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委任令
死亡──我亲爱的医师!那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啊!
──帕默斯顿子爵
「我的老天!」帕默斯顿子爵惊呼。「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波顿小心翼翼坐进首相书桌前的椅子。他的身上有多处瘀血,右眼黑了一大圈,嘴唇肿胀,裂得一塌糊涂。
「出了点意外,没什么大不了。」
「你看起来惨兮兮,简直是糟透了!」
拜托!最没资格说我丑的人就是你好吗?波顿没好气地想。
过去两年,帕默斯顿子爵持续接受优生学家的生命延长疗程。他虽然已经七十七岁,但预计还可以活很久,因为他的预期寿命长达一百三十岁。为了让外表能相衬,他还接受了全身整型手术,拉紧脸上松弛的皮肤、抽掉肚腩的脂肪,甚至将老人斑去得干干净净。每隔一阵子他就会去打肉毒杆菌,所以额头、眼睛和嘴巴附近的皱纹全消失了,让他的脸看起来跟年轻人一样光滑。然而,波顿却觉得首相的外表看起来很不正常,简直就像杜莎夫人蜡像馆里跑出来的假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天生自然,看起来就像一个假得不得了的复制品。他的脸白的像面具,嘴唇艳红,连鬓胡都太过茂密,鬈发太黑又过长,一身浮夸的深蓝丝绒西装紧贴在身上,洒了过多刺鼻的古龙水,举止矫揉造作,根本是一幅活生生的畸形讽刺漫画。
「我说,」首相大人声若洪钟,「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和人打架了,不是吗?我还记得你刚从阿比西尼亚回来时脸上那可怕的伤口。你似乎很喜欢找麻烦啊,波顿。」
「我认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麻烦喜欢来找我。」波顿喃喃抗议。
「嗯……要那么说也可以。在回顾你的过往历史时,我确实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大麻烦。」
帕默斯顿子爵以大姆指刷过桌上一迭报告。这张桃花木书桌非常巨大,桌身装饰着繁复的花纹。波顿饶富兴味地注意到桌缘下方那一整圈雕刻──居然是男女交媾的抽象图。
大桌面上只放了几样东西:一大张写字垫、插在笔架上的银墨水笔、信件匣、一个水瓶和细长的玻璃杯。首相的左手边有个仪器,以黄铜和玻璃镶嵌而成,每隔一阵子就会嘶嘶喷气。波顿仔细观察,却分辨不出哪边是头、哪边是尾。但他注意到一个和他手腕同粗的玻璃管,显然属于该仪器的一部分。管子藏在大桌后方。
「你曾在东印度军团的纳皮尔将军手下服役,负责情报任务,对吧?」
「是。我会说好几种语言,其中包括印度斯坦语。我可以乔装成当地人,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所以我猜我在他手下服役十分理所当然。」
「你会说多少种语言?」
「流利的吗?目前为止是二十四种。还有几种方言。」
「哇!这是真的吗?实在太厉害了。」
帕默斯顿子爵继续翻着厚厚的报告。对于自己在政府里的档案居然有这么多,波顿感到既惊讶又惶恐。
「纳皮尔对你有很高的评价。虽说接任他职位的普林格并不同意。」
「普林格是只白痴的癞蛤蟆。」
「是吗?是吗?老天,我在指派人选时实在应该严谨一点,是不是?」
波顿尴尬地咳了两声。「对不起。」他说:「我太口无遮栏了。」
「根据这份报告,口无遮栏似乎也是你的特点之一。这位已故的柯尔萨里斯上校是谁?」
「已故?长官,他还活得好好的呢!我认识他时,他是我的副指挥官。」
帕默斯顿子爵想挑高眉毛表示惊讶,但那张僵硬的脸却害得眉毛纹风不动。他大声朗读:
柯尔萨里斯上校的尸体躺卧于此,
依我猜想,即使要下地狱,其他人也会紧紧随行。
波顿的嘴角扭曲,吃力地忍着不笑出声。他完全忘了年轻时写过的诗。
「我不是要帮自己说话,但他的确要求我要将他写进我的诗里。」
「我相信他对你的作品一定非常满意,」帕默斯顿子爵似乎并不感兴趣,手指不耐烦地敲击桌面。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波顿。「在一八四二年到一八四九年间,你在孟买十八步兵团服役。这七年中,你有一长串的抗命纪录,而且常请病假。」
「每个人都常请病假,大人。当时的印度对英国人的健康来说是严苛的挑战。至于那些抗命──我只能说,我那时少不更事。对此我没有别的借口。」
帕默斯顿子爵点点头。「年轻时难免冲动犯错,但大多数的人在度过那段时间后,他们犯的错就会被原谅和淡忘。可是你年轻时的错误却一直到现在都还跟着你。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你在卡拉奇调查案里的误判,还有此案引起的流言蜚语。」
「您指的是我在男妓院的调查报告吗?」
「是。」
「对于许多英国大兵时常光顾那家男妓院,纳皮尔将军感到十分忧心,所以他要我去调查那儿的运作,评估我们可能会受到的伤害。我成功地完成了上级交代的任务。就是这样。」
「根据普林格的说法,你调查得太过头。」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说法。」
「这是他的说法。波顿,我只是照念罢了。」
「是。我时常在想,一个人如何选择他的用字,往往会暴露一些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讯息。」
「那么,你认为普林格暴露出了什么?」
「他恶意诽谤我的名誉,指控我沉溺于我受指派调查的罪恶场所。然而,他对我种种不合理的穷追猛打,让我对某件事深信不疑。」
「什么事?」
「他压抑的病态内在──他指控我所做的事情,其实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可是一项严重的罪名哪!」
「这不是罪名,只是个推理,而且是我们在私下讨论时提出的推理。你想想,他完全没有任何实证,只凭自己的幻想,在公开场合对我做出指控;他的疯狂言论严重伤害我的名誉,差点毁了我的事业。相较之下,我说的很客气了。」
帕默斯顿子爵点点头,翻到下一页。
「他拒绝了你对『首席翻译官』职位的申请?」
「他选择了一个除了英语之外只会讲一种外语的人。是,没错,他拒绝了我。」
「听起来相当荒谬。」
「很高兴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你似乎相当忿忿不平。」
波顿没有回答。
「所以,你以健康状况不佳申请退出东印度军团?」
「我染上了疟疾、痢疾和眼炎。」
「还有梅毒。」帕默斯顿子爵补上。
「多谢您的提醒。每个医师都认为我死定了。事实上,我也以为我活不成。」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
「疟疾偶尔会发作,不过只要用点奎宁,也就好转了。」
「我猜一、两瓶琴酒应该也有同样的效果。」
「必要时喝一点我也不反对。」
首相又翻过另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报告。
「你在一八五○年请病假回到英国,开始准备后来非常有名的麦加、麦地那朝圣之旅。」
「是的,首相大人。请问您可以告诉我一下,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回顾我的过往历史?」
帕默斯顿子爵不大友善地看了他一眼。「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稍安勿躁,波顿。」
这位老先生浏览下一页,有点尴尬地瞄了波顿一眼,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副很小的老花眼镜,有些悲伤地架上鼻梁。波顿注意到他的镜片是灰蓝色的。
他清了清喉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麦加朝圣吗?因为我很好奇、很无聊、没事可做。而且我想闯出一番名号。」
「显然你达到目的了。你在旅程中乔装成阿拉伯人,一路上只说阿拉伯语?」
