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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变,在四年后降临。这年加美空十七岁,真人二十岁,而我已满十六岁。美空罗大人去世了。她倒在清井户的岬角,撒手人寰。据说当时她正在眺望男人们在出海一年后平安归来的渔船。也许是看到最后一艘船也进了港,当下大感安心,听说她旋即向后一倒不省人事。那个地点,说来很巧,正是我丢弃谎称加美空的剩饭、实则是真人准备的假食物的那个岬角顶端。所以,听到美空罗大人的死讯,在萌生巨大失落感的同时,若说也暗怀一种解脱感,此言绝不为过。换言之,我这才头一次发现,我在岛上最尊敬也最畏惧的人原来是美空罗大人。现在,那个美空罗大人已不在人世,对此我竟窃喜在心,这罪孽是何等深重啊。我本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真人,但岛上正陷入大乱,被众人视为受到诅咒避如蛇蝎的真人,自然不可能跟我公然见面。可是那时,我有一件事非和真人商量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美空罗大人的猝死令人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感到伤心,所以这究竟是真是梦,我觉得好像得一再确认才行。美空罗大人的死,也就预示着加美空成为大巫女的日子来临。岛上虽然看似仍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流露出庆幸年轻的加美空即将成为大巫女的热闹气氛。

  在岛上,唯有年满十六岁,才能被视为独立的成人。从此男人可以风风光光地出海捕鱼,女人可以参加祈祷与祭祀。我也终于得以进入清井户与网井户的圣地,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头一次进入圣地,竟是为了美空罗大人的葬礼。

  而且,我的第一次经验,不只是得以参加祈祷与祭祀。我有个无法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大约两个月前,我与真人终于发生了肉体关系。对于男人们即将返回岛上的焦虑,不仅是我,想必真人也有吧。因为,一旦岛上挤满男人,夜晚便会属于男人。年轻男人会在岛上四处徘徊,寻找单身女子。虽然负责送饭给加美空的我有任务在身,所以谁也不敢出手招惹我,但若想与真人私会就得提高警觉了。

  当然,岛上有严格规定。不得随便多出一张嘴吃饭,换言之也就是不能随便增加岛上人口。有资格增产的家庭早已决定。那就是与掌权者(岛长) 相关、自古以来血统优良的家族,以及我家和真人家这种与祭祀有关的人。真人家遭到诅咒,无法递补新的巫女,所以真人他们三兄弟按照规定是不能生小孩的。

  但是男人依然会追求女人,所以有时还是会意外生子。意外诞生的小孩,会被岛长下令杀害。此外,如果老人增多,有时也会被关进海边小屋锁起来,活活饿死。我生长的小岛,就是这么残酷的地方。明明这些事我全都明白,但深爱真人的我还是只想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这是何等罪孽深重啊。真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幽会时,总是充满了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越线的危惧。而且,我们深受那种危惧吸引,终于越线偷尝禁果,一旦越了线,从此更加沉沦在爱欲中。我想那时的我,心底或许甚至怀抱着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比加美空幸福。

  是我太愚蠢。因为,我怀了真人的孩子。不得不与真人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话题回到美空罗大人的葬礼。那天,我头一次奉命穿上白衣站在家门前。抬着美空罗大人棺木的送葬队伍,从东边的清井户朝西边网井户的死者广场前进。抬棺的男人们一律穿着同样的白衣。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一边重复吟唱着这样的歌一边缓缓步行:

  大巫女的

  就此隐身

  贵姐妹的

  就此隐身

  送葬队伍经过每家门前时都有人加入,所以等到抵达网井户时,已成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当然,棺木不会经过遭到村八分的真人家门前。海龟家的人,即便是这种丧葬仪式,也被排除在外。

  我等待送葬队伍走近,与父母兄长和叔伯们紧张地站在一起。这时,我发现还有一具棺木。和美空罗大人气派的棺木比起来,另一具棺木很简陋。该不会是加美空死了吧?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加美空紧跟在美空罗大人的棺木旁,姿势挺拔地走着。我松了一口气,重新打量在太阳下步行的加美空。加美空虽然看似悲痛地扭曲着脸,但她出落得越发美丽,仿佛在闪闪发光。此外,今后她将要代替美空罗大人扛下大巫女的重任,所以看起来好像也有点紧张。

  走在送葬队伍前头的岛长来到我家,跟父亲耳语了某些话。父亲转过身来,吩咐我:

  “波间,你跟在另一具棺木旁,走去网井户。”

  我本想问问那究竟是谁的棺木,但母亲做出催我快去的动作,我只好慌忙加入送葬队伍。加美空看到我,微微一笑。我向姐姐嗫嚅:

  “加美空,你过得好吗?”

