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复活论者
母亲死时我尚年幼,
还不会说话,就被父亲卖了,
我只能无声啜泣。
从此清扫你们的烟囱,睡在煤灰之中。
──威廉.布雷克,《纯真之歌》
咻──啪!
「拜托──别──喔──啊!」
咻──啪!
「我的──天──啊!」
咻──啪!
「噢!啊!噢!啊!啊──好痛!」
皮鞭一次次以极大的力量打在阿尔吉侬.史文朋的臀部,一阵阵被虐的喜悦传入他瘦小的身体。他发出尖叫、哀嚎,却又兴奋地胡言乱语,直到挥鞭的扫烟囱师父文森.斯尼德累了,把鞭子一扔,放开抓住诗人脖子后方的手,从史文朋趴的木板凳边走开,到旁边擦汗。
「好好记住这次教训,」他口齿不清地说:「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不好好工作、在我背后闲聊,你就试试看!小混蛋!给我站起来!」
史文朋站了起来,揉着长裤底下的臀部。他头戴扁帽,身穿脏兮兮的黯淡白棉布衬衫,很旧的背心,无指毛线手套,穿着裤管缩上脚踝好几英寸的过小长裤。他脚上的靴子不但不合脚,鞋跟都快掉下来了。史文朋的脸上、双手和衣服全沾满煤灰,牙齿也事先染过色,弄出又黄又烂的模样。
「对不起,斯尼德先生。」他呻吟着道歉。
「闭上你的臭嘴,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说话。赶快把工具收一收,我们还有事要做,时间已经太晚了。」
史文朋离开斯尼德先生拿来当桌子的木板凳,一跛一跛走向工具柜。他花了一整个早上才清干净的扫把和长杆还散落在地。他开始把工具一件件放进长长的油布袋里。
斯尼德先生坐在矮凳上交叉着双脚,手肘支着膝盖,右手拿着一瓶私酿的酒。他冷笑着注视眼前的史文朋。扫烟囱联盟三天前派来这个新男孩,没想到这家伙工作不认真,嘴巴倒是讲个不停。
「如果你的态度再不改善,我就再揍你一顿,」他喃喃说道:「你这废话特多的臭小子。」
斯尼德长得像一头白鼬。他将又长又油的稀疏黑发往后梳,露出窄小的头顶,透过那些头发,可以清楚见到底下油亮的头皮;他短短的额头下接的是布满痘疤的狡猾五官,但那个巨大的鼻子却好像把整张脸往前拉,搞得肿肿的黑眼睛看起来不像在鼻翼两侧,反而像是直接长在鼻翼上。人人都在背后叫他的绰号,对此,斯尼德感到非常厌恶。所以绝不会有人敢在他那个花椰菜似的耳朵附近说出「大鼻子」三个字。
他留着一大把被尼古丁熏黄的胡子,遮住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以及往后缩的下颚。然而,那两颗大小暴牙还是不时会从纠缠的胡须中探出来。
虽然斯尼德长得又矮又瘦,但力气可不小。大鼻子身穿松垮的油布长裤,脏得不得了的衬衫绑了红领巾,破旧的怪异蓝大衣挂了肩章。那衣服旧到史文朋不禁猜想,该不会是霍雷肖.纳尔逊时代[1]的遗物。
「斯比塔佛德区,汉贝瑞街二十九号,」他咕哝着。「那里只有一根窄烟囱。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带只鹅去好了。」
史文朋打了个大呵欠。过去这三天的工作量已让他精疲力竭,他的两手全是伤口,长满水泡。他每个毛细孔里都塞满煤灰。
「你还没收拾好吗?」
「好了,」诗人回答。「全收拾好了。」
「那就赶快把工具放进货车,把马准备好──为什么每件事情都要我说你才会做呢?」
史文朋走进院子,照他的吩咐去做。他的屁股因为遭到鞭打,还热辣辣地抽痛着。如果不是因为太累,说不定他会开心到吹起口哨。
几分钟后,史文朋和大鼻子裹着大衣,将帽子用力压低,坐上货车前座,往西北方前进。马车经过白教堂区,在圆石路上颠簸摇动,每一次震动和摇晃都让诗人现正极为敏感的屁股极为疼痛。
「真是太棒啦!」他愉悦地喃喃道。
「你说什么?」大鼻子问。
「没事,先生,」史文朋回答。「我只是在想工作上的事。」
「你不如先想想该怎么驾驶这匹老马。等我们到了那栋屋子,多的是时间让你去想『工作上的事』。」