「是,我打扮成阿布杜拉的苦行僧。我想被当成当地人,而不是客人。根据我长久的观察,不管是哪种文化,都只愿意给外人看到好的、粉饰过的一面,而我却非常想看到真相。」
「你是不是曾在旅途中杀了一个识破你并非回教徒的男孩?」
「好像每天都有人来问我这件事。昨晚我才又被问了一次。我杀过男孩吗?没有,首相大人,我没有。我从来没杀过任何人。男孩、女孩、男人、女人,我甚至连只狗都没杀过。」
「那么,你有胆量杀人吗?」
波顿惊讶地靠向椅背。昨晚在食人族俱乐部,众人才唇枪舌剑地讨论过「谋杀」这话题,没想到今天一大早他居然又被问了同样的事,他心中不禁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您是在问我有没有办法冷血地谋杀一个人,那么我得承认:我做不到。但若是在战场上,或出于自卫?我当然可以。事实上,我说不定在柏培拉就杀过人了。毕竟当时我们受到偷袭,在混乱的场面中,不可能知道开枪会不会射死人,或挥舞刀剑会砍到哪儿。」
「如果因职责所在,你必须派手下去执行一个几乎必死的任务,你会怎么做?」
「我会完成我的使命。」
帕默斯顿子爵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从西装背心口袋掏出一个鼻烟壶,在右手靠近大姆指的手背上倒了一小堆细细的粉末,举到鼻子下用力吸了一口。
「一八五五年发生了柏培拉事件,」帕默斯顿子爵继续说:「约翰.汉宁.史皮克中尉是当时你探险队里的一员?」
「是的。」
「我昨晚刚好听说了他的意外。他现在躺在潘佛德私立医院。他把自己半张脸都射掉了。医师说他大概撑不下去了。」
波顿点点头,面无表情。「我知道。」
帕默斯顿子爵打量着他。
「他是你的敌人吗?」
「显然是。那您呢?」
帕默斯顿子爵可能被波顿单刀直入的问题吓了一跳,但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波顿在心里跟自己开着玩笑,瞧,他果然是座蜡像。
「你问我是不是你的敌人吗?不,我不是。」
「很高兴听您这么说。是,首相大人,约翰.汉宁.史皮克中尉确实和我一起去了索马里。我被长矛贯穿脸部,他也受了伤,我们的队友索罗杨中尉则命丧异乡。接下来几年,我在克里米亚短暂服了一阵子役,随后组成一支探险队到中非寻找尼罗河源头。史皮克和我一起去,但最后他却背叛了我。报纸炒热了这个话题,让我们两人之间的歧见越来越大。昨天我们本来应该在巴斯集会所举行辩论,可是最后不得不取消。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把我的过去全说完了,也许可以开始谈谈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帕默斯顿子爵有些瞠目结舌,他发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但嘴唇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哇喔!我的老天!」他喊着。「我听说你性子很急,果然是名不虚传。」
「我从来没否认过。老实说,首相大人,我因为宿醉头痛得很厉害,而且现在非常想去尿尿,所以,要是我们能跳过细节、直接讲重点,我会非常感激。」
帕默斯顿子爵握拳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头往后仰,发出一个既短又尖锐的声音。就算波顿是世上最棒的翻译员,也只能猜测那应该是笑声吧?因为它很刺耳,但又迅速到没什么实质效果,紧接在那声音后的「嘶嘶」却很长,长到听在耳中活像是首相突然开始漏气、马上就要缩小似的。
接着波顿才发现,那个越来越响的嘶嘶声不是坐在书桌后的首相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他桌上的奇怪仪器。他转头看着它,它却刚好疯狂地剧烈晃动起来。它侧边轴在线的针转进一块红色区域,接着在一个宛如塞子被拔出来的巨响之后,仪器抖了两下,安静下来,再也不动了。它从顶端喷出一阵蒸气,轴在线的针又转回左侧。
帕默斯顿子爵闭上嘴,看着那台精巧的仪器,哼一声,伸长手去掰动仪器上的开关。仪器开了一扇小门,弹出一个小筒,落到首相的手上。他转动盖子,拉出里头的灰蓝色纸片。首相读着上面的字,点点头,然后看着波顿,对他说:「你过关了。」
「真是太好了,」波顿说:「不过可以告诉我一下是谁在测验我吗?为的又是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白金汉宫。英国皇家现在要正式提供你一个工作机会。」
波顿吃惊到下巴都快掉了。
帕默斯顿子爵向两侧扯着脸颊,看起来像是想露齿微笑,却产生一种可怕又阴森的反效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叫你来,波顿。王室对你很有兴趣。他们注意到你异于常人的专长,还有……呃,该说是果断刚毅吗?王室认为你可以为大英帝国做出特殊的贡献──而且是别人做不到的贡献。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特别为你创造了这个职位。」
波顿仍旧一语不发。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他脑中还在试着理出头绪。同时,他也怀疑有人正从白金汉宫偷听刚才他和首相的谈话。
「我必须承认……」帕默斯顿子爵继续说:「我有点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你在伦敦,但也不晓得该把你放在什么位子。你这到处树敌的个性让我很担心,总觉得不管我把你放在哪儿,你很快就会变成我的负担。我有个同事建议过我,派你到一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当外交官,眼不见为净,最佳的地点是裴南多岛。你听过这地方吗?」
波顿点点头,惊讶得做不出别的回应。
去裴南多岛、去巴西、去大马士革或者随便什么他们派你去的鸟不生蛋的国家担任外交官。
那怪物说的话划过他脑海。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严肃地问。
「什么?」
「还有谁知道您要跟我面谈?就是这个职位以及外交官的事?」
「知道这个职位的只有我和王室,」帕默斯顿子爵用手指轻轻拍打着那个黄铜玻璃仪器。「我们从未透露给外人。至于你要来面谈的事?知道的人包括王室、我、我的私人秘书、门口的卫兵、管家,还有每个看到你走进来的佣人。而外交官的事?有王室、我,还有建议你出使的罗素伯爵。为什么你这么问?」
波顿认得约翰.罗素伯爵。印象中,他似乎是外交大臣。他的年纪很大,秃头宽脸,和昨晚攻击他的怪物外型完全不同。
「我认为……」波顿缓慢而慎重地说:「或许有个间谍潜伏在政府或王室之中。」
帕默斯顿子爵瞬间坐直身体,喉结上上下下抖动。
「说清楚一点。」他低声要求。
波顿将昨晚遇上的怪事如实迅速说一遍。帕默斯顿子爵一动也不动,仔细聆听,看起来更像一座蜡像了。
波顿讲完后,首相要他更详细地描述那个怪物的样子。
他说:「它很高很瘦,四肢细长,但结实强壮;头上罩着一顶又黑又亮、镶着一圈蓝色火焰的大钢盔;盔里火红的眼睛像失去理智似的瞪着我。它的脸像骷髅头,两颊凹陷,鼻子尖如刀刃,薄薄的嘴唇像一条缝;怪物穿着鱼鳞状的白色紧身衣,肩上垂着镶白边的黑长斗蓬,胸前有一盏圆亮的大灯,不但闪着红光,还会发出电光火花。它两手瘦得只剩骨头,宛如鸟爪,脚和小腿紧紧裹在突出来、疑似装了弹簧的长靴里。最奇怪的是,它居然踩在两英尺高的高跷上。」
波顿停了下来。
「我去麦加朝圣时……」他轻声说:「听到不少恶灵的传说──」
「恶灵?」帕默斯顿子爵打断他。
「对,就是恶魔,在沙漠出入的邪灵。我向来自认明智,自然只将那些道听途说的传说视为迷信。然而,如果你告诉我,昨晚我遇上的就是恶灵,我说不定真的会相信。」
「说不定你还真的遇上了恶灵。」帕默斯顿子爵回答。他低头瞄了瞄桌上又开始震动喷烟的黄铜玻璃仪器。「你听说过『弹簧腿杰克』吗?」
波顿大吃一惊。
「啊!我怎么会没想到!」
