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什么事拖这么久?”她不快地对他说。“我听见他们鼓掌了。也许这就是加冕。如果你搞错了——”他们之间的一段绳子软软地耷拉下去,自比利用螺丝刀伸进通风口把它挑出来后就没有动。
“别担心,”他平静地说。“要奏校歌的。这是惯例。”
“但——”
“闭嘴。你他妈的说得太多了。”他的烟头在黑暗中平静地闪着光。 她闭上了嘴。但是
(哦等事完了有你好受的哥们儿也许今晚让你尝尝情人的厉害)
她一遍又一遍狂怒地想着他的话,记住它们。从未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她父亲是个律师。
现在是 10 点差7 分。
他用手捏着折断的铅笔正要写,她踌躇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别……”
“什么?”
“别写我们自己,”她终于说了出来。
他不解地扬起了眉毛。“为什么不?要做就做到底。这是我妈妈常说的话。”
(妈妈)
她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幅图画,她的妈妈没完没了、单调地向着高耸的、无法辨认的、柱子般的上帝低声祈祷,他手执火之剑徘徊在小旅馆外的停车坪上。恐惧在她心中愤怒地升起。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恐惧,自己的预感。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反复说:“请不要写。”
优秀生协会的招待员回来收纸条了。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在皱巴巴的纸条上潦草地写上了汤米和凯丽。“为了你,”他说。“今晚你是最棒的。”
她无言以对,因为她有预感:她妈妈的脸。
刀从磨石上滑了下来,立时就在拇指下方的掌凹处划了一个口子。 她看着刀口。血从张开的皮肉中慢慢流出来,很稠,很稠,然后从手上滴下去,在厨房地板的旧毡毯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好啊。太好了。刀刃尝到了肉的滋味,让血流了出来。她不包扎伤口,而是将血抹在刀刃上,让血遮蔽刀刃锋利的光芒。然后她又开始磨刀,毫不在意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即便是你的右眼触犯你,也要挖掉它。 即便这是一条严厉的诫律,它也是甜蜜和正确的。这条诫律对那些在一夜春风小旅馆的阴暗过道中或在保龄球场后的简陋帐篷里行为不轨的人正合适。
挖出来。
(噢他们还演奏淫荡的音乐)
挖掉 (女孩们露出她们的内裤出那么多汗流那么多血)它。
黑森林杜鹃钟敲打了十下,而且
(在地板上把她开膛破肚)
即便是你的右眼触犯你,也要挖掉它。
连衣裙做好了,她无心看电视,也无心拿出书或给南茜打电话。 她无事可干,只能坐在沙发上面对厨房窗外黑洞洞的一片,感到某种无名的恐惧从体内升起,就像婴儿即将面临可怕的分娩。
她轻叹一声,开始无意识地按摩自己的手臂。它们冷冰冰的,有些刺痛。已经是 10点 12 分了,没有理由,真没有理由感到世界末日正在到来。
这一次,两堆选票稍高了一些,但它们看上去还是完全一样。又数了三遍,以保证没有出错。然后维克·穆尼又走向麦克风。他停顿了一下,更增加了空气中那种阴郁、紧张的气氛,最后他简单地宣布:
“汤米和凯丽当选。多一票。”
一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全场又响起了掌声,有些不乏讽刺的弦外之音。凯丽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差点窒息过去,汤米又一次感到(但只是一刹那)那可怕的晕眩
(凯丽凯丽凯丽凯丽)
使自己的头脑里空白一片,只剩下这个和他在一起的奇怪的姑娘的名字和影像。在那转瞬即逝的片刻,他真的吓得魂不附体。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同时他们之间的蜡烛熄灭了。
这时约西和月光乐队奏起了改编成摇滚乐的“华丽仪式圆舞曲”,招待员出现在他们桌旁(几乎像变魔术一样;这一切都经过吉尔小姐的精心排练,据传言她拿那些动作缓慢笨拙的招待员当午餐吃掉。)一根包着铝箔的权杖塞到汤米手中,一件镶着华美狗皮领的披风披在了凯丽的肩上,他们由一对身着白色绒上衣的男孩女孩引路,沿着中央通道走过去。乐队嘹亮地演奏着,与会者鼓掌。吉尔小姐一副绝对正确的样子。汤米·罗斯傻乎乎地咧嘴笑着。
他们被领着沿台阶走上台口,走到王位上坐下。掌声依然很热烈。夹杂其中的讽刺消失了;它真诚而深沉,稍稍有些让人恐惧。凯丽很乐意坐下。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的双腿在身体下面打颤,而且尽管她的裙子领口开得相对较高,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乳房
(脏枕头)
可怕地裸露着。耳中的掌声使她头晕目眩。几乎痴呆了。事实上,她的一部分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会半觉失落半觉解脱。
维克用低沉的声音在麦克风里宣布:1979 年春季舞会的皇帝和皇后——汤米·罗斯和凯丽·怀特!
