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要从防火安全门出来,必须经过舞台左面一段短短的走廊。那里也有水龙头,但它们没有打开。防火安全门开着,我看见有几个人跑了出去。但大多数人仍在体育馆里站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你看我,我看你。有些人看着凯丽跌倒处的血污。水正在把它冲淡。 我拉住蒂娜的手臂,开始拖着她向出口标记跑去。正在这时,场里有巨大的亮光一闪,接着是一声尖叫,还有一声可怕的哀嚎。我回头望去,只见约西·弗莱克正抓着一个麦克风杆,松不开手。他的眼睛凸了出来,头发立着,浑身像是在跳舞。他的脚在水中滑动,衬衫开始冒烟。
“跑啊!”蒂娜向我喊。“快点,诺玛。快!”
我们跑出去来到门厅,这时后台的什么东西爆炸了,我猜可能是总配电盘。我只回头看了一眼,我能直接看到舞台,即汤米的身体所在的地方,因为幕布拉在上面。所有沉重的照明电缆都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像是刚爬出印度僧人筐子的蛇。后来其中的一根断成两截。当它触到地上的水时,发出强烈的火花,所有的人马上都尖叫起来。
随后我们就跑出了门,跑过停车场。我想我也在惊叫。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他们开始尖叫后发生的事情。那些高压电缆触到浸满水的地板后……
对于年仅 18岁的汤米·罗斯,结局来得很突然,很仁慈,几乎没有痛苦。 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那一瞬间,他从那叮当的声音联想到
(牛奶桶来了)
童年时去盖伦叔叔农场的情景,和
(有人扔下了什么东西)
联想到下面的乐队。他看见约西·弗莱克向他头上看去
(难道我头上有光环什么的)
然后还盛有小半桶血的铁桶砸在他头上。桶沿突出的边缘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嘿疼……)
他马上就失去了知觉。当约西和月光乐队的电气设备冒出的火苗窜上威尼斯船夫壁画,接着又燃着了后台和顶架上堆放的耗子咬
过的旧戏装、旧书和报纸时,他仍然趴在台上。
半小时后油罐爆炸时,他已经死了。
引自美联社新英格兰分社自动收报机晚10时46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此刻由几所学校合并的尤恩高中的大火依然在肆虐。火情发生时学校的舞会正在举行,据信大火是由电器引起的。目击者称,学校的消防龙头在没有火警的情况下开启了,造成了一支摇滚乐队的设备短路。一些目击者还报告称动力电缆断了。据信有 110 人被困在燃烧的体育馆内。据说邻近的韦斯托弗、莫顿和列文斯顿等地的消防队已接到救援请求,正在陆续出发上路。尚未有伤亡人数的消息。结束。
美联社 6904D 5 月 27 日晚 10 时 46 分。
引自美联社新英格兰分社自动收报机晚11时22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剧烈的爆炸震撼了位于缅因州张伯伦小镇的托马斯·尤恩高中。镇上的三辆消防车此前已被派往正在举行学校舞会的体育馆救火,但无济于事。该地区所有的消防栓均被破坏,而且从斯普林街至格拉斯广场之间的城市总管线的水压据称降至零。一位消防官员说:“那些该死的龙头都被拽掉了。否则在这些孩子挨烧时它们会像喷油井似地向外喷水。”迄今已发现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被证实是镇上的消防队员托马斯·B. 米尔斯,另两具显然是舞会参加者。另有三位镇消防队员因轻度灼伤或烟熏被送往莫顿接受治疗。 据信爆炸的原因是火烧到了体育馆附近的燃油罐。 而火情本身是由喷水系统故障造成电气设备漏电引发的。结束。
美联社 70199E 5月 27 日晚 11 时 22 分。
苏仅有驾驶实习证,但她从冰箱旁的钉钩板上拿起妈妈的车钥匙,向车库跑去。厨房的钟正指向 11 点。 第一次发动时,她给油过多,只好停下来等着再来第二次。这次马达噗噗响了几声发动起来,她不顾一切,呼啸着冲出车库,撞瘪了一端的保险杠。她掉转车头,后轮在沙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妈妈的这辆 77型普利茅斯牌汽车一下子拐上了公路,后部几乎擦着路肩,急转弯让她觉得胃里很难受。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深处一直在呜咽,就像笼中困兽一般。