弹簧腿杰克是个妖怪,常被伦敦的母亲拿来吓唬顽皮的小孩。「你们乖一点!不然弹簧腿杰克就会来把你抓走!」
「所以是个拿民间传说的怪物掩护身分的间谍吗?」波顿像是机关枪扫射一般问出一连串问题。「但为什么?他为何要攻击我?即使你采纳罗素伯爵的建议,把我送到偏远的海岛当外交官,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可能不只是间谍。」帕默斯顿子爵推测,「波顿上尉,我要你去找苏格兰场的威廉.崔奥斯督察谈谈。他在一八四○年女王遇刺时还是维安警察,他坚称当时在现场看到了这个弹簧腿杰克。而且不管他的上司怎么施压,他都坚信这个怪物真的存在,不是其他人说他因为恐惧或歇斯底里、自行创造出的幻象。他差点因为这件事被迫辞职。其后的十年,他成了警界的笑柄。但他凭着努力和坚定的意志,还是爬到了督察的位置。你的肩上背着沉重的过去,同样的,弹簧腿杰克亦是他无法摆脱的包袱。」
波顿耸耸肩,伸开双臂。
「要我去找他做什么?」
「为你的第二个任务找线索啊!我刚说到,王室要提供你一份工作,说好听点,就是请你当皇家『探员』。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职位,你将被任命调查一些警方无法调查的案子,侦办循规蹈矩的苏格兰场无法侦破的奇案。你只要对白金汉宫和我负责,而且在必要时还拥有调动警察的权力。波顿,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混乱时代,科技研究院不断测试伦理的底线,激进放浪派人士则测试着道德的底线。双方人马都很强大,也都有些不受控制的极端分子。王室相当忧心,科学在如此短的时间大幅改变我们的文化,没留下足够的缓冲时间让人民适应,并取得众人的共识。为了大英帝国的未来,我们需要一个有能力揭发秘密、反应又敏捷的人才──也就是像你这样勇敢又独立的人。」
「我深感荣幸,大人。」波顿真心诚意地回答。
「这不是命令,如果你不想接受,还是可以选择担任我们的外交官。」
「我很乐意接受,首相大人。」
「很好。我已经有任务要指派给你了。不过,一如我刚才所说,我要你把这个弹簧腿杰克列为下一个目标。如果真有间谍潜伏在政府或皇宫,就把他找出来!至于你的第一个案子,是去找出『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首相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滑过桌面,让它停在波顿面前。那是张铅笔素描画,上面画了一个半蹲的畸形男人,他有鳄鱼般的可怕獠牙、脸孔宛如恶犬。
「你要我去找出这是谁画的?」波顿问。
「不是。我知道画它的人是谁。是个名叫保罗.古斯塔夫.杜雷的法国人。他隐姓埋名地住在伦敦东区,偷偷摸摸画些以贫困阶层为主题的绘画──天知道是为什么。你也知道那些艺术家是什么样子,老觉得要过得一穷二白才会有圣洁的光辉,实在太可笑了。不,我不是要你去找画家,我是要你去找狼人。」
波顿抬起头,一脸迷惑。
「狼人?你认为这张是真人素描?」
「是的。王室秘书放出消息,让杜雷知道皇家对他的画有兴趣,于是他送了几张素描进宫,你手上的就是其中之一。翻过来看背面。」
波顿将素描翻过来,看到潦草、奇怪的字迹如是写:
陛下,有许多狼人在破锅[1]流窜,人民非常害怕。每晚都有人死去、有人被抓。虽然在贫民区内死亡和绑架并非新闻,但现在受害者人数却比以往更多。这儿的人痛恨警察,不愿意报案。我亲眼目睹一只狼人,便照着牠的模样画了这张素描。我看到牠徒手挖出一个男人的心脏,然后掳走他的儿子。
杜雷
「天啊!」波顿失声惊叫。
「如果你问我……」帕默斯顿子爵说:「我会说我认为杜雷吸食了太多鸦片,产生幻觉。也许你可以找出真相。利用你的易容术和语言天分,我相信你可以混进警察无能为力调查的地方,把这个杜雷找出来、问个清楚。」
大书桌上的黄铜玻璃仪器开始剧烈晃动,喷出白烟,弹出第二个小筒子。首相打开它,读了内容,将纸条递给波顿。
「这是你的薪水。」
波顿看了一眼纸上的数目。
这是今晨的第二次,他吃惊到连下巴都掉了。
昨晚的水气浓缩结成雾。波顿在白厅前招来一辆出租马车,地狱般四处弥漫的黄雾让他的眼睛相当不舒服。停下的是辆由蒸气马拉动的新车。这些四轮引擎的外观跟著名的史帝文生火箭号蒸气火车头很相似,只是尺寸小很多,只有五英尺长、三英尺高、三英尺宽,但直指天空的烟囱却长达十英尺。前轴两侧各有一根弧形杆,延伸到引擎之后、车厢之上的车夫座位,让他能藉此控制速度和煞车。
虽然烟囱极高,但黑烟还是时常落在车夫脸上,所以他戴着皮帽和护目镜,以免遭烫伤或熏黑。
波顿爬进车厢坐好。马车从人行道驶离时,他往窗外看。伦敦居民在硫磺般的浓雾中彷佛一只只鬼魅,前一秒还在视线范围,下一秒又不见。就连他们是否真实存在,都彷佛是未知的问号。
宿醉的不适已经消失,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强壮又积极。他终于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临走之前,帕默斯顿子爵的最后一句话还在他的耳边回荡。「这可不是一个已婚男子能胜任的工作,你明白吧?」
波顿明白。
可是伊莎贝尔不会明白。
由贵族慈善姐妹会经营的潘佛德私立医院,就在距离埃奇威尔路不远的圣约翰伍德区。
出租马车在医院大门停下,波顿下车,将钱递给车夫,转身走上台阶,进入大厅。
询问处的护士抬起头来看着他。
「天啊!」她失声惊叫。「你的脸──但是,先生,实在很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接受轻伤患者。您能去找自己的家庭医师吗?这伤口大概只需要清洗消毒,然后在眼睛瘀血的部分擦点药膏就行了。」
波顿微微一笑。
「护士小姐,事实上,我是来看约翰.史皮克中尉的。请问他在哪个病房?」
她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先生。昨晚他们把他带走了。」
「把他带走?是谁带走的?带去哪里?」
「嗯……呃……是他的……」她面露犹豫,似乎不大确定。「他的家人?」
「妳是在问我吗?」
「不!不是的,先生,我是想说,呃──对,我想一定是他的家人带走他的。」
波顿皱起眉。
「妳说实话吧!『我想一定是』?到底出什么事了?」
「先生,你是史皮克中尉的亲人吗?」
「我叫理查德.波顿。妳可能听过我的名字?」
「喔,我听过,我确实听过你的名字。情况是这样──事实上──史皮克中尉昨晚是在拉斐芬瓦护士值班时被带出医院的,但她没把该做的文件流程做完。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纪录,不知道是谁来带走他,也不晓得他被带到哪儿去。」
「中尉随时都有可能过世!她怎么可以在手续没办好的情况下就让人把他带走?」
「她──她说她当时身体不舒服,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先生。」
「是这样的吗?他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
「凌晨四点。刚好是医院值班人员最少的时候。」
「史皮克那时还活着吗?」
「是的,先生,虽然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很抱歉这么说,但他被带出我们医院后可能没有办法再活太久了。」
「我想和那名护士谈谈。拉斐芬瓦护士是吧?麻烦妳了。」
「恐怕不行。她不在医院。她被暂时停职了,医院要她在家反省。她相当沮丧。」
「她住在哪里?」
「噢,我不能告诉你,波顿先生,这违反了医院的规定。」
「去他的医院规定!显然在你们的医院规定根本不算什么。」
护士受到惊吓,睁大了眼睛。「先生!请你自制。」
波顿从口袋拿出皮夹,拉出一张折起来的文件,摊开给护士看。
「看看上面的签名,女士,妳认得出来吗?」
「认不出──噢,我的天啊!这跟纸钞上的签名一模一样。」
「现在请妳读读这段。」他用手指着其中一小段文字。
她照着念,然后抿紧嘴唇,点点头。
「好的,先生,我似乎没有其他选择。拉斐芬瓦护士的地址是……」
