或用新出的石竹花玩具向她脸上滋水,然后在众人的笑声和起哄声中噼哩啪啦地逃走。
而且如果这里有魔力,它也不是上帝的,而是异教徒的,
(妈妈松开你的手我已经长大)
而且她愿意是这样。
“看,”他们站起来时,他说。
两三个舞台工人正从两边推出舞会帝后的皇冠,保管员拉弗依先生正在用手指挥,让工人把它们放到台口预先画定记号的地方。她觉得它们很像亚瑟王的王冠,闪着耀眼的白光,装饰在鲜花和巨大的纸旗中。
“它们真美,”她说。
“你才真美,”汤米说,于是她更肯定今晚不会出事——也许他们两人甚至会被选为舞会的帝后。她笑自己傻乎乎的。
此时已是九点。
“凯丽?”一个声音犹豫地叫道。
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乐队、舞池和其他桌子,所以根本没注意有人过来。汤米去取饮料了。
她转过身,看见了德斯佳汀小姐。
一时她们只是对视着,只有回忆在她们之间交流,进行
(她看见我她看见我赤身露体、尖叫和流血)
没有语言和思想的沟通。它表现在她的眼中。
然后凯丽怯生生地说:“你看上去真漂亮,德斯佳汀小姐。”
她确实漂亮,一身闪光的银色紧身连衣裙,与她的一头金发交相辉映,脖颈上戴着一条朴素的项链。她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足可以参加舞会,而不是担任监督老师。
“谢谢你。”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凯丽的臂上。“你很美,”她说,每一个字都有意加重。
凯丽觉得脸上发烫,垂下眼睑看着桌子。“承蒙夸奖。我知道我不……不是真……但还是谢谢你。”
“是真的,”德斯佳汀说。“凯丽,以前发生的事情……好吧,都被忘记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不能忘记,”凯丽说。她抬起眼睛。溜到她嘴边的话是:我不再责备任何人。但她把它们咽了回去。这是谎话。她责怪她们大家并会永远怨恨下去,而她最重视的就是诚实。“但它过去了。现在它过去了。”
德斯佳汀小姐笑了,她的近乎湿润的眼睛辉映着柔和的灯光。她向舞池望去,凯丽也追随着她的目光。
“我想起我自己的毕业舞会,”德斯佳汀轻声说。“我穿着高跟鞋,比我的男伴高出两英寸。他送我的饰花与我的裙子很不相配。他汽车的尾气管坏了,马达发出……哦,那声音真难听。但这一切有一种魔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后再没有一次这样的约会,再没有。”她看着凯丽。“你有同样的感觉吗?”
“我觉得很好,”凯丽说。
“就这些?”
“不。还有一些。我说不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德斯佳汀笑了,捏捏凯丽的手臂。“你永远不会忘记它,”她说。“永远。”
“我想你是对的。”
“好好玩,凯丽。”
“谢谢。”
汤米端着两大杯饮料回来时,正看到德斯佳汀离开,绕过舞池向监督老师的座位走去。
“她要干什么?”他问,小心地放下杯子。
凯丽目送着她,说:“我想她是想说对不起。”
苏·斯耐尔静静地坐在家中起居室里,一边缝裙子,一边听杰弗逊飞机乐队演唱的《高个约翰·西尔弗》。这张唱片很旧了,而且划得厉害,但它能使人舒心。
她的父母今晚外出了。她肯定他们知道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并没有唠叨如何为爱女感到自豪或女儿终于长大了之类的废话。她很高兴他们能让她一人呆着,因为她一想起自己的动机就感到不太舒服,并且害怕去深刻地探查这些动机,惟恐在自己下意识的黑色绒布上,会发现有一粒自私的宝石在发光并对她眨着眼睛。
她已经做了;这就足够了;她很满足。
(也许他会爱上她)
她像是听到什么人在门廊里说,抬头张望了一下,一丝受惊的微笑闪过她的唇边。这倒是一个童话故事般的结局,真不错。王
子向睡美人俯下身子,他的嘴唇触到她的嘴唇。 苏,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
笑容消失了。
她的月经没有来。几乎已晚了一周,而以往它总是像年历一样准时。
换唱片器咯嗒一声;另一张唱片放下了。在这突然、短暂的静默中,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翻了个个儿。也许只是她的灵魂。
此时是 9 点 15 分。
比利将车开到停车坪的另一头,驶进一个车位,它正对着通向公路的斜坡。克丽丝刚要下车,他一下把她拽了回来,眼睛在黑暗中恶狠狠地闪着光。
“什么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恼怒和紧张。
“他们用有线广播宣布当选的帝后,”他说。“然后一支乐队奏校歌。这意味着他们将坐在那些宝座上,坐在靶子上。”
“我都知道。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他更紧地捏住她的手腕,觉出她的小骨头在吱嘎作响。他因此感到一种残忍的欢愉。她还是没有喊叫。她是好样的。
“你听我说。我要让你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事。一演奏校歌你就拉绳子。要使劲拉。两个滑轮之间的绳子有些松,但并不太松。你拉到感觉桶动起来, 就赶快跑。别等听到尖叫声或其他什么的。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小玩笑。这是犯法的伤害,你明白吗?他们不会罚你的款。他们会把你关进监牢。” 对他来说,这已是长篇大论了。
她只是瞪着他,眼里充满了恼怒。
“明白了吗?”