掌声依旧,越来越响,回荡着,震动着。汤米·罗斯,在他生命将尽之时,拉起凯丽的手向她笑着,想到苏的直觉非常正确。
她对他回报以微笑。汤米
(她是对的我很爱她我也爱这一个这个凯丽她长得美她很美是这样我喜欢她们大家光她眼中的光)
和凯丽
(看不见他们灯光太强烈了我能听到他们但看不见他们淋浴记住淋浴的事啊妈妈这里太高了我想我想下去啊他们在笑准备扔东西准备指指点点尖叫嘻笑我看不见他们我看不见他们光太亮了)
还有他们头顶上的光束。
将摇滚乐和管乐突然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的两支乐队,开始奏起了校歌。全场起立,一面继续鼓掌,一面高唱校歌。
此时是 10 点7 分。
比利上下弯曲着膝盖,活动关节。克丽丝·哈根森站在他身边,越来越显得神经质。她的手无目的地在自己的牛仔裤缝上摸来摸去,牙齿咬着柔软的下嘴唇,甚至咬破了。
“你认为他们真会选他们?”比利轻声问。
“他们会的,”她说。“我策划的。选票甚至不会很接近。他们为什么不停地鼓掌?出了什么事?”
“别问我,乖乖。我——”
校歌突然轰响起来,在 5 月温柔的空气中显得很洪亮。克丽丝像被叮了一下似地跳起来,露出一丝惊讶。
“托马斯·尤恩中学欣欣向荣……”
“开始,”他说。“他们坐在那里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脸上露出古怪的诡笑。
她舔了舔舌头,两人都盯着那段麻绳。
“我们要高举你的旗帜……”
“闭嘴,”她低声说,全身颤抖,他觉得她的身体从未如此肉感和刺激。事情结束后他要和她上床,让她感到以往那些经历不过是两个傻瓜用同性恋者的细家伙干活。他要在她身上像生玉米棒子插入黄油一样。
“没胆量了,乖乖?”
他向前倾着上身。“我不会替你拉的,乖乖。要不就让它留在那儿风干。”
“我们骄傲地身穿红白……”
她嘴里突然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欲叫却没有叫出来,她向前探着,双手使劲,猛拉绳子。开始绳子很松,她以为比利一直在捉弄她,绳子那头除了稀薄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接着绳子绷紧了,刹那间在她的手掌里粗糙地摩擦着,留下一条擦痕。
“我——”她开始说。
里面的音乐戛然而止。刺耳的歌声明显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也停下了。场内一片沉寂,接着有人尖叫了一声。又是一片沉寂。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着,被自己这一几乎不可能做出的举动惊呆了。呼吸像玻璃碴子似地刺痛着她的嗓子。
这时,场内开始响起了笑声。
现在是 10 点 25 分,苏的感觉越来越糟,她抬起一只脚站在煤气灶前,等待牛奶烧开后把它加到咖啡里。她有两次想上楼换上睡袍,但两次都作罢了,反而毫无理由地呆在厨房的窗前。这个窗口俯视着布里克雅德山和通向镇子的 6 号盘山公路。而现在,装在梅因大街市政厅上的警笛突然尖叫起来,那令人惊恐的凄厉声音划破夜空,忽高忽低。可她反倒没有立即转身冲到窗前,只是关小煤气以防牛奶溢出来。市政厅上的警笛每天正午 12 点都要响一次,仅此而已,只有八、九月份山火季节召集义务消防队时除外。它严格限于大灾害。在空房子里听上去它的声音就像梦幻,很瘆人。
她走向窗口,但脚步很慢。尖利的警笛声忽高忽低,忽高忽低。从什么地方传来喇叭的哇哩哇啦声,好像在进行一场婚礼。她可以从黑黝黝的玻璃反光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嘴张着,眼睁着,接着她呼出的气蒙住了玻璃。