她潦草地在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波顿。
「谢谢妳。」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今晨帕默斯顿子爵发给他的文件发挥了极大效果,波顿感到满意。
「波顿爵士!」护士从背后唤他。
他回过头。
年轻的护士微笑。「在眼睛周围擦点蓖麻油,它能让瘀血消退。」
他对她眨了眨眼,表示感谢。
波顿发现那辆出租马车仍停在人行道旁。他对车夫挥挥手,「嘿!你怎么还没走?」
「噢,先生,我想这雾这么大,我还是等客人来找我,就不上街去找客人了。」
「你能载我去贝汉街三号吗?应该就在墨宁顿街附近。」
「先生,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不过在这种大雾里,眼睛睁开也没什么用就是了。上来吧!」
波顿爬进车厢坐好,关上门。蒸气马咆哮一声,马车开始移动。他揉揉发痒的双眼,皮肤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煤灰以及其他的污染物质,让他觉得不大舒服。他想,不知道莱姆豪斯的居民是不是已被撤离?两星期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浓雾,有毒气体笼罩了泰晤士河流域,一群海盗、罪犯、毒虫和来自印度、缅甸、中国、非洲的非法移民,还有爱尔兰难民,皆来到白教堂肆虐,并在那里暴动了整整三天三夜。当浓雾终于散去,他们躲回鸦片窟和藏身的巢穴后,大家才发现这些人将数百具窒息的受害者尸体堆在商业大道上。由于爆发霍乱以及控制不了的人口增长,政府命令军队进入该地清除、焚烧尸体。自此以后,报纸就一直主张政府应派遣军队进入莱姆豪斯,来个全面大清理,最好将它夷为平地。不过,波顿对于这个提议持保留态度。鸦片交易没有莱姆豪斯不行,而他猜测,欧洲许多有力人士需要鸦片交易带来的巨额财富。
马车驶到墨宁顿街的时间比预期的久,车夫转错了两次弯。当他终于把乘客载到贝汉街时,脸色非常尴尬。
「我发誓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先生!」他唉声喊着。「我对这城里的每条大街小巷熟得不得了,就跟熟知自己的名字叫蒙特奇.潘尼佛斯一样。但这场雾让我的脑袋都钝了,我没办法思考,更别说要驾着机器马往正确的方向前进。」
波顿明白车夫在讲什么,这场雾里确实有些奇怪的成分,就连他自己的头都有点昏昏沉沉,他已经喝了一晚上的酒,实在不需要再多来一点头晕目眩。
「没关系的,潘尼佛斯先生,」他说:「来!我多给你一点小费。不如你现在就收工回家吧。好好陪陪你妻子。」
「唉呀!」潘尼佛斯咳了两声。「您一定是在开我玩笑!要是我在晚上十二点前回家,黛西一定会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她最受不了看我在家里晃来晃去。」
波顿大笑。
「那么,如果你不介意,就在这儿等我吧!我应该不会去太久。等我回来,我会再给你一先令。」
「我今天真是太走运了!」车夫露齿微笑。「等您的时候我正好可以好好吸个烟斗,把肺里的脏东西赶出来!」
蒙特奇.潘尼佛斯拿出旧樱桃木烟斗开始清理,波顿从他身边走开,穿过马路,打量着每栋房子前的门牌号码。三号是栋四层楼的建筑,前门上的扇形窗透出一点微光。他扯了一下门铃拉绳,听到远处传来不大响亮的叮当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穿丧服、戴黑纱帽的老女人打开大门。
「什么事?」她轻声问。可以听得出来她的心中充满怀疑,虽然从客人的打扮能看出他是上流社会的绅士,但他脸上的伤口和瘀青还是不免令人害怕。
「对不起,夫人,」波顿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是不是有位拉斐芬瓦护士住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住在三楼。您是医院来的吗?」
「是,我才刚离开医院。」他回答。虽然这答案和她问的问题对不上,不过她似乎没注意,而且她显然因他低沉有礼又悦耳的声线降低不少戒心。
「先生,如果您想见她,我得在场担任监护人。」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问题,谢谢妳。」
「那么就进屋来吧!您可以在玄关等。」
波顿将鞋子在门口的金属鞋垫上刮了两下,踏进墙上挂满油画和照片、处处装饰着彩盘和十字架的昏暗玄关。女房东关上他身后的门,从袖里拿出一个手指大小的银铃铛。铃响后没多久,一名健壮的年轻女孩从客厅跑出来,双手、前臂和鼻子上全沾上了面粉。她笨拙地行了个礼。
「夫人,有什么事?」
「波莉,用跑的上去拉斐芬瓦护士的房间,告诉她有人来找她。是──」
「我是波顿上尉。」他向来喜欢使用军阶。他老觉得告诉人家他是「波顿爵士」,未免有点自命不凡。
「告诉她波顿上尉来找她。妳可以跟拉斐芬瓦护士说,若她愿意见他,我会带这位绅士上楼,到她的客厅。」
「是的,夫人。」
少女鲁莽地踩着砰砰砰的步子上楼,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这孩子不是很灵巧,可是对我很忠心。我是爱蜜莉.威尔塔帕太太,上尉,我先夫是第十七枪骑兵团的安东尼.威尔塔帕上尉,他七年前在巴拉克拉瓦过世了。在那之后我一直在为他守丧。他是个好人。」
「请节哀顺变。夫人。」
「想喝杯茶吗?上尉?」
「不用麻烦了。我不会待很久。」
「那可怜的女孩遇上麻烦了,是不是?今天早上她是哭着回来的。她在医院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就是为了查明这件事才来的,威尔塔帕太太。」
楼梯上传来波莉沉重的脚步声。
「她叫你们上去,夫人。」她报告。
「谢谢妳,波莉,妳可以回厨房了。妳要是不在,司康饼是不会自己烤好的。波顿上尉,请跟我来。」
老太太慢慢爬着楼梯,波顿耐心地跟在后头。
拉斐芬瓦护士在三楼楼梯口等他们。波顿估计她大约二十五、六岁,明亮的深色杏眼,巧克力色皮肤,非常美丽。她的鼻子小巧尖挺,嘴唇丰腴性感,唇形却是常在南美洲人身上才见得到的方形;头发虽然盘起,却看得出来不但很长,还又黑又亮。
他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
她让波顿想起一个和他有过露水姻缘的波斯女孩。当波顿与她四目相交,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窜过身体。
「波顿上尉?」她轻声问,带着一点外国口音。「我猜你是为了史皮克中尉的事才来的吧?请进来我的客厅。」
他跟着她走进一间没有什么装饰的小房间,坐在她示意他坐的单人沙发椅上。她和威尔塔帕太太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壁炉架上放了一座象头神雕像,一顶护士帽草率地抛在桌上,五斗柜上摆着一小瓶鸦片灯。
拉斐芬瓦护士抬头挺胸地坐着,双手优雅地交迭在大腿上。她还没换下工作服,仍穿着高领长袖的及地淡灰长袍,配一件她自己搭的白色短外套。
「在威尔塔帕太太的见证下,我想问妳几个问题。」波顿语气温和地说:「我想问昨晚约翰.史皮克被人从医院带走的事。」
老太太拍拍女房客的手。「妳愿意的话再回答,亲爱的。」
「好的,」护士回答,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我会尽力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波顿上尉。」
「很高兴听到妳这么说。也许妳可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昨天轮大夜班,从凌晨十二点值班到六点。我被派去史皮克中尉的病房,工作很简单,就是坐在他床边,注意他的情况有无变化。请原谅我的直率,上尉,但大家都认为中尉活不了多久。他的左脸和头颅伤势严重。虽然从医学的角度,派个护士照顾他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我们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了。然而,我们医院是绝对不会让濒死之人独处,我们怕他到了最后一刻还有遗言,或想对神父告解。」