“是的。”
“好。桶一动,我就跑。我一上车就开走。如果你在那里,就一起走;要是不在,我可就扔下你不管了。如果我扔下你,你又露了口风,我就宰了你。你信吗?”
“信。你他妈的松手。”
他松开手,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厌恶的诡笑。“好吧。我们会成功的。”
他们下了车。
快到 9 点半了。
毕业年级的级长维克·穆尼高兴地冲着麦克风喊到:“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请入座。现在该投票了。我们将选出舞会的帝后。”
“这种竞赛是对妇女的侮辱!”迈拉·格雷韦丝叫起来,她心情不错,但有些不自在。
“也是对男人的侮辱!”乔治·道森回敬道,于是全场哄堂大笑。迈拉沉默了。她已经提出了象征性的抗议。
“请入座!”维克笑嘻嘻地冲着麦克风说。他笑嘻嘻然后兴奋地涨红了脸,并用手指捏住下巴上的一个粉刺。在他身后,巨大的威尼斯船夫梦幻般地从他肩上向前看去。“开始投票。”
凯丽和汤米坐下了。蒂娜·布莱克和诺玛·沃森散发油印的选票。诺玛把一张选票放到他们的桌上,低声说了句“祝你们走运!”凯丽拿起选票研究着。她张大了嘴。
“汤米,我们在上面。”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学校选出单独的候选人,他们的舞伴也就被捎带上了。欢迎上贼船。我们要不要拒绝?”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你想拒绝吗?”
“见鬼,不,”他兴高采烈地说。“如果当选,你要做的就是坐在那里等着奏校歌,跳一个舞,挥动权杖,就像个该死的白痴。他们会给你拍照,照片登在年鉴上,让每个人都能看见你像个该死的白痴。”
“我们选谁?”她犹豫地看看选票,又看看她那船果仁旁边的铅笔。“你比我更了解他们,”她轻声一笑。“实际上,我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耸耸肩。“我们选自己。让虚伪的谦虚见鬼去吧。”
她大声笑起来,马上又用手捂住嘴。这笑声对她来说几乎完全是陌生的。她想也未想就在从上数第三排他们的名字上画了个圈。细铅笔在她手中折断了,她抓住它。铅芯划破了手指,一小滴血冒了出来。
“你的手破了?”
“没有。”她微微一笑,但又突然笑不出来了。见到血使她不快。她用纸巾把血抹去。“可我弄断了铅笔,它可是一件纪念品。我真笨。”
“这是你的船,”他说,把它推向她。“呜,呜。”她的嗓子哽住了,她肯定自己会哭出来,然后又会觉得不好意思。她没有哭,但她的眼睛像棱镜一样闪着微光,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当优秀生协会的招待员们来收折迭起来的选票时,乐队奏起了好听的过场音乐。选票被送到门口的监督老师席上,由维克、斯蒂芬斯先生和卢布林夫妇计票。吉尔小姐用阴沉、尖利的目光监督计票。
凯丽觉得一种不自在的紧张感在体内蠕动,腹部和背部的肌肉都绷紧了。她紧紧抓住汤米的手。这当然是荒谬的。没人会投他们的票。牡马与一头母牛套在一起也就不成其为牡马了。当选的也许会是弗兰克和杰西卡,或者是唐·法纳姆和海伦·希乐斯。
哦——见鬼。
有两堆选票越来越高。在斯蒂芬斯先生结束了分类之后,四个人开始依次清点两堆较多的选票。这两堆选票看上去几乎一样多。他们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然后又数了一遍。斯蒂芬斯先生点点头,像要推开手上的牌一样用手指又撸了一遍选票,接着把它们递还给维克。维克登上舞台,回到麦克风前。比利·波斯南乐队响亮地吹起了铜管乐。维克很紧张,笑了笑,对着麦克风清清嗓子,结果麦克风突然反回来的声音吓得他眨了眨眼睛。他差点儿把选票掉在布满粗电线的地上,有人扑哧笑了起来。
“出现了意外,”维克没有一点讲话的艺术。“卢布林先生说,这在春季舞会历史上是第一次——”
“上至何年何月?”汤米身后有人嘟囔了一句。“1800 年?”
“出现了选票数相同的情况。”
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是圆点的还是条子的领带?*
”
乔治·道森叫道。人们哄笑起来。维克尴尬地一笑,差点又掉了选票。
“63票选弗兰克·格里尔和杰西卡·麦克莱恩,63票选托马斯·罗斯和凯丽·怀特。 ”
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汤米扭头看看他的舞伴。她的头低垂着,好像不好意思,但他突然有一种感觉
(凯丽凯丽凯丽)
这与他邀请她参加舞会时的感觉不同。他意识到似乎有一种外在的东西来到心里,再三地呼唤着凯丽的名字。就像——
“注意!”维克喊着。“大家请注意!”掌声平息了。“我们要进行决胜投票。当有人把纸条送到你面前时,请把你中意的一对的名字写在上面。”
他离开麦克风,看起来如释重负。
选票在人们中间传递着,它们是从节目单上仓促撕下的白纸。
人们已不注意乐队的演奏,只管兴奋地议论着。
“他们不是为我们鼓掌,”凯丽说着抬起了头。他刚才感觉到的(或者说他以为感觉到的)东西不见了。“这不可能是为我们。”
“也许是为你。”
她看着他,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