  加美空点头应了一声。

  “这副棺木是谁的?”

  加美空头也不抬地回答:

  “波之上大人。”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惊讶地问加美空:

  “那是谁?”

  “美空罗大人的妹妹。所以,算是我们的姨婆。”

  我连岛上有这样的人都不知道。我很想向加美空多打听一些,但抬棺的那群壮汉挡在我们之间,令我无法再问下去。

  长年待在海上的年轻男人们晒出一身古铜色皮肤,正以强悍尖锐的眼神监视我们。而且,他们丝毫不掩饰对美丽的加美空露骨的好奇心。迟早,加美空为了生女儿,必须和现在在场的某个渔夫结婚。如果生不出孩子,就再换别的男人。或许因此,男人们才会互相牵制,偷偷观察加美空。

  送葬队伍静静走进网井户中。路兜与榕树密林边上,树丛开了一个阴暗的缺口,形成必须排成一列纵队才走得进去的羊肠小道。那是与通往北方岬角的“神圣标记”一模一样的场所。我伴随波之上大人的棺木,钻过树木隧道,顿时,眼前出现了豁然开阔的圆形场所。正面,可以看到石灰岩洞窟兀然张口。想必那个洞窟就是岛上的坟场吧。一旁有一间不知是否属于坟场看守人的茅顶小屋。美空罗大人和波之上大人的棺木,被轻轻放置在洞窟前。初次见识的坟场景象令我倒抽一口气,一心只想尽快从这里脱身。这个地方实在太荒凉、太寂寥了。

  加美空拔身而起,用清亮的嗓音引吭高歌:

  今日斯日

  隐身于神之庭园

  遨游于神之庭园

  等待于神之庭园

  自天而降

  渡海而来

  今日斯日

  虔诚膜拜

  男人们配合加美空的歌声,扯起粗厚的嗓子唱出之前的送葬歌曲应和。头一次参加丧礼的我,模仿其他女人低头双手合十。一群壮汉起身,把棺木抬进漆黑的洞窟中。首先是美空罗大人,然后轮到波之上大人。继而,他们像在畏怯什么似的惶恐垂眼,倒退着离开广场。女人们也垂下眼帘不看洞窟,同样倒退着离开。这表示,要在传说中的死者广场,静待死者前往小岛底部吗?我兴味盎然地打量这一幕。这时,加美空来到我身旁,一边凝视我一边唱起送葬之歌:

  大巫女的

  就此隐身

  贵姐妹的

  就此隐身

  然后,她敲响白贝壳,行个礼便离去了。我也想随她而去,但岛长和我父亲挡住了我的去路。

  “波间,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愕然呆立。他们在说什么,我压根不明白。

  “从今天起你将住在网井户。加美空是‘阳’,是为光明国度服务的大巫女,必须住在旭日东升的东方清井户。而你是‘阴’,是为了替幽冥国度服务而诞生的。你的住处,是太阳西沉的西方网井户。”

  我大吃一惊,放眼眺望盖在死者洞窟旁的小屋。即便听到那里将是我的住处这种惊人宣告,一时之间我也反应不过来。我只能茫然呆立。这时,岛长下令道:

  “波间,从今天起的二十九天内,你必须天天打开棺盖,确认美空罗大人和波之上大人是否复活。还有,你再也不能回到村子。我们会把食物放在网井户的入口,你就吃那个。水井位于小屋后面。你用不着担心。”

  “那么,岛长大人,我再也不能与父母一起生活了吗?”

  当下,晒得黝黑的父亲满面悲痛地说:

  “等我们其中之一死了就能见面了。”

  “我不要!父亲,请你救我。母亲,救救我!”

