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21
我很肯定。
问:你真肯定?百分之百?
答:先生,当时镇子正在我们身边燃烧。我——
问:她喝了酒吗?
答:对不起,我没听清。
问:她喝了酒吗?你刚才说她撞了车。
答:我相信我说的是打滑这个小事故。
问:那么你不能肯定她没有说我们而是说他们?
答:我想她也许是的,但——
问:斯耐尔小姐接下来干了什么?
答:她哭了。我打了她一记耳光。
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答:她好像有些歇斯底里。
问:她最后平静下来了吗?
答:是的,先生。就她的男朋友很可能死了这一点来说,她平静下来了,并较好地控制住了自己。
问:你盘问了她吗?
答:是的,但不是审讯罪犯的方式,如果你说的盘问是这个意思。我问她对发生的事是否了解什么情况。她重复了她的话,只是以平静一些的方式。我问她出事时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她一直呆在家中。
问:你更深入地盘问了她吗?
答:没有,先生。
问:她还对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答:说了,先生。她让我——求我——去找凯丽·怀特。
问:你对此有何反应?
答:我告诉她回家去。
问:谢谢,多伊尔警长。
维克·穆尼咧嘴笑着,从银行家信托公司“免下车服务”办公室附近的阴影中溜了出来。这是一种夸张、别扭的笑容,呲牙咧嘴的笑容,在烈焰冲天的黑夜中梦游般地漂动着,就像疯狂的脑电图波迹。他那为充当司仪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现在已成了根根奓起的鸟窝,几滴血印在额上,记不清是疯狂逃离舞会时摔的哪个跟头留下的。一只眼睛成了乌眼青,只能眯成一条缝。他钻进多伊尔警长的巡逻车,又像台球一样反弹出来,然后探头向在后座上打盹的醉鬼傻笑着。然后他转身面对刚打发走苏·斯耐尔的多伊尔。火光给一切投上了飘忽的阴影,将世界蒙上一层干涸血迹般的褐紫色。
多伊尔刚转过身,就被维克·穆尼抱住了,那架式就像热情的情郎在跳贴面舞时搂抱自己的女人一样。他双臂紧紧搂着多伊尔,并使劲地挤压他,眼珠向上翻着,直勾勾地看着多伊尔,脸上还堆着那疯狂的傻笑。
“维克——”多伊尔说。 “她拧开了所有的龙头,”维克咧着大嘴轻声说。“拧开了所有
的龙头,放水,扑哧、扑哧、扑哧。”
“维克——”
“我们不能让它们。哦不。不不不。我们不能。凯丽拧开了所有的龙头。朗达·赛马德烧成了焦炭。哦耶耶耶……稣稣稣……”
多伊尔打了他两记耳光,他那长满茧子的手掌清脆地落在那男孩的脸上。他在突然受惊之后停止了喊叫,但笑容依旧留在脸上,像是拙劣的模仿。难看又可怕。
“出了什么事?”多伊尔粗暴地问。“学校里出了什么事?”
“凯丽,”维克结结巴巴地说。“凯丽就在学校。她……”他的声音减弱了,朝着地面呲着牙。
多伊尔又给了他第三记清脆的耳光,维克的牙像响板似地磕碰着。
“凯丽怎么了?”
“舞会皇后,”维克还是结巴着。“他们用血浇她和汤米。”
“什么——”
这时是11点15分。萨默尔街上托尼开的加油站突然爆炸了,发出剧烈连续的吼声。街上顿时亮如白昼,他们两人不得不踉跄着退后几步,倚在警车上捂住眼睛。一朵夹杂着油烟的巨大火云从法院公园里的树梢上升起,将池塘和小联赛棒球场映得通红。在随后噼噼啪啪无力的爆裂声中,多伊尔能听见玻璃、木头和加油站的大块煤渣砖沙沙落地的声音。第二次爆炸接踵而来,他们不得不又退后了几步。他依然不相信
(我的镇子这发生在我的镇子)
这事发生在张伯伦镇,天哪,张伯伦。就在这里,他曾坐在妈妈家的阳台上喝冰茶,给 PAL篮球赛当裁判,每天清晨 2 点 30 分经过骑士酒吧去 6 号公路做最后一次巡查。现在,他的镇子正在变为焦土。
汤姆·奎兰走出警察局,沿着人行道向多伊尔的巡逻车跑来。他的头发全都立着,身穿肮脏的绿色工装裤和一件汗衫,鞋也套错了脚,但多伊尔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因为看到什么人而这样高兴过。汤姆·奎兰就像是张伯伦的代表,他在这里——毫发未损。
“神圣的上帝,”他喘着气说。“你看到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多伊尔简短地问道。
“我一直在监听无线电,”奎兰说。“莫顿和韦斯托弗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派救护车,我说他妈的要,什么都要。包括棺材。我做的对吗?”