她冲过 6 号公路与后张伯伦路的交叉路口,根本无视停车慢行的告示牌。火警的笛声弥漫在东面的夜空,那里是张伯伦镇和韦斯托弗的交界处,她背对的南面则是莫顿。 学校爆炸时,她几乎已到了山脚下。 她猛地用双脚踩住刹车,人像布娃娃似地撞到了方向盘上。轮胎在石板路上发出哭泣声。但她仍摸索着打开车门,下了车,用手遮着眼睛,向刺眼的光芒望去。
一股股火苗冲天而起,追逐着漫天飞舞的铁皮楼板、木头、纸屑。油烟珠很呛人。梅因大街像是被火焰喷射器扫过一般。在那可怕的一刹那,她看见尤恩高中的整个体育馆侧楼已成了烈焰熊熊的废墟。
爆炸的冲击波传过来,把她撞得直打踉跄。路上的垃圾飓风般从她身边卷过,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热浪,使她一下子想到 (地铁的气味) 去年去波士顿的旅行。比尔家庭药房和克利果品店的窗户叮当响了一阵,然后向里陷了进去。
她侧身倒在地上,火光像正午耀眼的阳光,照亮了街面。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很慢,但她的思绪却按照自己的节奏飞驰
(死了他们都死了凯丽为什么要想到凯丽)
很多汽车向火场疾驶,身穿各式睡衣的人们在奔跑。她看见一个人从镇警察局和法院的前门出来。他走得很慢,汽车开得很慢。甚至人们的奔跑也很慢。
她看见站在警察局台阶上的那个人把手放在嘴上拢成喇叭状,高喊着什么。在尖叫的镇警笛声、救火车笛声和火焰穷凶极恶的呼啸声中,她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好像在喊:
“嘿香!别嘿那啤酒!”
整条街都是湿漉漉的。光在水面上跳跃。它是从特迪的加油站射出来的。
“——嘿,那是——”
这时世界爆炸了。
引自托马斯·K. 奎兰在缅因州调查委员会调查缅因州张伯伦镇5 月27-28日有关事件时的宣誓证词(摘自《黑色舞会:怀特委员会报告》的节略本,西格涅出版社出版,纽约,1980 年):
问:奎兰先生,你是张伯伦镇的居民吗?
答:是。
问:你的住址?
答:我住在弹子房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我在弹子房工作。我拖地,打扫弹子台,照看机器——就是弹子机。
问:奎兰先生,5 月 27 日晚 10时 30 分你在什么地方?
答:嗯……其实,我是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我是星期四发工资。发工资后我总要出去大喝一场。我去了骑士酒吧,喝了几杯啤酒,在后面玩了几把牌。但我一喝酒就脾气不好。觉得脑袋里有人滑旱冰似的。感觉很糟,哼?有一次我抡起椅子砸在一个家伙的头上——
问:每当你感到这种脾气发作时就习惯去警察局?
答:是的。大个子奥蒂斯是我的朋友。
问:你是指本县的奥蒂斯·多伊尔警长吗?
答:是的。他说只要我脾气不好随时可以呆在里面。舞会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在骑士酒吧的后房里玩四明一暗,我觉得快手马塞尔·杜比作弊。我清醒时会更明白一些:法国人认为捉弄人的绝招是看着自己的牌。但在当时这激怒了我。我已经喝了几杯啤酒,所以我打住了,来到了警察局。普利希正在当班,他把我锁在一号拘留室里。普利希是个好孩子。我认识他妈妈,不过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问:奎兰先生,你觉得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27 日晚 10时 30 分的事吗?
答:我们不是正在讨论吗?
问:我非常希望是这样。接着说。
答:好,普利希是在星期五清晨两点差一刻时把我锁在里面的,我马上就睡着了。死过去了,你可以这么说。我在下午 4 点左右醒过来,吃了三片药,又睡过去了。我有窍门。我要睡到头脑清醒,酒醒为止。大个子奥蒂斯说我应该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办法,然后申请专利。他说我可以减少世上的很多痛苦。
问:我肯定你能行,奎兰先生。那你是什么时候再醒来的?
答:星期五晚上10 点左右。我饿极了,所以决定到餐厅拿点东西吃。
问:他们让你一人呆在开着门的拘留室里?
答:是的。我没醉时是个规矩人。事实上,有一次——
问:请告诉委员会你离开监房时发生了什么事?
答:火警的笛声响了,发生的就是这事。我的确吓坏了。自从越战结束,我没在晚上听到过这种警报声。于是我跑到楼上,他妈的办公室里没一个人。我对自己说,真他妈有意思,这下普利希可要挨整了。这里应该总有人值班,万一有电话呢。所以我就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问:从那里能看到学校吗?