下午四点半,天空突然落下大滴大滴的雨。现在天气真是越来越怪了。然而,不管降下再多雨水,也无法冲净东区的毒气。不过,史文朋的鼻子经过三天的训练已经慢慢习惯了。他似乎再也闻不到刺鼻的臭味,只是偶尔仍会遇到出乎意料的状况。当他们穿过一些彷佛要将他吞没的恐怖废气,他还是会忍不住吐光胃里已经很少的食物。
东区不光是气味难闻,触目所及的景象也令人反胃。街上挤满各式各样鬼魅般的人们。大多数人眼神空洞、漫无目的地跛行或爬行。因为生活穷困,使得他们严重退化,只能像动物或植物那样活着。还能行动的人则四处乱窜,寻找着扒窃、抢劫或诈骗的机会。到处都是乞丐、妓女、皮条客、毒虫和酒鬼。孩子坐在脏兮兮的污水里玩耍,这里偶尔会看到贵族慈善姐妹会成员的女用白帽出现在人群中,她们总是三人一组,分送着稀粥和简陋的毛毯,努力想在这可怕的地狱之中行善,同时避免受到伤害。至于她们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倒是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她们都受到超自然力量的保护。
东区也住了不少劳工,包括叫卖的小贩、卖蔬果的生意人、木匠、铜匠、皮革匠、屠夫和建筑工人。这儿当然也有酒吧老板、开当铺的、开赌场的,还有负责收尸的,但多数工人却很少出现在外头,因为他们全被锁在仓库和工厂里。这些人工作时间非常长,只会短暂回东区的硬床上睡个觉,吃一碗填不饱肚子的杂粮。
货车和拥挤的人群一起前进,史文朋小心翼翼地驾着马车通过贫民窟里狭窄的马路,两旁的房屋以令人不安的角度朝马路的方向倾斜,彷佛下一秒就要一栋接一栋倒下,压扁每个走在下面的人。
肮脏的雨水从挂满衣服的绳子滴到他头上。
扫烟囱工人和他的学徒停下脚步,从鸟贩手上接过一头鹅,大鼻子利落地把牠塞进脚下的麻袋,两人继续上路。
「你看看牠挣扎成这样!这是只很健康的鹅。」他表示赞许。
不过十分钟,他们就来到楚门酿酒厂,转进汉贝瑞街,寻找着二十九号。那栋大建筑有很多间房间,前方则开了一家铁器行;玻璃上贴着一张传单,上头写着:「房间分租。无诚勿扰。外国人敬谢不敏。」
「把马车停好,工具搬下来。」斯尼德边下令边跳上人行道。他拿着装鹅的麻袋走进店里,留史文朋用铁链把老马的脚踝栓在一起。史文朋将沉重的工具袋从货车上拖下来,站在那儿等。几分钟后,斯尼德从店里出来,指指另一扇门。
「这边。」他咕哝着把它推开。
史文朋跟在师父后头走进通道,穿过第二扇通往后院的门。被高高的木头栅栏围住的院子里满是石头、杂草和废土,里头有间小小的工具室,还有一间厕所。大鼻子爬上三个台阶,举手敲敲后门。一个穿着围裙,满头发卷的老太太示意他们进来。
他们经过碗柜间、厨房,然后走进一条短短的走廊,穿过右侧一扇门,走进一个小客厅。
「谢谢你,夫人,接下来我们自己来就行了。」斯尼德说。
「小心点,不要碰到我的瓷器。」老太太离开时回头提醒他们。
史文朋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任何瓷器。
房里霉味很重。
「马上开工,」大鼻子不高兴地说:「把防尘布拿出来。」
斯尼德坐上破旧的单人沙发,从口袋拿出装了私酿酒的瓶子喝两口,监视史文朋工作。时不时朝被他夹在膝盖之间的麻袋捶两下。
史文朋很快就把地板和家具全部盖了起来。
扫烟囱师父把酒瓶放进大衣口袋,离开椅子,头伸进壁炉里,往上看。
「不行!」他哼了两声。「你没办法爬到上面──为什么扫烟囱联盟要送你这种大象似的小鬼来?我实在想不通。」
史文朋咧嘴微笑。他这辈子有过不少称谓,但被喊成「大象」还是头一次。
大鼻子转身,反手给了史文朋一巴掌。诗人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你没事笑什么笑!」大鼻子咆哮。「你对师父的态度太不恭敬了!」
他们走回停在外面的货车,史文朋解开用来固定长梯的绳子。对他来说长梯实在太重了,所以斯尼德便自己动手将它卸下,搬到墙边,直到稳稳将梯顶靠在屋顶一侧,最上层的梯级刚好抵在屋檐下数英寸。
