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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邪那美神语带郑重地说:
“我就从这个世界创造之始说起吧。那是早在你诞生的数千年前。很久以前,世界空无一物,只是一团巨大的混沌。起初,世界分为天与地。之后,一切都被一分为二,一点一滴地创造出世界。天与地。男与女。生与死。昼与夜。明与暗。阳与阴。说到为何要一分为二,那是因为只有一个不够。因为发现唯有二者合一,才能创造新生命。此外,一个价值,在另一个相对的价值衬托下互为对比,才能产生意义。
“自混沌之中产生了天,产生了地,当天地一分为二,自天界的高天原现身的,是占据天界中心的最高天神,天之御中主神。不久,天界的创造之神高御产巢日神与地界的创造之神神产巢日神相继诞生。这三位天神,没有肉眼可见的形体,非男亦非女,是无性的单一神祇。
“当时,说到地上的状态,土壤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脂,宛如水母,在水上悠悠漂浮。在此,又诞生了两位天神。一位是替生物吹入生命的神,宇摩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另一位是守护天界永恒的神,天之常立神。这些天神,既显示天界的绝对,同时也促进地上的发展,同样展现了两种价值。宇摩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和天之常立神,都没有肉体。以上这五位天神没有性别,也没有肉体,是特别的天神。
“接着出现的,是守护国土永恒的神,国之常立神,以及势如风起云涌、替大自然灌入生命的神,丰云野神。这两位天神同样也是无性的单一神祇,没有肉体。
“接着,终于到了神分为二性的时刻。那就是统治孕育生命之土壤的男神宇比地迩和女神须比智迩。接着,是替在土壤中萌芽的生命赋予形体的男神角杙神和女神活杙神。其次,是替生命的形体赋予男女性别的男神意富斗能地神和女神大斗乃办神。其次,是令国土丰饶、统整人类的姿态、促进繁荣与增殖的男神淤母陀流神和女神阿夜诃志古泥神诞生。波间,你猜接下来诞生的是谁?”
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到这里的伊邪那美神,把脸转向我。
“是伊邪那美大人与伊邪那岐大人吗?”我回答。
“没错。”伊邪那美神点点头,“你瞧,准备得多么周到啊。我们这些神,并非突然诞生。首先划分天地,以天之御中主神为首的五神开始创造地上的准备工作。然后,为了划分男女各具肉体、传宗接代,二神与五组男女神又扯上了关系。”
“伊邪那美大人,您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的吗?”
一无所知的我冒昧问道。伊邪那美神说我是巫女的理由,我好像懵懂地渐渐领会,也开始明白,她虽身为尊贵的天神,却也同时是肩负与伊邪那岐大人交媾产子这个命运的女神。
“不仅如此。我为了追求男人、爱男人而生。因为,我们是男女求爱之神。”
“那么,为何只有伊邪那美大人成为黄泉之国的女神呢?您说伊邪那岐大人化身为凡人,那他现在在何处?”
我的疑问令伊邪那美神陷入沉默。伊邪那美神的沉默,漫长得甚至令我怀疑生者世界是否已轮过一遭四季。我忐忑不安地暗忖,自己的问题是否冒犯了伊邪那美神。
最后,伊邪那美神叹了一口长气后,再度打开话匣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且让我慢慢道来。我是求爱女性的代表,伊邪那岐是男性代表。正像我的名字所代表的那样,我爱慕伊邪那岐,渴求他。伊邪那岐也同样爱我、渴求我。你知道我们为何非得互相深爱、渴求不可吗,波间?”
伊邪那美神看着我的双眼。我承受不住伊邪那美神的晦暗眼神,不禁垂头答道:
“是为了产子吗,伊邪那美大人?”
“是的。我们的头一项共同作业,就是产下国土。”
“产下国土?”
我惊愕地鹦鹉学舌。
“我们身为天神,必须生产、创造万物。高天原的天神们打从一开始下的命令,就是叫我们将漂浮不定的国土固定下来。获得天赐神矛的我与伊邪那岐,走下架在天地之间的天之浮桥,从那里,二人合力将矛插进海中搅动海水。于是,海水自矛尖滴落,累积成固定的岛屿。那个岛名叫淤能碁吕岛。我俩自天上降落淤能碁吕岛,建造神殿作为住处。说到那座神殿之大,这里根本没法比。那里的柱子为了能与高天原众神交流高耸入云,被称为天之御柱。”
伊邪那美神露出怀念的神色,仰望地下神殿的上方。我也不由得跟着打量,但柱顶消失在黑暗中。宛如寒冬的暗夜,极目所见皆被漆黑的暗冥封锁。我的尸骸被真人抛入海中时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它从肩头沉入海底沙堆,遭到鱼群啄食。那时,我用剩下的一只眼最后看到的是阴森海底。现在自这地下神殿仰望上方,不禁令我想起彼时情景。
“听伊邪那美大人这么说,伊邪那美大人应该是具备咱们女人形态的第一位天神喽?”