「我明白。」
「我念了四个小时的书给他听,接着有个男人走进病房。」
她停下来,举起一只手摸着喉咙,深深呼吸,才继续说:「我无法描述他的样貌。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只知道我听到很轻的脚步声走入房间,然后我──我──我──」
拉斐芬瓦护士的前额开始冒汗。她咬着下唇,拉拉领口。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昏倒了,」她说:「但我为什么会昏倒呢?」
「妳下一个清楚的记忆是什么?」波顿问。
「我──我──呃,我推着移动式病床,经过大厅、走向出口,很满意地认为史皮克中尉将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谁的照顾?」
「呃,我想是他的家人。可是──我──我不确定。」
她弯下腰,两手摀住脸。
威尔塔帕太太摸着女房客的手臂,无声地安慰她。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不只是仔细地聆听她的话,而还利用他出众的语言天赋分析她的口音。波顿发现她(或至少是她的家庭)来自南印度的迈索尔地区;若要更准确一点,应该是邦加罗尔巿来的。
他开始用当地的方言跟她说:「年轻的女士,妳是被下咒了。就跟妳身为护士、拥有认出病症的能力,我能在妳身上看到被下咒的症状。妳五斗柜上新开了鸦片灯,这告诉我妳正为头痛所苦。我因此更进一步地相信,妳刚受到严重的惊吓,而且那段可怕的记忆被封锁在妳的脑海深处。但我可以告诉妳,如果它一直被锁在那儿,像溃烂的癌细胞一样藏在表面之下,对妳绝对是不好的。我们必须把它挖掘出来,只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才能面对它、压制它、战胜它。拉斐芬瓦护士,我对这类神秘力量很有研究。如果妳愿意请这名顽固的老女士走开,让这里只剩我们两人,我可以解开妳身上的咒语,挖出埋藏在妳脑海深处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了妳好,请妳相信我的人格,以及我的催眠能力。」
拉斐芬瓦护士抬起头,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既惊讶又开心。
「你会说我的家乡话!」她用她的母语失声大叫。
「是的,我去过邦加罗尔巿。妳愿意相信我吗?护士小姐?」
她朝着他伸出双手,他倾身向前,握住她的手。
「我叫莎蒂斐,」她轻声说:「请帮助我,让我想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想不明不白地丢了我的工作。」
「等一下!」威尔塔帕太太气愤地打断他们的交谈。「你们在做什么?我家里可不是让人乱来的地方。还有,你们用我听不懂的话是在谈些什么?我希望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你们应该不会在一个可怜的老寡妇面前讲些下流话吧?」
波顿对她微笑,放开护士的手。
「不是的,威尔塔帕太太,妳误会了。我刚巧去过拉斐芬瓦护士的故乡,也会说她的家乡话。她没想到有机会能再听到它,所以情绪难免有点激动。」
「没错,」护士说:「威尔塔帕太太,妳可能无法想象,但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模样,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可贵啊!」
老太太高举双手。
「噢!」她大叫,波顿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噢!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妳心里一定很感动吧!」
「一点也没错!」拉斐芬瓦护士拚命点头。「夫人,我相信您可以信任上尉,他一定不会逾越礼节。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用我的家乡话和他聊一会儿,谈谈他到我故乡旅游的趣事。可是这样一来对您就太无趣了。不如您去忙自己的事吧?我闻到烧菜的味道,您是否又在施展那神奇的烹饪魔法了呢?」
房东太太举起浮满静脉的一手,摀住自己的嘴笑了两声。
「傻女孩!」她咯咯笑。「妳应该很清楚,波莉会照我教的方法去做,可是到最后仍会自己加点有的没的进去,完全无法控制啊!」
他们三人一起笑出来。
「威尔塔帕太太,几个月前王室授予我爵士头衔。」波顿说:「我可以向妳保证,我不会做出任何不适当的行为,使我名声蒙羞。」
说是这么说,但波顿心里其实有点怀疑自己能否信守承诺。
「我的天啊!」老太太轻声惊叫,「爵士来造访我家!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真是天大的荣耀啊!」
她伸手掀起头上的黑纱。从她满是老人斑的下垂面容,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女。她对着这位知名的探险家露出真诚的微笑,一派大方优雅。她缺了两颗牙,其他的牙齿也黄了,但那双灰蓝眼眸仍残留昔日风趣的光芒,波顿也忍不住对她微笑。
「请原谅我,」老太太说:「虽然您就跟我亲爱的先夫一样,明显是上流社会的绅士,但我还是以接待一般访客的规格接待您吧。我先下楼,让您们能私底下说说话。」
她站起来。
波顿也跟着站起来,送她到门口。
「真是一位英勇的绅士。」她叹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
「很高兴认识妳,威尔塔帕太太。我会和拉斐芬瓦护士再聊一会儿,然后离开。以后还可以再来拜访妳吗?我认识几个十七枪骑兵团的军官,我很想听听妳先生和他们一起服役的故事。」
老太太脸颊流下泪水。
「波顿爵士,」她说:「您任何时候想听,欢迎随时回来。」
「谢谢妳,夫人。」
送她离开后,他关上房门,走回莎蒂斐.拉斐芬瓦身旁,注视着令他还想回来拜访贝汉街三号的真正原因。
「妳对催眠术了解多少?」他一边坐下一边问。
「我小时候看别人被催眠很多次。」她回答。
「妳会怕被催眠吗?」
「不会。我很想知道我忘掉的到底是什么事。如果一定得经过催眠才能找到答案,我要赌一赌。」
「很好。等等,让我把椅子拉近一点。」
波顿将单人沙发椅搬到护士面前。
他看着她,开始用她的母语说话。
「身体放松,眼睛看着我。」
这两对深邃的眼睛相互凝视。
「你的眼睫毛好长。」女孩说。
「妳也是。现在先不要说话,放松,跟着我的频率呼吸,想象妳呼吸的第一口气流入妳的右肺;慢慢吸气,慢慢吐气。下一口吸的气流入妳的左肺;慢慢吸入,慢慢吐出。再下口气进到妳的胸腔中央。吸气、吐气。」
她照着他教她的苏斐教派呼吸法吸气、吐气,拉斐芬瓦护士慢慢安静下来,彷佛一座雕像。波顿看着她,注意到她的身体除了因心搏所引起、微乎其微的颤动外,已完全静止。
他喃喃念出下一步指示,引导她进入四个动作为一循环的呼吸法,要她想象吸入的空气被送往身体不同的部位。
她的心智服从这复杂的指示,慢慢将身心的主控权交给波顿。她晶莹的瞳孔越来越放大,他知道她已进入另一个世界。
突然间,波顿看到她的眼中出现一个又一个黑圆,从四周向中央迫近,形成一条垂直的线,接着那深棕色的虹膜居然爆出鲜艳的粉红光芒。他明显感受到一股邪恶的念力。
波顿惊讶地眨了眨眼,幻象立刻消失。但他不确定那真的是幻象……
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瞳孔被黑色圆圈充满。她已经被催眠了。
波顿收拾情绪,准备好,对她说:「我要妳回到昨晚。现在,妳人在潘佛德私立医院,在史皮克中尉的病房里。妳一直在念书给他听,但现在被打断了,有人走进房里。」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注意到门被推开发出的嘎吱声,我抬起头,听到脚步声,看到那个人。」