「爬上屋顶,把绳子丢下来──动作快!」
「是,先生。」史文朋觉得自己的脸既刺痛又愉悦。
大鼻子回到店后的小客厅时,史文朋正把一条长绳固定在削瘦的肩膀上,爬上梯子。他现在要做的是这工作最危险的部分:他得爬到斜屋顶上的烟囱出口。比较棘手的是,因为下了雨,所以屋瓦变得非常滑。
他以双臂用力将身体撑上屋顶,侧躺下来,右边臀部压在瓦片上,以靴子侧面压着潮湿的表面。史文朋张开手掌、平贴屋瓦,双脚使力,开始一点一点把自己推上去。他以缓慢的速度朝屋顶最高处移动。
接下来的十分钟异常辛苦,但至少他成功抵达了终点,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史文朋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抱住烟囱。他把绳子从肩上解下,丢进烟囱底部。
「也该丢下来了,你动作真慢,懒鬼!」一个有些空洞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大鼻子把绳子绑在鹅的腿骨上,大鹅不停挣扎,绳子晃个不停。史文朋听到那只鸟发出洪亮的哀嚎。
「好了!把牠拉上去吧!」斯尼德下令。
史文朋开始用力将那只极为不幸又极为沉重的大鹅拉上来。牠惊慌失措地拚命拍翅膀,惨叫声在烟囱里不断回荡。
要是烟囱太窄,史文朋无法自己爬进去,他们便用这种方法弄松烟囱内侧的煤灰。虽然他对那只倒霉的鹅深感同情,不过心中仍窃喜着去做这件事的是那只鹅,不是自己。爬上烟囱内部是非常困难又危险的事,史文朋的膝盖、手肘、肩膀、双手的伤口和瘀青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继续用力拉绳子,直到大鹅挥动的翅膀在一团黑云中现身,接着,他又把已变成黑色的鹅放回烟囱,慢慢松开绳子、让牠下降。史文朋的肩膀因过度使力而疼痛不已,握住绳子的双手也因摩擦力而起了水泡。
「好了!」斯尼德的声音回响着。「你赶快下来吧!」
史文朋将绳子全扔进烟囱,在屋顶上坐下、躺平、翻身,头朝下慢慢往下滑。
雨越下越大,逐渐增加的水气使得寻找梯子顶端的任务变得更困难。因为梯子的把手只从屋檐凸出两英寸,要看到它是从哪儿探出头非常不容易。所幸史文朋虽然个子小,向来容易兴奋、情感丰富,却不懂害怕是什么。即便处境有些危险,他仍能保持镇定,小心地沿着屋瓦边缘慢慢移动,直到左脚靴子碰到梯子。史文朋小心地站到最上层的梯级,开始往下爬,一直到他的靴子站上人行道,史文朋才敢真正松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已经全身酸痛,恨不得躺在沙发上来杯白兰地。他三天没喝酒,并且觉得一直过着清醒的生活实在是无聊至极。
史文朋回去找大鼻子。大鼻子一看到他立刻大吼:「小子!动作太慢了!你以为你是在度假吗?」
「对不起,先生,因为下雨的关系,屋顶很滑。」
「我不想听你的借口,赶快把工作做完。」
斯尼德坐回单人沙发,拿出酒瓶又喝了一口,冷眼看着史文朋跪在被大鹅弄下的煤灰盖满的防尘布上,从油布长袋里取出一根又一根的长杆。史文朋把又扁又圆的大刷固定在一根长杆的尾端,用力伸进烟囱。煤灰不停落下,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雾之中。第一根长杆全伸进去时,他将第二根长杆固定在第一根长杆的尾端,继续用力往上刷,让更多煤灰掉下来。史文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发现往上推的刷子已不再遇上阻力。换言之,刷子已经伸出了烟囱顶部。接着,他把刚才的程序反过来,将长杆一根一根地转下来,直到大刷子出现在壁炉里。
喝得醉醺醺的斯尼德口齿不清地说:「好了,工作做完了,赶快收拾吧!」
我当然会收,史文朋想。你还真是疲倦啊,毕竟你做了这么多事嘛!