“对。”多伊尔把双手插入头发里。“你看见哈里·布洛克了吗?”布洛克是镇公用局局长,当然也管水。
“没有。但是戴汉队长说他们在镇那头的瑞纳特老街区找到了水。他们正在铺管子。我抓来了几个小孩,他们正在警察局里设一个医院。他们是好孩子,但他们肯定把血弄在你的地板上了,奥蒂斯。”
奥蒂斯·多伊尔感到幻觉冲击着他。这种对话肯定不可能发生在张伯伦。不可能。
“很好,汤姆。你做得很好。你回去给所有电话簿上列出的医生打电话。现在我要去萨默尔街了。”
“好,奥蒂斯。如果你看见那个疯婊子,可要小心。”
“谁?”多伊尔平时不是大叫大嚷的人,但现在却大声嚷起来。
汤姆·奎兰退了一步。“凯丽。凯丽·怀特。”
“谁?你怎么知道?”
奎兰慢慢地眨着眼。“我不知道。只是……我觉得是这样。”
引自美联社总部自动收报机晚 11 时 46 分收到的消息:
美联社缅因州张伯伦镇电:一场大范围的灾难今晚降临缅因州张伯伦镇。据信源于尤恩高中一场舞会的火灾已蔓延到镇中心,导致多起爆炸事件,这些爆炸已将镇中心的大部分地区夷为平地。据报告,镇中心西部的住宅区也在燃烧。然而,此时关注的重点仍是那所中学,当时那里正在举行毕业舞会。据信大部分参加舞会的人被困在里面。一位奉命赶赴现场的韦斯托弗消防官员说,已知的死亡总人数达67人,多数为该校学生。当被询问可能的死亡总人数时,他说: “我不知道。我们不敢猜。可能会糟到极点,比越南的椰子林还糟。”据最后的消息称,镇上已有三处地点的火势失去控制。关于蓄意纵火的传闻尚未得到证实。结束。
美联社 8943F 5月 27 日晚 11 时 46 分。
再也没有美联社从张伯伦发来的电报。午夜 12时 6分,杰克逊大街上的煤气总管被打开了。12时17分,从莫顿开来的一辆救护车在驶向萨默尔街时经过此地,车上的一位护理人员抛下了一烟头。 爆炸一下子就摧毁了几乎半个街区,包括张伯伦《号角报》的办公室。12时18分,张伯伦镇与沉睡中的国家的联系不知什么原因中断了。
12时10分,在煤气总管爆炸前七分钟,电话局经历了一次相对轻微的爆炸:所有仍能工作的电话线路都发生了故障。三位当班的姑娘仍坚守岗位,但却无能为力。她们面带因受惊而木呆的表情,试图接通那些已不存在的电话。
于是张伯伦的镇民都涌到了街上。
他们仿佛来自位于贝尔斯圭兹路和 6 号公路交汇处三角地带的墓地;他们穿着白色的睡衣或睡袍,活像一群裹着裹尸布蜿蜒前进的鬼魂,还有人穿着睡衣睡裤,头上带着卷发器(道森太太——她刚刚死去的儿子就是个非常爱逗乐的家伙——脸上还敷着美容泥膏,像是要去剧团扮演黑人);他们来看自己的镇子出了什么事,是否真是四处燃烧和血流遍地。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将死去。
卡林街上挤满了这些人,这时凯丽正在卡林街公理会教堂里祈祷。她出来时,浩荡的人流正在天上暗红色火光的照耀下向镇中心涌去。
她是在五分钟前,也就是在她打开了煤气总管(这很容易;只要她想象它在地下躺着的画面,就很容易打开它)之后,进教堂去的;但这五分钟却像几小时。她沉重地祈祷了很长时间,有时很大声,有时是默默地。她的心脏突突地跳动,她感到非常疲惫。她的脸部和颈部青筋毕露。她满脑子都是强烈的力量和地狱的意识。她跪在祭坛前祈祷,潮湿的血迹斑斑的破裙子包住了她的膝盖,她的光脚很脏,因踩到了碎玻璃瓶而流血。她一边喘气一边呜咽,当她发出她的心理能量时,整个教堂都在呻吟、摇晃,好像要被一分为二了似的。长椅翻倒了,赞美诗在空中飞舞,一套银餐具静静地飞过中殿拱形的黑暗空间,嵌入了对面的墙上。她祈祷但没有得到回答。这里没有人,即便有,上帝他也在躲着她。