「详细地描述他的模样。」
她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有这种人类呢?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着一件黑丝绒罩袍;他的衬衫、长裤、鞋子和帽子都是黑的,就连他又长又尖的指甲也被涂成黑色。可是他的皮肤、头发──是过肩的直长发──却比雪还要白!他是个白子!除了眼睛之外,他全身没有一点颜色;他的眼睛像猫一样,瞳孔是一条直线──但却是恐怖的粉红色!」
波顿忍不住抖了一下。几秒钟前,她所描述的可怕瞳孔就出现在她的脸上。
「他的脸很奇怪,」她继续说:「上唇和下巴非常凸出,简直像动物的口鼻,而他的牙齿……他微笑时……居然全都是犬齿!」
「他走进房间,看着中尉,然后看着我,命令我去推张移动式病床来。我只能照做,好像一点自我意志都没有。」
「所以妳就离开病房了?」
「我离开了一会儿。当我回到病房,却看到三个──三个──」
她停下来,开始啜泣。
「别害怕,」波顿安慰她。「我在这里陪妳,妳很安全。告诉我妳回到病房看到了什么?」
「三个男人。我──我想他们应该是人吧?我不确定。他们很矮,穿着有帽兜的红斗篷,他们的身体很──很怪异。上身很长,屁股很小;胸部又厚又宽,腿却非常短。可是他们的脸──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怎么样?」
「喔!我的天啊!他们的脸全长得像头凶狠的恶犬。」
波顿惊讶地往后坐。
他伸手从外套口袋拿出杜雷画的素描,摊开给拉斐芬瓦护士看。
「像这样吗?」
她倏地从他面前弹开,身体开始抖个不停。
「对,是的。拜托──请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东西?」她提高音量、尖锐地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握住她的双手,用两只大姆指轻轻抚摸她的手背。她的皮肤光滑、柔软又温暖。令人陶醉的茉莉花香再次充满他的鼻腔。
「嘘……别怕、别怕。已经结束了,莎蒂斐,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他们不是人啊!」
「也许的确不是。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推着病床,走回史皮克中尉的病房,看到那三头怪物,那个白子跳到我背后抓住我,一只手摀住我嘴巴。他强壮有力,我完全动不了。那些狗──狗脸人,他们将史皮克中尉从床上抬起来,放在我推来的病床上,把他推出房间。」
「那儿没有其他护士吗?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吗?」
「没有──我想没有。不过……你让我注意到一件事。那时的医院──至少在我们这侧,似乎太安静了,即使是在凌晨四点也不该安静成那样。」
「所以那些狗脸人离开了病房。然后呢?」
「然后那个白子转向我,直视我的眼睛,告诉我把一切都忘掉,只要我记得史皮克中尉是被他的家人接走的。他离开病房,我跟着他进入走廊、走向大厅。我觉得很奇怪。有好几个护士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当他经过她们面前时,不知道低声向她们说了什么。接下来,我们走到大厅,我看到病床被放在柜台前,上头已经没有人了。白子命令我过去,我服从照做,然后他走向大门,经过我身边时对我说了一句:『醒来!』」
她叹了一口气,明显放松了身体。
「然后他就走了。」
「于是妳就推着病床,可是完全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波顿问。
「对。」
「很好。现在,闭上眼睛,注意妳呼吸的韵律。」
拉斐芬瓦护士的手从他手中滑落,她的背靠向沙发,头垂了下来。
「莎蒂斐,」他喃喃地说:「现在,我要从十数到零,每数一个数字,妳就会觉得自己更清醒一些。当我数到零,妳会完全清醒,觉得自己脑袋清楚,精神奕奕,妳会记得一切,而且不再感到害怕。十、九、八、七──」
他一边数,她的眼皮一边眨动着睁开。她的瞳孔缩小、聚焦;她看着他,举起手摀住自己的嘴,哭喊着:「天啊!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
「是,莎蒂斐,的确发生了那种事。因为太过震惊,又受到催眠术的暗示,使得妳将那段回忆埋进心底,不过我们成功地把它挖掘出来了。」
「那些狗脸人实在是太恐怖了!」
「我怀疑牠们是优生学家创造出来的。」
「不可能!他们不能改造活人啊!」
「也许他们不是改造活人,莎蒂斐,也许他们改造的是狗,或者是狼也说不定。」
她吃惊地张大眼睛。
「没错!」她轻声惊呼。「狼!」
「但为什么要绑架史皮克?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波顿陷入沉思。
他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要谢谢妳,拉斐芬瓦护士,妳帮了很大的忙。」
她也从沙发站起来,往前踏了一步,双手放在波顿的胸膛上。
「上尉,那个白子……很邪恶。我可以感觉到。你一定会小心的吧?对不对?」
波顿情不自禁将双手滑往她的纤腰,将她拉近,低头凝视她深邃且充满灵气的眼睛。
「喔!」她倒抽一口气,但并没有打算抗议。
「我会小心的,」他低声、嘶哑地说:「等我解开谜题,妳希望我回来告诉妳之后的发展吗?」
「希望。请你一定别忘了再回来,波顿上尉。」
虽然是大白天,可是被笼罩在浓雾中的伦敦却昏暗异常。虽然煤油灯以及从窗户透出的光试图要赶走黑暗,但它们的光芒却迅速被雾气吞噬,只剩模糊的黄、橙、红色小光点。在微弱的光点间,巨大又恶心的雾扭曲又蠕动,彷佛有了生命,吞吃了一切。
「是您吗?先生?」一个粗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是我,潘尼佛斯先生。你还活着吧?」
「是啊。因为我一直在吸烟斗,所以才没被这毒气害死。只要将上等土耳其烟草吸进我的风箱,足以抵抗任何乌烟瘴气!先上车来坐吧!我点个火。还有,叫我蒙特就好。」
波顿爬进车厢。「风箱?」他嘟囔着。「我觉得,要是你的肺吸进土耳其烟草和这种浓雾都没有事,那么它应该算是涡流机,不只是风箱了。载我去苏格兰场好吗?」
「先生,没问题。马上到!」
在他的乘客爬进车厢时,潘尼佛斯赶忙从驾驶座爬下来,划亮一根火柴,将挂在引擎前方及车厢前后的灯全部点着。接着他使劲爬回上方的座位,用围巾罩住脸,只露出护目镜。车夫拉了一下帽沿,伸手握住操控杆。
引擎颤动,发出不小的噪音,将一团废气喷向已经很脏的空气;它慢慢拉着后头的车厢,离开人行道。
「出发!朝向未知的未来,上路!」潘尼佛斯喃喃地说。
他谨慎地将机器马驶出墨宁顿街,进入汉普斯特路,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碰撞的巨响以及玻璃碎裂的声音。
「小心点啊!」他轻声惊叫。「你应该不想开车去撞商店橱窗吧!我说,那么做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在这种天气操控机器一定得特别小心啊。」
出租马车来到图腾汉厅路时,天空开始下起「黑雨」──在浓雾上层,煤灰与雪花结合变成黑雪花、落到地面。看起来可怕极了。
潘尼佛斯靠着对伦敦地理的丰富知识驾着马车继续往前,毕竟,在这种时候光靠眼睛绝对不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走错了不少路。
蒸气马咆哮又喷气。
「嘿!不要连你都来跟我抱怨,」车夫对它说:「你好歹是个热腾腾的蒸气炉,不像我得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吹风,冻到屁股都要结冰了。」
引擎嘶嘶喷出热气,彷佛在叹息。
「喔,你也开始觉得不满了是不是?」
它嘶嘶喷气,发出微微噪音。
「嗯,你不如就乖乖看路,用一用那颗不大聪明的脑袋,不要再烦我了好吗?」