  我紧抓着父亲白衣的衣摆恳求,但父亲甩开了我的手。

  “好了,波间,别丢人现眼。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必须由加美空亲口转达。你是诞生于岛上最重要家族的幽冥国度巫女,所以不可能改变命运。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协助死者顺利前往幽冥之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执行你的任务。”

  听到必须由加美空亲口转达,我终于明白加美空眼中流露的悲哀是什么了。

  “可是加美空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岛长与父亲惊愕地面面相觑,但岛长随即以严肃的声音宣布:

  “那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岛规。生于大巫女之家,与巫女中间隔了一代的长女,必须效命光明之国;次女则效命幽冥之国。岛上的太阳照亮白昼后,沉入海中绕行岛底一周照亮海底,之后再次自东升起。长女守护岛的白昼,次女守护岛的黑夜,职责就是统领岛的海底。岛的黑夜,就是死者们居住的世界。长女为了不让大巫女的血统断绝,必须生下女儿继承。次女则仅限一代,不得与男人交媾。”

  岛长仰头眺望西方天空,正值下午的太阳沉入海中。夕阳染红了他的白胡子。

  “请等一下,岛长大人,”我拼命恳求,“那么,如果之前是波之上大人守护岛的黑夜,为什么我毫不知情?还有,为什么她要与美空罗大人一起安葬?”

  岛长发出叹息。

  “波之上大人在美空罗大人继任大巫女的同时,被送进这间小屋,在此悄悄生活。所以,谁都看不到她。当然,大人们每逢葬礼会来网井户,所以会见到波之上大人。”

  “我明白了。那么,她为什么会与美空罗大人一起过世呢?”

  “太阳既然不再升起,黑夜当然也不会再现。”

  也就是说,随着美空罗大人死去,波之上大人也不得不结束生命吗?祈求美空罗大人长寿,原来也包含这样的意思。如此说来,今后的我也得祈求加美空长寿吗?之前听母亲说起时我还一头雾水,原来我与加美空是正负一对的关系。“阳”与“阴”。加美空六岁生日那天,美空罗大人看着我说我“不洁”的声音犹在耳边。原来我是不洁之人。可是,我与真人却偷吃了献给加美空的供品,还发生关系。甚至,我已怀有真人的孩子。得知真实命运的我当下大为恐慌,不知不觉中竟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太阳早已西沉,四下一片漆黑。我被安放在广场中央柔软的草地上躺卧。当然,周遭已不见任何人影。月光下,放在洞窟中的棺木清晰可见。洞窟深处,似乎还并排放置着更多棺木。从未见过死者的我,吓得跪在地上乱爬,紧紧拽住野草。我惊恐欲狂。想到若能就这么死掉该有多好,我萌生了跳海的念头。若要那么做,必须先离开网井户。可是,以我的力量恐怕爬不上山崖。我借着月光寻找出口。当我靠双手摸索走过树木隧道,企图逃出网井户时,我才发现入口设有栅门,根本出不去。我被关在坟场里了。这时,我看到父亲与大哥站在黑暗中,当下心头一喜,冲向栅门。

  “父亲,大哥,快救救我。帮我搬开栅门。”

  “装设栅门的时间,只有二十九天。之后就会拿开。这个栅门,是为了不让死灵离开网井户四处游荡。”

  大哥低声说。两个哥哥,和我与加美空同母异父,所以向来很少亲密交谈。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温情。

  “大哥,整整二十九天都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会怕。”

  哥哥为难地一径垂头。我隔着栅门伸手,想拽住父亲恳求,父亲却轻轻挥开我的手。

  “波间,我知道你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应该也明白吧,谁都无法违反岛规。就像加美空,不也得一个人独居小屋不断祈祷,所以你也得与死者一起生活。我们出海捕鱼,也照样得在海上不断漂泊,其他的人也同样得忍受空腹之苦。在这岛上如果不按规定生活,就只能像海龟一族那样等着潦倒死在路边。”

  父亲的声音低沉,融入远方的浪涛声听不太清,可是,在我听来却是句句分明。我已经逃不掉了。我只能像波之上大人一样,一辈子被关在网井户,每逢有人死亡便执行职务,直到加美空死亡为止。要是我怀孕的事曝光,说不定会被岛长杀掉。我不由高叫:

  “我要见母亲!你叫她来!”