上帝已经背过脸去,为什么不?这恐怖与其说是她的作为,不如说是他上帝的。于是她离开了教堂,离开它回家,去找妈妈,让毁灭更完整。
她走下台阶,停在最下面一级,看着成群的人们涌向镇中心。畜牲们。那就让他们被烧死吧。让街道充满他们这些供品的味道。让这个地方变成一钱不值、呜呼哀哉的痛苦之地。
发力。
路灯杆上的变压器绽开珍珠般的紫色亮光,吐出转轮烟火似的火星。高压线乱成一团落到街上,有些人跑起来,这对他们可没好处,因为现在整条街都散落着电线,焦味起来了,火苗也起来了。人们开始尖叫,后退,有些人碰到了电线,因触电而痉挛、手舞足蹈起来。那些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他们的袍子和睡衣也冒起了烟。
凯丽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刚刚走出的教堂。沉重的大门突然关闭了,像是被一阵飓风刮的。
凯丽转身向家走去。
引自科拉·赛马德太太在州调查委员会的宣誓证词(摘自《怀特委员会报告》),第 217-218 页:
问:赛马德太太,委员会明白你在舞会之夜失去了女儿,我们对此深表同情。我们将使这一听证尽可能简短。
答:谢谢。当然我愿尽力相助。
问:凯丽塔·怀特大约是在 12点 12 分走出位于卡林街的第一公理会教堂的,那时你在那条街上吗?
答:在。
问:你为什么在那里?
答:我丈夫出公差不得不在波士顿过周末,而朗达又去参加春季舞会了。我独自一人在家里看电视,等她回来。警笛响时,我正在看周五午夜电影节目,我并没有把警报与舞会联系在一起。但后来传来爆炸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给警察局打电话,但只拨了三位号码就是忙音。我……我……就……
问:不要着急,赛马德太太。你有足够的时间。
答:我越来越紧张。这时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现在我知道是特迪的加油站——所以我决定去镇中心看看出了什么事。外面火光冲天,可怕的火光。正在这时,希乐斯太太来敲门了。
问:是乔吉特·希乐斯太太吗?
答:是。他们就住在拐角。柳树街217号。离卡林街不远。她擂着门喊:“科拉你在吗?你在家吗?”我打开门。她穿着浴袍和拖鞋。她的脚看起来很冷。她说他们已给韦斯托弗打电话,问那边是否了解情况。那边说学校失火了。我说:“啊上帝,朗达正在舞会上。 ”
问:就在这时你决定和希乐斯太太一起去镇中心?
答:我们没做任何决定。我们就是去了。我套上一双拖鞋,我想是朗达的。上面有白色的小绒球,我应该穿自己的鞋,但我当时脑子已不好使了。我猜我现在脑子也不好使。你们干嘛要听我的鞋子的事呢?
问:你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赛马德太太。
答:谢——谢谢你。我顺手给希乐斯太太拿了一件旧夹克,然后我们就走了。
问:有很多人在卡林街上走吗?
答:我不知道。我太担心了。也许有 30 人。也许更多。
问:发生了什么事?
答:我和乔吉特手拉手向梅因大街走去,就像天黑后穿过草地的两个小姑娘。我记得乔吉特的牙一直在打战。我想让她别这样;但又觉得这不太礼貌。在离公理会教堂一个半街区的地方,我看见教堂的门是开着的,我想:有人进去请求上帝帮助。但马上我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问:你怎么知道了你最初的推测是符合逻辑的,对不对?