伊邪那美神的叙述太有趣,令我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脱口说出这种话。结果,伊邪那美神是这么回答的:
“是的。建在淤能碁吕岛上的神殿叫作八寻殿,伊邪那岐就是在那座神殿对我说:‘伊邪那美,你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是天神第一次拥有女性肉体,所以伊邪那岐也毫无概念。我是这么回答的:‘我的肉体完成了,唯有一个地方,缺口堵不起来。’于是,伊邪那岐说:‘我的身体也完成了,唯有一个地方,多出了一块。’进而,他又这么说:‘我想把我身体多出的部分,插入你身体的缺口,二人一起生产国土,你觉得如何?’我当下一口赞同:‘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我听着伊邪那美神的叙述,一边回想起自己与真人头一次结合的那晚,不禁倒抽一口气。我虽有两个兄长,但年纪相差太多,而且男人们一旦成年就都出海捕鱼去了,所以男人是什么样的体型,我并不清楚。因此,乍然看到真人的身体,令我既惊讶,又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身体充满陶醉。
不意间,我忽然非常在意,还活在人世的真人是否正与谁交颈缠绵。我已经死了,所以真人另找女人一起生活自是理所当然。可是,一想到真人杀我弃尸后,或许正对别的女人做出他对我做过的行为,我的心情就变得极为苦涩。这是何等浅薄啊。我都已经死了,却还有嫉妒之心。
见我沉默不语,伊邪那美神又说道:
“伊邪那岐说:‘那么,我们绕天之御柱而行吧。’我们约定伊邪那岐自左绕行,我自右绕行,如果撞见了就互相出声招呼。我绕着巨柱走,只见一个外表俊秀的男人出现。那正是伊邪那岐。我忍不住脱口说出:‘这是多么美好的男子啊。’伊邪那岐本来打算自己先出声招呼,却被我抢先喊出,所以他好像有点失望。他连忙回答:‘这是何等美好的女子啊。’然后,我俩手牵手,躺在神殿地板上,云雨一番。结果,生出了第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被称为蛭子,像水蛭一样柔软无骨,是个软趴趴的孩子。我们把那孩子放在草舟上任他随波漂走。接着出生的孩子,是名叫淡岛的小岛。小岛不够格做国土,等于白忙一场。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我与伊邪那岐趁着向高天原众神报告的机会,顺便找他们商量。”
伊邪那美神向我问道:
“波间,你猜我们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指示?”
“我猜不出来。”我老实回答。
伊邪那美神头一胎怀的孩子,竟是无骨怪婴。孩子固然可怜,伊邪那美神也同样不幸。我是在小舟上分娩的,分娩的痛苦,唯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伊邪那美神继续说道:
“据高天原众神所言,绕柱而行时,我不该先出声说‘这是多么美好的男子啊’。换言之,错就错在女人先开了口。所以,我们决定从头再来一次。伊邪那岐自左绕行,我自右绕行,伊邪那岐对我说道:‘啊,多么美好的女子啊。’我接着说:‘啊,多么美好的男子啊。’然后,我们再次行房。首先出生的孩子,是淡路岛,其次生下了四国与隐岐岛,然后生下了九州岛等四岛,最后生下最大的一个岛,也就是本州岛。这样产下了八个岛,所以称为大八岛国。”
看样子,伊邪那美神产下的诸岛之中,好像没有我的故乡海蛇岛。在我那渺小的岛上,把伊邪那美神刚才提到的诸岛统称为大和。很久以前,多岛海尚未纳入大和的统治之下,所以被伊邪那美神的故事排除在外。
我记得自己临死之前,还曾因为看到疑似大和的岛影暗自松了一口气。现在,真人与夜宵,不知住在大和的什么地方。如果就在黄泉比良坂旁边该有多好啊。夜宵不知长成什么样的大姑娘了。如果像真人,体格应该很好吧。如果遗传到加美空的模样,应该比我漂亮许多。没能亲手抚养自己的女儿,事到如今,仍令我抱憾不已。
“波间正在回想往事吧。瞧你魂不守舍的。”
伊邪那美神语带谴责,我慌忙问道:
“伊邪那美大人,您平安产下了诸岛,后来呢?”
伊邪那美神不知是否说累了,沉默半晌,但她那双失焦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
“国土完成了。所以,我们决定生产各种神。”伊邪那美神略带忧郁地说,“海神、水神、风神、树神、山神、野神,以及火神。产下火神时,我严重烧伤,不治身亡。”
这是多么令人心疼啊!我不由发出悲叹。
“真是太可怜了。”
伊邪那美神满脸不悦地点头。这时,一个低沉但清晰的女声自黑暗中传来:
“伊邪那美大人,您想必累了,剩下的由我来告诉波间吧。伊邪那美大人不愿提及的伊邪那岐大人的情况,也由我来叙述。”
伊邪那美神没看那人的脸,径自在低矮的椅子上坐下。
“那就交给你吧。我本来明明很想向波间倾诉,可是说着说着就不舒服了。”
一名女子出现了。她身材矮小,体形瘦弱,年纪似乎也已过了五十。但她虽然外表孱弱,嗓音却清亮坚定。
“我名叫稗田阿礼。我的祖先之中有位天宇受卖命(在日本神话中,执掌光明的天照大神躲进天岩户不肯出来,导致世界一片漆黑,众神均发愁,这时,在思金神的提议下,众神于天岩户前举行各种仪式。其中天宇受卖命站在倒扣的桶上,袒胸露乳,手舞足蹈,逗得众神大笑,因此留下了“天宇受卖命之舞”的说法。——译者注) ,很久以前,据说曾在天岩户前跳舞。而我有项专长,就是对别人说过的话总是过耳不忘。因此,自神代至今世,我奉命将世间发生的种种向天皇禀告。我叙述过的事情,概由太安万侣大人(?~723,奈良时代的文官,亦作太安麻吕。——译者注) 写成书籍。这次,我受流行病侵袭,含恨而死,因为我还有许多未完的心愿。没想到,有幸能够来到黄泉之国的伊邪那美大人身边。死后犹能伺候女神殿下,实在是惶恐又欢喜。”
“客套话不用多说。波间什么都不懂,你不妨把市井巷弄间的传言告诉她。”
伊邪那美神打断她的话后,自称稗田阿礼的女人行了一礼,宛如大雨过后奔流地面的雨水,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