一个几乎忘却的记忆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小学校的孩子都进行过防空演习。每当教师拍着手说“镇上的警报响了”,你就应钻到桌底下,并用手捂住头,等待着警报解除或敌人的导弹把你炸成粉末。现在,在她心中,清晰得就像压在塑料膜中的树叶,
(镇上的警报响了)
她又听见了印在脑海中的这句话。
山下左前方是学校的停车场,尽管夜色中看不见学校的建筑,但一圈钠弧光灯是明确的标记。一簇火星从那里升起,像上帝在磕打着燧石。
(那是放油罐的地方)
火星迟疑不决地游动了一下,然后绽开成桔黄色的光。现在你可以看见学校了,它着火了。
她正要去衣柜里拿大衣,第一声沉闷、轰鸣的爆炸震动了她脚下的地板,她妈妈珍爱的瓷器在碗柜里叮叮咣咣地响了起来。
引自诺玛·沃森的文章“我们是黑色舞会的幸存者”(载于1980 年 8 月号《读者文摘》“真实生活中的戏剧”栏目):
……它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致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时大家都站在那里鼓掌,唱着校歌。我就在大门口的招待员席上,正对着舞台。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好像是舞台口上方的那些强烈灯光照在了某种金属制品上。我、蒂娜·布莱克,还有斯特拉·霍兰站在一起,我想她们也看见了。 空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瀑布。其中一些浇在壁画上,
排成长溜往下淌。我甚至在那东西浇到他们身上之前就知道那是血。斯特拉·霍兰以为是油漆,但我有预感,正如我弟弟被运草的卡车撞倒时的预感一样。
他们浑身湿透了。凯丽显得更糟,就像从红漆桶里捞出来似的。她坐着,一动不动。离舞台最近的约西和月光乐队也被溅着了。主吉它手的乐器是白色的,上面溅满了血。
我说:“天哪,那是血!”
就在我说这话时,蒂娜尖叫起来,声音很响,清楚地传遍了整个礼堂。
人们不唱了,四周静极了。我动弹不了,像是被钉在原地。抬头望去,王位上方有两只铁桶吊在那里,晃来晃去,互相碰撞着。它们仍在往下滴血。后来,它们突然掉了下来,上面还连着长长一截松了的绳子。一只铁桶砸在汤米·罗斯的头上,发出铜锣般的巨响。 不知什么人因此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是谁,但这不是人们看见有趣事或高兴事时的那种笑法。它阴沉、歇斯底里,可怕极了。
就在同一瞬间,凯丽睁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就在这时,大家都开始笑了起来。我也是,上帝保佑。真
……真不可思议。
我小时候有一本沃尔特·迪斯尼的小画书,叫《南方之歌》,上面有里木斯叔叔讲的沥青娃娃的故事。书中有一幅沥青娃娃坐在路中央的画,看起来就像过去白人扮黑人的滑稽演员,黑脸上长着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凯丽睁开眼睛时就是那样。眼睛是她身上惟一不带红色的地方。灯光照在上面,它们显得呆滞没有生气。
上帝保佑,但她看起来完全就像埃迪·坎托玩他那瞪眼珠子的把戏。
这是大家哄堂大笑的原因。我们控制不了自己。这是那种要么大笑要么发疯的场合。凯丽长期以来一直是大家的笑料,所以那天晚上我们都感到自己是某个特别事件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目睹一个人重新加入人类,拿我来说,我为此感谢主。然后这发生了。这恐怖的事。 所以当时没别的办法。你要么笑要么哭,可是在这么多年之后,谁会去为凯丽哭泣呢?