答:当然。它在街对面,往南一个半街区。人们大喊大叫,四处乱跑。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凯丽·怀特。
问:你以前见过凯丽·怀特?
答:没有。
问:那你怎么知道是她?
答:这很难解释。
向:你看得很清楚吗?
答:,她就站在路灯下面,在梅因街和斯普林街路口的消防栓旁边。
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答:我想是的。消防栓的帽子向三个方向炸开了。向左,向右,还有一块直直地飞向空中。
问:这个……嗯……故障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答:大约在 10 点 40 分。也许再晚些。
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答:她向市中心走去。先生,她看上去真可怕。她穿着一件礼服,应该说是礼服还剩下的碎片,被消防栓喷出的水浇得浑身湿透,上面还沾着血迹。她看上去就像刚从出了车祸的车底下爬出来。但她在咧嘴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看上去像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她不断看自己的手,不停地在衣服上擦着,想把血擦掉,同时想着她永远抹不掉这些血,所以她要让全镇遭受血光之灾,以血还血。这真是可怕的事。
问: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答: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问:奎兰先生,我希望你以后的证词只陈述你的所见。
答:好。在格拉斯广场的拐角处也有一个消防栓,它也坏了。这个消防栓我可以看得更清楚。它两侧的拧手自己绽开了,我亲眼所见。它像另一个一样炸开了。她很高兴。她在自言自语,这会让他们洗个淋浴, 这会……哦,对不起。这时消防车开了过来,我就看不见她了。新的水泵被拉到学校,他们开始接这些消防栓,但是它们根本不出水。伯顿队长直抱怨,就在这时学校爆炸了。上帝。
问:你是否离开了警察局。
答:是的。我想去找普莱希,告诉他那个臭婊子和消防栓的事。我向特迪的加油站看了一眼,我看见了一件让我凉了半截的事。六个油泵的管子全脱开了。特迪·德坎普在 1968 年就死了,愿上帝保佑他,但他的儿子如特迪本人一样每晚都把这些油泵锁上。现在每一把挂锁的搭扣都脱开了,全部散落在地上,自动供油器全都开着。汽油流到人行道和马路上。老天爷,我一看见这些就吓得魂也没了。这时我看见那个家伙抽着烟跑过那里。
问:你做了些什么?
答:冲他嚷。好像是嘿!小心香烟!嘿别抽了,这里有汽油!他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是消防车的警笛和镇上的警报,还有街上往来的汽车声弄的,我一点不奇怪。我看见他想把香烟扔掉,所以赶快缩回屋里去了。
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答:接下来?接下来就是,魔鬼来到了张伯伦……
铁桶落下时,最初她只意识到一声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切入音乐,接着她全身就浸透在温暖与湿润之中。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她身边响起了一声呻吟,她最近才刚刚苏醒的那部分意识感觉到短暂的痛苦。
(汤米)
音乐刺耳、不合谐地停止了,余下的几声似琴弦断裂之声,随后是突然的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世界的末日到来了。就在这填充了事件与对事件的意识之间空白的死寂之中,她听见了一个很清晰的声音:
“天哪,那是血。”
又过了一会儿,像是要反复强调那句话的真实性,使大家都能明白,有人尖叫起来。
凯丽闭着双眼端坐着,感到巨大的黑色的恐怖在她的意识里升起。妈妈是对的。他们又捉弄了她,欺骗了她,把她当笑柄。这种可怕的事情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但这次却不同;他们把她骗到台上,在整个学校面前,然后重复淋浴室里的一幕……只是那声音说
(天哪那是血)
事情可怕得不能想。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事情是真的,哦,该怎么办?那该怎么办?有人开始笑了,是一种孤立无助的、恐慌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她真的睁开眼睛,睁眼去看那是谁,去看事情是真的。这是最后一次恶梦,她全身都是红的,那红色还在往下滴淌,他们把她浸在神圣的血中,在他们全体的面前,所以她的思绪
(哦……我……全身是血)
也被她的愤怒和她的羞耻蒙上了幽灵般的紫色。她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那种血的腥臭,那种难闻的潮乎乎的铜腥味。在闪烁不定、变化多端的意象中,她看见血稠稠地淌在她裸露的大腿上,听见淋浴的水柱不断冲击着瓷砖地面,感觉到随着警告她堵上它的声音各种卫生巾和卫生棉塞轻柔地拍打着她的皮肤,品尝着令人作呕的恐惧的痛苦。她们终于按照她们的愿望给她来了一次淋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