它摇晃了两下,跨过路上的障碍物。
「对!对!就是这样!乖孩子,跑起来!跃过一切障碍吧!」
出租马车绕过莱斯特广场,继续往查令十字路走,经过一排看不太清楚模样的古董书店,然后转到特拉法加广场。蒙特小心地操控机器马,绕过翻倒在地的水果货车。拉车的马尸上还戴着马具,散落的苹果被出租马车的轮子压碎,渗入鹅卵石缝;然而,四溅的雪白果泥却在一瞬间就被飘落的乌黑雪雨染得脏兮兮了。
机器马轧轧作响,沿着白厅前进,然后左转进入苏格兰场。这栋看来严峻冷酷的警察总部大厦在浓雾中只剩一个庞大的阴影,蒙特将马车驾驶到大门口才停下来。
「到了,先生。」他边说边在车厢屋顶上敲了两下。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下了车,扔给车夫两个铜板。
「蒙特,去吃个派,喝杯麦酒,休息一下。一个小时后,如果你能回到这儿来载我,我还会再打赏你一次。」
「您真大方,先生。没问题,等您回来时,我绝对会在这里等着。」
「谢了。」
波顿走进苏格兰场。
衣帽室的仆役上前来接过他的外套、帽子和手杖,将上头沾附的黑雪抖在已泥泞一片的地板上。
波顿走向柜台。桌上放了一个小小的名牌,上头写着:「办事员佩帕威克」。波顿按照名牌上的名字称呼他。
「崔奥斯督察在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他谈一谈。」
「先生,请问您的大名?」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
戴着厚眼镜的办事员原本精神相当萎靡,但在听了波顿的回答后,他那张生了红鼻子和凌乱胡须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
「您不会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探险家吧?」
「如假包换。」
「我的天啊!您是来找督察谈昨天发生的枪击案吗?」
「是也不是。你可以看一下这个吗?」
波顿拿出他的授权状。办事员接了过去,摊开一看一见到签名就诚惶诚恐地以恭敬的态度念出上头的每一个字。
「天啊!」他终于回过神来,并大声惊呼,「您是个非常重要的大人物啊!」
「嗯,然后?」波顿不急不徐地问,歪着头扬起眉毛。
办事员立刻懂了。
「我马上带您去找崔奥斯督察!」
他动作利落地对波顿行了个举手礼,转向身后墙上挂着的新发明:一个长得很像蜂巢的铜铸大平板。上头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小六角形,每个六角形中有个圆筒,上面有个装了把手的密合圆盖,圆盖上都刻了名字。
办事员伸手将刻着「崔奥斯督察」的盖子从铜板上拔下来,盖后连着一条分成好几段的长管。他将盖子转下来,对着管子吹气。波顿知道,在管子的另一端有个小瓣膜镶在类似的盖子上,它正在努力发出哨音。过了一会儿,一个极小的声音从管子传来。「喂?什么事?」
办事员将管子贴在嘴巴上,开始讲话。虽然他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波顿还是可以听到他说:「理查德.波顿爵士,就是那个非洲探险家,他来找您,长官。他有一张──呃,特别的授权书。他说他想找您谈谈昨天在巴斯发生的约翰.史皮克枪击案。」
他将管子移到耳边,静静听着,然后移回嘴边说:「是的,长官。」
他把手里的盖子转回去,压进六角形格子里,它后头所连接的管子也像一条蛇似的跟着缩回去。
他抬头对波顿微笑。
「督察恭候您的大驾。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十四号房,那扇门打开就是楼梯了,先生。」他边说边指着柜台左边的门。
波顿点点头,走到门前,推开门,开始上楼梯。木制的楼梯很旧了,需要好好打个蜡。他走上二楼,顺着木头嵌板的走廊走,经过许多扇关上的门。其中一扇里头显然有个女人正在啜泣。
大约走到走廊一半,他看到了十四号,于是他停下脚步敲敲门。
「请进!」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波顿拉开门,走进一个不大不小、天花板挑高、四四方方却有点阴暗的房间。空气中飘着一片薄薄的蓝色雪茄烟雾,使得四个角落更显黑暗。对墙上有扇又高又窄的窗户,右手边的壁炉温暖又安静地散发出舒服的热气;左手边的档案柜上挤满大型档案夹,一张磨损严重的红地毯铺在房间正中央,帽架上放着一顶很旧的圆顶礼帽,门后的挂勾上则挂了一件满是灰尘的大衣。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罗伯特.皮尔[2]爵士肖像画,壁炉烟囱两侧各有一盏闪烁的油灯,奋力发出不怎么亮的光芒。窗户旁,那张厚重的大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发出橘光照耀着崔奥斯督察的左脸。
他坐在大桌后,面对房门,但波顿进来时他没站起来迎接。
崔奥斯不高,骨架粗壮、满身肌肉;他的肩膀很宽、胸膛十分厚实,只有一点点小小的肚腩。波顿认为,「硬实」二字套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他的手指又粗又硬,鼻子短而精实;棕色大胡子底下的是粗犷的下巴。此人似乎也是有话就说、直来直往的个性。
督察伸出手和波顿相握。
「很高兴认识你,波顿爵士。」他边说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并示意波顿也坐。
「喊我上尉就好。」波顿将椅子拉到大书桌前坐下。
「你还在军队服役?」崔奥斯督察的语调低沉,带着一点沙哑的喉音。
「是的,在孟买十八步兵团。」
「呃,我满意外的。报上只提过你的探险事迹。无论如何,上尉,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吗?我猜你来访的原因和史皮克中尉的意外有关,是不是?」
「事实上,不是的。我来找你是因为弹簧腿杰克。」
崔奥斯督察吃惊地站了起来,一瞬间拉下脸,冷酷地看着波顿。
「那么你可以离开我的办公室了,先生。是谁指使你来的?是那个混蛋诚斯特吗?我不会再忍受任何人的嘲弄了。」
波顿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自在地跷起二郎腿,从大衣口袋拿出两支雪茄。
「你想来一支吗?督察?」他问。
崔奥斯瞇起眼看着他,「我不知道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必须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我说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我绝对不会改变我的说词。」
「我相信你,坐下来,冷静点。老兄!来支雪茄吧!」
崔奥斯督察还是不肯坐下。
波顿叹了一口气。
「督察,你看到我脸上的黑眼圈、肿胀裂开的嘴唇、烧焦的眉毛,还有好几处痛得不得了的瘀青了吧?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被打成这样的吗?」
「想。」
「昨晚,我遇上了一个外型符合弹簧腿杰克的怪物。」
崔奥斯督察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他心烦意乱地接过波顿手上的雪茄,切掉多余的烟头,用烛火点燃,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他自始至终都盯着波顿的脸。
「告诉我事情经过,详细地描述。」他喃喃说着,蓝色烟雾从他的嘴里一阵一阵冒出来。
波顿切好雪茄、点燃,开始回顾前晚遇到的怪事。
等他说完,崔奥斯督察的身体前倾,烛光在他激动的蓝眼里跳跃。
「是它!波顿上尉!就是它!它回来了!」
「刚好白金汉宫和首相要求我调查这件事,他们告诉我,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要我来找你谈谈。你瞧瞧,你反应过度了。我不是来这儿嘲弄你的。相反的,我是来寻求你的协助,希望我们能合作破案。」