她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大家。笑声不断高涨,越发响亮。人们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并用手指着她。汤米是惟一不看她的人。他瘫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但你无法断定他是否受伤了;他被溅得满身是血,一塌糊涂。
后来,她的脸……破裂了。我不知还能用什么别的词来描述它。她用双手捂住脸,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差点儿被自己的脚绊个跟头,这使人们笑得更厉害了。然后她……双腿弯曲跳到台下。那情景就像一只红色的蛤蟆从百合花瓣上跳了下来。她又差点儿摔倒,但极力站住了。
德斯佳汀小姐向她跑去,她已不再笑了。她向凯丽伸出双臂,但她跌了出去,撞在台旁的墙上。这真是奇怪之极。她并没有绊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周围并没有人。
凯丽双手捂着脸从人群中跑过,有人伸出了脚。我不知道那是谁,但她摔了个嘴啃泥,在地板上留下一长道红印。她叫了一声“哎呀!”我记得这一声。听见她那样叫“哎呀!”我笑得甚至更厉害了。她开始在地上爬,然后站起来跑了出去。她就从我身边跑过。你可以闻见血腥气。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她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然后出了门,不见了。
笑声逐渐减弱。有些人仍在抖动和呼哧呼哧地喘气。伦尼· 布罗克拿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擦着眼睛。萨莉·麦克马纳斯脸色煞白,好像就要呕吐似的,却仍然咯咯笑个不停,似乎停不下来了。比利·波斯南站在那里,手执指挥棒不断地摇头。卢布林先生坐在德斯佳汀小姐身边,向别人要纸巾。她的鼻子流血了。
你们要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两分钟内。没人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惊呆了。有些人四处走动,交谈几句,但说得不多。海伦·希乐斯哭起来,其他一些人也开始哭。
这时有人喊:“叫医生!咳,快叫医生!”
这是约西·弗莱克。他在舞台上,跪在汤米·罗斯身旁,脸白如纸。他试着扶他起来,可是王冠掉了下来,汤米滚翻在地板上。
大家一动不动,都呆呆地看着。我觉得自己全身如浸在冰水中,所想到的只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然后另一个念头潜移进来,它完全不像是我自己的念头。我想起了凯丽。还想到上帝。它们搅在一起,真是可怕。
斯特拉看着我说:“凯丽回来了。”
我说:“是的,是回来了。”
大厅所有的门都撞上了。那声音和拍手一样。后排的什么人尖叫起来,人们开始蜂拥逃窜。他们向门口冲去。我只是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景难以置信。就在第一个人跑到门口开始推门之前,我看见凯丽在往里看,她的脸上污迹斑斑,活像抹了油彩的印第安勇士。
她在微笑。
他们使劲儿推着,擂着,但门纹丝不动。随着更多的人挤到门口,我看见先到的人被挤在门上,呻吟着,喘息着。门还是打不开。可是这些门过去从不上锁。这是州法律规定的。
斯蒂芬斯先生和卢布林先生费力地挤过去,揪住衣服裙子或一切能拉到的东西,把人们拽开。人们尖叫着,像牛一般四处乱窜。斯蒂芬斯先生搧了几个女孩耳光,又给了维克·穆尼眼睛一拳。他们吼叫着,让大家走后面的防火安全门。有人照做了。这些人就是生还者。
这时开始下雨……至少开始时我是这样以为的。水从天而降。我抬头望去,整个体育馆里所有的消防水龙头都打开了,水柱落在篮球场上又溅了起来。约西·弗莱克正招呼乐队的小伙子们赶快关掉放大器和麦克风的电源,但他们都跑了。他从舞台上跳了下来。
门口的混乱停止了。人们退缩成一团,抬头望着房顶。我听见有人说,我想是唐·德纳姆说:“这下篮球场完了。”
有几个人走过来看汤米·罗斯。突然我明白自己应马上离开那里。我拉起蒂娜·布莱克的手说:“我们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