答:我就是知道。
问:你认识从教堂里出来的那个人?
答:认识、是凯丽·怀特。
问:你以前见过凯丽·怀特吗?
答:没有。她不是我女儿的朋友。
问:那你见过凯丽·怀特的照片?
答:没有。
问:那么无论如何,当时天很黑,而你离教堂有一个半街区远。
答:是的,先生。
问:赛马德太太,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凯丽·怀特?
答:我就是知道。
问:这种“知道”,赛马德太太,它是不是像一道光在你脑海中闪过?
答:不是,先生。
向:那它像什么?
答:我没法回答你。它就像梦似地渐渐消失了。你起床一小时后,只能记得做了个梦。但我当时就是知道了。
问:有什么感觉伴随这种识别力吗?
答:有。是恐惧。
问:然后你做了些什么?
答:我转身对乔吉特说:“她在那里。”乔吉特说:“对,是她。”她又说了些别的什么,这时整条街都被一道明亮的光照得雪亮,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接着电线开始落在街上,其中一些还冒着火花。有一根电线击中了我们前面的一个男人,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大火球。另一个男人刚跑了几步就踩到一根电线上,他的身体……后仰成弓形……就像他的后背成了橡皮筋。然后他倒在地上。其他的人尖叫着撒腿就跑,四处乱窜,越来越多的电线落下来。它们像蛇一样落满四周。而她对此很高兴。高兴!我可以感觉到她很高兴。我知道要保持冷静。四处乱跑的人都触电而死。乔吉特说:“快,科拉。哦上帝,我可不想活活被烧死。”我说:“住嘴。我们要用脑子,乔吉特,否则就再也用不上了。”大概就是这类傻话。但她不听。她松开我的手向人行道跑去。我喊她停下——有一根断了的粗电缆就在我们前面——但她不听。于是她……她……,我能闻见她被烧着的气味。仿佛烟是从她的衣服里喷出来的,我想:人触电身亡时肯定都是这个样子。那气味很香,像猪肉。你们有人闻过这种气味吗?我有时在梦中闻到它。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乔吉特·希乐斯化为焦炭。这时西区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我想那是煤气总管——但我甚至没有注意它。我看看周围,就剩我一个人了。他们不是跑了就是烧死了。我可能看到了六具尸体。他们就像一堆堆破抹布。一条电缆落在左面一座房子的门廊上,那房子烧着了。我能听见老式的圆木椽子发出爆米花似的声音。我好像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好像有好几个钟头。我开始害怕自己会晕过去,倒在一根电线上,或者失去理智狂奔起来,就像……就像乔吉特。所以我开始走。一次一步。因为房子烧着了,所以街上更亮了。我跨过两条通电的电线,绕过一具差不多是一摊泥的尸体。我——我——我必须看看我是在向哪儿走。一具尸体的手上有一只结婚戒指,但已成黑的了。全黑了。耶稣,我当时想。哦,老天。我又跨过一根电缆,然后那里有三根,都在一起。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们。我想要能跨过去当然就没事了……但是我不敢。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想小孩子时玩的游戏。大步跳。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科拉,一大步跳过街上的电线。可我想我行吗?我行吗?其中一根还在冒着火星,另外两根看来没有电。但天知道。给电气机车输入电流
的第三轨看上去不是也没有电吗?所以我站着不动,期望有人来,但根本没有人。那房子还在燃烧,火苗已窜到邻近的草坪、树和篱笆上。但没有救火车来。它们当然来不了。这时西区已成一片火海。我觉得天旋地转了。最后我知道我要么跳过去,要么晕倒在地。于是我跳了,尽我所能跳远一些,结果拖鞋的后跟离最后一根电线只差一丁点。我定定神,又绕过一根电线的顶端,后来就跑起来。我就记得这些。早晨醒过来时,我已躺在警察局里的一条毯子上,周围还有许多人。他们中有些——只有几个——是还穿着舞会礼服的孩子,所以我问他们是否看见朗达。他们说……他们说……
(短暂休会)
问:你个人肯定是凯丽·怀特干的?
答:是的。
问:谢谢,赛马德太太。
答:如果允许,我想提个问题。
问:当然可以。
答:如果还有其他像她这样的人,会发生什么事?世界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