  大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带着怒意说: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看人家加美空,她早从六岁起就已开始学习成为大巫女。你还能够度过幸福的童年,这样应该够了吧。”

  我又哭又叫,但父亲与大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栅门前一直站到黎明来临,因为我不敢去坟场。每晚自美空罗大人的小屋返家时与真人私会、偷吃供品、恩爱缠绵的过往犹如一场梦。牢固的栅门,看起来就像是把我赶到过去毫无所悉的世界、令我再也回不去的“神圣标记”。想到再也见不到真人,我不禁悲从中来。

  天终于亮了,我按捺恐惧回到广场,走进波之上大人的小屋。茅顶小屋简陋逼仄,而且老旧。倾颓的架子上,整齐排放着夜光贝做成的汤匙与筷子、用漂流而来的椰子做的容器、土器等物品。窥知连见都没见过的波之上大人的简朴生活,我再次泪流不止。接下来要在这里生活的,就是我了。

  忽然间,我很想看看波之上大人究竟长什么样,于是鼓起勇气走进洞窟。洞内,密密麻麻挤满腐朽的棺木,直到最深处。有几具小棺木,或许属于真人的几个弟弟吧。四下弥漫着既像湿气,又像东西腐败、难以形容的臭味。入口放着两具新棺。我悄悄掀开较粗糙的那具棺木盖子,里面躺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白发老妇。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那是我头一晚送食物给加美空时遇见的人。我以为是天神的人,原来就是波之上大人。她长得跟美空罗大人很像。早在我刚出生时,她就已住进网井户,成为幽冥之国的巫女。

  “你还能够度过幸福的童年,这样应该够了吧。”

  我想起大哥说的话。加美空是故意不告诉我的。而且,她想必对我和真人偷吃供品的事也早就心知肚明。拜加美空所赐,我的确得以度过“幸福的童年”,但果真如此吗?不,对于身为不洁者的我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幸福童年”。在我心中一隅,一直残留着当年在加美空那场庆生会上,被美空罗大人推回来时的手指触感。我的“幸福童年”,在那一刻便已宣告结束。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但我不可能感受不到,现场俨然弥漫着对“不洁者”的哀悯与侮蔑。

  没有人告诉我波之上大人的事,想必是因为我迟早也将被视为“不在场者”。那不叫恶意,那是远远更为巨大的恶意。在那种恶意面前,我犹如海底的一粒黑色小石子。海底,永远照不进阳光,把幽冥巫女称为统领小岛海底的巫女,这种说法岂不巧妙?

  真人现在不知怎样了,我倏然担心起真人。他想必再也拿不到加美空的食物了吧。因为加美空为了生育下一代的大巫女与幽冥巫女,必然得趁着男人们还在岛上之际尽快举行婚礼。

  美空罗大人的时代结束了,我看着另一具棺木,不由得如此深深感慨。只有我被迫与死者关在一起,在黑暗中。如果没遇到真人,或许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感慨吧。

  可怕的夜晚再次来临。白天还敢打开棺盖,窥看二人遗容的我,到了晚上却得独自与恐惧搏斗。想到波之上大人或许也是如此独自度过一生的,我的眼中自然浮现泪水。那晚,她大概是溜出网井户,偷偷眺望夜间的大海吧。

  夜的国度,是死者之国,也是照不到阳光、又暗又深的海底之国。在太阳绕行岛下一周之际,我也得爬行于照不到光的海底石块之间,为死者祈祷。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做。我在小屋中浑身哆嗦,等待太阳再次归来。

  小屋外响起脚步声。也许是死灵与幽魂自洞窟出现,要包围我这个新人。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镇住那些幽魂,想起葬礼时大人们的动作,我用尽全力双手合十垂下头。过于恐惧令我的牙齿不停打架。这时,小屋的门被敲响了。

  “开门。”

  是真人的声音。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仍旧无法动弹。小屋的门开了,伫立着背对月光的高大身影。是真人。他不惜闯入不洁场所,来找我了。我欣喜若狂,扑进真人的怀中。温暖的胸膛,急促的心跳。抱在一起,才深深感到我们是活着的。活着的我们令我既爱又怜,怎么也无法离开真人的怀抱。

  “真人,我——”

  我才开口,真人就用手指堵住我的嘴。

  “我全都知道。美空罗大人或许正在倾听,所以你别说话。”

  她明明已经死了,我当下悚然一惊。可是,也许灵魂还在这世间徘徊,所以还是得小心。我流着泪,小声对真人说:

  “我怀了你的孩子。”

  真人好像很惊讶。他思索了半晌,用有力的声音在我耳畔嗫语:

  “波间,我们逃离岛上吧。”

  “怎么逃?”

  就算能驾船离开,但海流汹涌,附近的海上又有男人们的渔船四处打转。纵使逃到邻近的岛上肯定也会被抓回来。不过,我曾听说在遥远的彼方有座大岛叫作大和,可惜谁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我先去准备小舟与粮食,你等我。”

  我热切地拼命点头。想到美空罗大人的灵魂或许正竖耳倾听,我吓得要命。

  “可是,真人,先等二十九天结束再说。”

  “还要那么久?”