他把长杆和刷子收回油布长袋,把防尘布一块块收起来,小心不让任何煤灰掉落。虽然如此,史文朋收完后,房里的每样东西依旧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粉。他知道,此时就必须拿畚箕、刷子和湿抹布把所有东西清干净。
他快做完时,有只扫帚猫在门口探头,环顾房间,舔舔嘴唇。
「来得正是时候,开始吃吧!」史文朋边大喊边看着那只猫悄悄走进来,开始在房里到处走来走去。牠那经过静电处理的长毛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煤灰吸得干干净净,史文朋知道,等到每一块地板都清理过之后,扫帚猫就会把自己舔干净,再把脏东西消化掉。
他们驾着货车离开汉贝瑞街时已过晚上七点。铜板在斯尼德的口袋里叮当响,他很快就会拿这些钱去买酒。不过,大鼻子知道自己得留下几个钱付给扫烟囱联盟,否则那个组织恶名昭彰的「行刑者」就会来拜访他。
如果史文朋真是联盟的一分子,他就会在每周末从联盟领到一笔钱。不管他这礼拜扫了多少根烟囱,数目都是固定的。对年幼的男孩而言,这是非常好的系统,他们可以保证每周会有固定的收入,同时受到联盟保护,不被扫烟囱师父虐待。而这些扫烟囱师父其实以前也是联盟的成员,只不过,按照规定,他们在满十四岁之后就得脱离联盟独立。
一旦脱离联盟,没有了「甲虫王」的保护,这些前联盟成员很快就会变成东区阶层社会的猎物,因为他们除了住在东区,负担不起别的地方。师父有自己的工会,叫「扫烟囱兄弟会」。但他们没有像「甲虫王」这样能干的主导者,查理和尼德这样的小男孩很快会受到贫穷、犯罪和酒精的影响,迅速堕落成像文森.斯尼德这样的人。这就是「破锅」的生态。就算达尔文亲自前来,恐怕也很难找到任何进化的征兆。
阿尔吉侬.史文朋将货车停在鸟贩的店门外,把缰绳交给大鼻子。他跳下马车,从后头拿出装了死鹅的大麻袋。当鹅结束清扫烟囱的可怕命运,斯尼德便扭断了牠的脖子。
「你可以明天早上再清理工具。」斯尼德难得慷慨。他咂咂舌,发出啧啧响,甩动缰绳,驾着马车扬长而去。这就表示史文朋待会儿得自己走路回去了。但现在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他走进鸟贩的店。
「晚安,詹伯瑞先生。」他轻快地对又高又胖、长了三层下巴的店主说。
「你好啊,小朋友。我就说牠的翅膀很强壮吧?──你怎么黑得像块煤炭啊!」
「牠的确帮了很大的忙。非常有效率,真的很厉害!」
「真是太好了。把牠带到后院去拿出内脏吧。」
史文朋点点头,将大麻袋拿到店后的小院子。他坐在凳子上,拉出那只大鹅,将牠身上变黑的羽毛全拔下来。
雨水从他脖子后方打进衣服里,将羽毛和煤灰冲刷而下,成为他脚下的一团灰泥。
史文朋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一半,几乎是边睡边拔鹅毛。因为太疲倦又太寒冷,他的身体不由自主抖不停。
过了差不多一小时,史文朋将粉红色的鹅尸递给詹伯瑞先生。
「好孩子!」胖男人大声地问:「饿了吧?」
「早就饿扁了。」史文朋承认。
「那想不想来杯牛奶加上几片涂了奶油的面包啊?」
虽然史文朋早就吃遍伦敦一流的餐厅,但这个提议却彷佛天神赐予的佳肴。
「太棒了!真是谢谢你!」他开心地大喊。
过了一会儿,史文朋吃饱了,也没那么累了,便顺着人潮越来越少的商业大道走。突然间,对街有个人对他又是大叫、又是挥手。史文朋停下脚步,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满头金发的小个子。他戴着一顶过大的扁帽,穿着过大的外套,脚上的靴子──也太大了。那是扫烟囱联盟的另一个成员,威利.康尼斯。
「哈啰,红头毛!」威利边穿越马路边朝他大喊,「刚下工吗?」
「是啊!我是到白教堂那一带。你现在要去哪儿?」
威利靠过来,蓝色眼睛睁得好大。他压低声音。
「你听过松鼠丘坟场吗?」
「没有,那地方有何特别?」
「复活论者啊!」
「什么?」
「复活论者!他们在松鼠丘坟场偷尸体!想不想跟我去看看?说不定我们运气够好,可以看到人挖墓!」
史文朋有些犹豫。他其实已经累得像条狗了。但松鼠丘并不远,而且,他进行这场冒险虽然主要是为了帮波顿破案,但也是为了经历生命中那些直接且残酷的真相,为自己的诗找寻灵感,让创作更加真实──把尸体从坟墓掘出来、卖给偷鸡摸狗的执业医师?人生中还有什么比这更丑陋、更扭曲呢?