督察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向档案柜,拉出底层一个抽屉,连找都没找就直接拿起一个显然时常翻阅的档案夹,回到大书桌。
「我得先向你道歉。每次有人提到那个怪物,我就会忍不住抓狂。这几年来,我为了这件事不晓得被嘲讽了多少次。现在请告诉我,你对它知道些什么?」
「事实上──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之前,我一直以为它不过是个传说。若非帕默斯顿子爵指点,我连想都没想过攻击我的怪物可能是弹簧腿杰克。」
「这样一来,我得先帮助你熟悉相关背景资料。」
崔奥斯督察没有低头看那份档案──他早就熟记里头的一字一句──开始叙述档案的内容:「第一次有人看到它,是在一八三七年,也就是二十四年前。一个男人向警方报告他看到一个怪物跳过贝德兰精神病院附近墓园的铁门。几天之后,当时是十月,一个叫玛莉.史蒂文森的十五岁女佣回贝塔西探望父母,在她返回熏衣草山的雇主家的路上,在割喉巷被一个外型和攻击你的人……呃……东西抓住了。波顿上尉,那怪物试图性侵她,撕裂了她的衣服,又挤又压、抚摸她的肌肤。那女孩当然奋力尖叫,惊动了五、六个当地居民。那怪物听到有人跑过来就逃了。大家都说,它跳得非常非常高,之后就消失在空中不见了。
「一天后,在同一个地方,那怪物突然从小巷跳出来,攀附在一辆马车侧边,大声斥问马夫『莉琪』在哪里。当然没人知道它在问什么。马夫吓坏了,失控的马车撞进商店,马夫受了重伤。这回的目击者非常多,所有的人都说那只『鬼』──呃,当时大家是这么称呼的──跳过一个九英尺的高墙逃走。根据其中一个证人的说法,那怪物像疯子一样狂笑着,语无伦次,喃喃念着什么历史、祖先的疯话。」
「外表呢?」波顿问。
「一模一样。除了因目击者记忆有所偏差造成的微小相异,绝大部分的描述都很一致,而且跟你昨晚遇见的那个人非常相符──你想喝点什么吗?档案柜左上层抽屉里有一瓶还不错的红酒。」
波顿摇摇头。
「不用了,谢谢。我得告诉你实话,我昨晚已经喝太多了。」
「我懂,这事大家都有经验。」崔奥斯督察微微一笑。他伸长了手,拿起桌上一个和波顿在楼下看到的盖子一模一样的东西。一条管子从桌面伸出来,崔奥斯打开盖子,对着长管吹气。几秒钟后,管子另一端传来回应。
「佩帕威克,」崔奥斯督察对着管洞说:「可以麻烦你送一壶咖啡和两个杯子上来吗?还有,如果有人来找我,全转给史毕林督察。我不想被打扰。」
他把管子移到耳边,然后又拉回嘴旁,说了声「谢谢」之后,就把盖子压进桌上的六角形洞口。
「好,我们继续吧!所以说,一八三七年末到一八三八年上半之间,有许多人见过这个被称为『鬼魅』或『邪灵』的怪物。它似乎只在介于坎贝威尔、贝塔西和兰伯斯间的三角形区域活动。差不多也是在这段期间,它得到了『弹簧腿杰克』的浑号。它攻击好几名年轻女孩,不过,除了性骚扰外,并没有伤害她们。然而,其中有两名受害者因惊吓过度而变成疯子。另外还有两名看到杰克可怕外型的目击者,心脏病发作死了。我特别指出这些,是因为有些报纸说那不过是个『病态的恶作剧』,可是上尉,我个人无法接受把吓死人或吓疯人的行径归类于单纯的恶作剧。
「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是所有案件里文件最齐全、最为人广泛报导的珍.艾尔索事件。一八三八年二月十九日,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伦敦北方靠近赫特佛德老佛特村,巴尔拜德巷里,一个偏僻小木屋的门铃响起了。
「十八岁的珍.艾尔索和她的父母、两个姐妹都在屋内。她拉开前门,穿过前院小路,走向站在栅栏门外的人影。后来她告诉警方,那个人看起来非常高、非常瘦,穿着一件大斗篷,戴着一顶类似头盔的东西。
「她问那个人想做什么,那人说他是个警察,需要借盏灯或蜡烛。他告诉她警方接到通报,说附近有陌生人在游荡。
「少女回屋里拿了根蜡烛,交给在外头等待的人。此时,那人拉下身上的斗篷,露出底下弹簧腿杰克的真面目。它抓住她,撕开她腰部以上的衣服,但她奋力反抗,跑回前院的小路;杰克追上她,在前门抓住她,一把拉住她的长发。就在要把她拖走时,她的妹妹奔进走廊,目睹一切,害怕地放声惊叫。接着,她的姐姐冲过去,将珍从怪物的手中抢回来,用力将弹簧腿杰克推出去,关上大门。那个怪物跳跃着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有人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崔奥斯督察大喊。
一名满头白发的矮小女人端着拖盘走进来。
「先生,咖啡来了。」
「谢谢妳,葛兰蒂斯。」
她踩着小碎步走到大桌前,放下拖盘,静静将咖啡倒入两个杯子里,没说一句话便拉上房门离开。
波顿将他的雪茄屁股弹入壁炉。
「要加牛奶吗?」崔奥斯问。
「不用,加糖就好。」
这位著名的探险家在热咖啡里加了四小匙的糖。
「老天!」崔奥斯惊呼。「你一定很爱吃甜吧!」
「这是我在阿拉伯时养成的习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珍给了警方有史以来最详细的弹簧腿杰克描述。我可以告诉你,她的说词完全符合你刚才所说,连他头上有跳动的蓝色小火焰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八天后,另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露西.史盖尔斯和她妹妹莉莎一起走过莱姆豪斯郊区的绿龙巷。她们看到有人蹲伏在巷子转角,罩着一件大斗篷。那人显然是遇上了麻烦,她们听到他不停地呻吟。露西好心走上前去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那人抬起头,露西看到他戴着一顶上头有许多蓝色小火焰的黑色头盔。怪物发出尖叫,从嘴里吐出火来攻击露西的脸。她闭上眼睛,惊惶地倒退好几步。她倒在地上,在他逃走后身体持续抽搐了数小时。莉莎抱着露西大叫求救,而她说──噢!天啊!」
崔奥斯督察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瞪着波顿,嘴巴微张,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怎么回事?」波顿满头雾水。
「我──我竟然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的天啊!」崔奥斯督察用气音又重复了一次。
「不要吞吞吐吐,快说!」波顿发火了。
督察清清喉咙,继续说。他放慢速度,显然感到非常惊讶。
「当露西被她妹妹抱在怀里时,弹簧腿杰克很快便逃走了。莉莎说,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失去理智的高频音调自言自语。她说,他听起来大多都像是在胡言乱语。可是,其中有一句话她听得非常清楚。」
崔奥斯督察停下来,看着与他对坐的男人。波顿问:「他说了什么?」
「她说……」崔奥斯回答。「他大喊:『这全是你的错,波顿!』」
两个男人无言对视。
烛火的阴影在墙面上跳动,从窗户透进远方悲伤的雾角声。
「当然,这只是巧合。」崔奥斯轻声说。
「当然了。」波顿也轻声回答。「一八三八年,我才十七岁,正和我的父母、弟弟住在意大利。我小时候住在英国的时间不长,不但没有遇过弹簧腿杰克,事实上,我连听都没听过。」
两人再度沉默。
崔奥斯摇摇头,打开档案夹,低头检视。
「嗯,现在我们该来谈谈我遇上弹簧腿杰克的事情了,」他很直接地说:「一八四○年六月十日,这大概是英国历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天。」
波顿点点头。「女王遇刺日。」
Cauldron。伦敦东区的俗称,因聚集大量贫民和外来人口,生活环境很差,治安问题严重。
Robert Peel。英国政治家,伦敦警察厅的成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