  我也很讶异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我很同情那个被众人遗忘、据说只有举行葬礼时才能见到大家的波之上大人。想送那个曾对我一笑的波之上大人走完最后一程的心情胜过了一切。

  “好吧。我会再来。”

  真人说完,再度消失在黑暗中。父亲和兄长们一定守在网井户的入口以防我逃跑,所以他大概是从别的地方潜入的吧。我祈求真人不被发现,也虔诚默祷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灵魂安息。在我心中,燃起了以真人为名的希望。

  数日后,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遗容,仿佛被削去皮肉般不约而同地产生变化。应该是开始腐烂了吧。洞窟中开始散发出尸臭。我虽害怕,但是亲眼看见二人的尸身腐坏,倒觉得跟腐坏的动物尸骸没两样。我想我一定是变得坚强了。

  夜里,真人出现了。他悄悄走进小屋,二话不说就先抱紧我。我从真人身上感受到蓬勃生气,得以振作精神。真人低声把目前的情况快速告诉我:

  “听说你母亲很担心,一直守在网井户旁边观望。至于加美空,将和鲛家的阿一结婚。据说等二十九天一过就会行礼完婚。我们如果要逃走,那晚最好。因为,到时大家都会喝得烂醉,要出海也得再过个几天。”

  我松了一口气。到那时候,我的肚子想必已有点显眼了。如果待在网井户,谁也不会知道我珠胎暗结,但是倘若发现执掌死亡邪秽的我已非处女,岛长说不定会下令处死我。

  “弄得到小舟吗?”

  “我叫弟弟们帮忙,正在修补我爷爷的旧船。而且也在搜集食物。”

  我把脸贴在真人的胸口。

  “真人,你怎么知道进入网井户的路?”

  “我一直都来这里看死去的弟弟们。波之上大人也知道。”

  说不定真人也早就知道我的命运。我本想问他,但真人说声“我下次再来”,便悄悄溜出小屋了。

  真人每隔数日的来访,成为我的生存支柱。就像我以前为加美空做的,我吃着别人傍晚放在栅门前的食物,喝小屋后面的井水,每早打开棺盖检视尸体。两人身上的肉,渐渐开始腐化。可是,一旦下起仿佛连洞窟内部都被浸湿的豪雨,腐烂的臭味就会消失。

  某晚,我觉得小屋四周似有脚步声,差点喊岀“真人吗”,旋即慌忙捂嘴。因为脚步声不止一人。是村里哪个人来了吗?我一边与恐惧战斗,悄悄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着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二人亲密地手牵手,以生前的模样伫立。

  “波间,谢谢你。”美空罗大人说,“我俩现在要出发了。”

  波之上大人微微一笑,朝我挥手。二人如在草上滑行般走远,最后消失在林中。我在月光中偷偷尾随。我已不再害怕。毋宁说,见二人一脸愉悦,令我也不由得很想跟去。二人毫无滞碍地爬上网井户的山崖,从崖上倏然跳落海上。等我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爬上崖顶时,只见二人已在海上滑行离去。二十九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哭了一场。

  翌晨,走到网井户入口一看,栅门不见了,但我知道身为夜之国度巫女的我,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于光天化日下在村中走动了。因为身为死者之国巫女的我,是不洁之人。

  是夜,婚宴的喧嚣连网井户这边都听得见。有人打鼓,有人弹奏绷有两根弦的弦乐器,愉快的声音响彻远方。真人来接我了。我只从波之上大人的小屋带走了一根夜光贝做成的汤匙,在黑暗中,我与真人手牵手迈步前行。

  最后,我们终于越过了通往北方岬角的“神圣标记”。我们一边留神不被路兜树的棘刺给刺到,一边不断朝北方前进。真人的船,将从除了大巫女之外任何岛民都禁止进入的北方岬角出航。管他会被巨浪吞没就此沉船,还是漂流到陌生岛屿,只要二人携手前进,就没什么好怕的。我想,我一定会在不知名的土地上,替真人生很多小孩吧。啊,二人携手得到的自由,一定很美好。我心如彩球不停跃动,一再转头仰望拿着火把朝路兜树林前进的真人的侧脸。我打从心底深爱真人,当时我以为,就算把生命献给真人也不足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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