他点点头。「好!威利,我们一起去偷看那些盗墓贼!」
「真的吗?」威利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史文朋会答应。毕竟现在天已经黑了,多数男孩会选择马上冲回家,避免被狼人抓走。「你不害怕吗?」
「不会。你呢?」
威利挺起胸膛。「当然也不会!」
史文朋原先走起路来总又蹦又跳,但陪着小男孩在雨中前进时,他的脚步明显变得沉重。反观威利,他兴奋得跳个不停,一直在讲述一些如何捕获复活论者的天马行空的计划。他认为可以设下陷阱、撒网捕捉、利用手铐和蒙眼布,最后,当他讲到他们被吊死时会如何痛苦地在绳圈中晃动挣扎时,更是兴奋到了极点。
「你真是个嗜血的小怪物啊,威利,」诗人表示。「虽然你计划的可行性非常低,却很有趣──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侦查上就好。」
「蒸什么?」小男孩回问。
「侦查。这表示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找出这些盗墓者想做什么。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了他们,就要赶快找人来帮忙!」
「你说得很有道理,红头毛,」威利有些失望。「虽然我比较想要亲手逮到他们。」
他们离开商业大道,转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往哈汀街前进。有个约十二岁的女孩走向他们,讲了个价钱。虽然灯光昏暗,但史文朋看到威利的小脸涨得通红。他对女孩摇摇头,拉着同伴继续往前走。
他们从哈汀街出来后,发现虽然能在背景听到伦敦喧哗吵杂的声音,但街上算很安静。他们顺着哈汀街走向松鼠丘的转角,开始爬陡坡。这附近没有房子也没有人,只有一盏孤单立在坟场大门旁的路灯。
「保持安静,红头毛,」威利对他说:「你应该不想把坏蛋吓跑吧!」
史文朋跟着这孩子走到坟场角落的行道树旁,和他一起躲在一堵墙的阴影中。
他们静下来听,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有雨滴打在人行道和穿过树叶的声音。
「把我抬上去吧!」威利说。
史文朋叹了口气,想到斯尼德家里等着他的硬床垫和薄毯子。但他还是蹲了下来,双手往威利的膝盖一抱,用力将他举高。小男孩抓住围墙顶端,把自己撑上去,然后趴下来,朝史文朋伸出一只手。他握着威利的小手,也跟着爬了上去。
两个人跳进坟场。
「我全身都湿了。」史文朋抱怨。
「嘘……」
威利在草丛中匍伏前进,史文朋跟在后头。
突然间,前方传来折断东西的声音。
「那是什么?」
「嘘……」威利又出声警告,用非常微弱的气音说:「复活论者!」
他们爬到一个满是野草和藤蔓的墓碑前,一个墓碑、一个墓碑慢慢往前移动,逐渐靠近前方有着动静的黑暗区块。
史文朋已将所有疲倦和不舒服抛到九霄云外。只要一想到自己将亲眼目睹前方发生的诡异事件,他就觉得激动非常,不自觉兴奋地又晃又扭。
威利继续往前爬,从一块大理石上方伸出脑袋,很快又缩了回来,转身示意史文朋也看看。
诗人手脚并用,悄悄爬到朋友的身边,探头窥视前方。
虽然天还在下雨,但他可以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动。
他缩回脑袋,嘴靠到威利的耳边。「我们得再靠近一点!」
小男孩点点头,指着右边阴影处突出的陵墓。
「我们可以爬到那边。」小男孩用气音回答。
他们尽可能压低身体,小心爬过崎岖的路面,经过滴着水的树丛和一大片泥泞,穿过倾斜的十字架,看着彷佛在流泪的天使石像空洞的瞳孔,直到最后抵达那座庞大的陵墓。躲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而且大门另一边的路灯也照不到。他们在黑暗中摸索,来到最远的角落,停了下来。
「我们先数数看有几个人,」史文朋小声地说:「然后再从来的路退回去,接着赶快跑到商业大道转角那家酒吧,把发生的事告诉里头的人。如果运气好,可以纠众回来把这些现行犯逮个正着。」
他和威利从陵墓边边往外看。
共有七道影子。大雨之中,有人弯着腰,有人蹲伏在地。不过他们全穿着有大帽子的斗篷。史文朋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彷佛是在嗅闻、嘎吱嘎吱咬东西、折断、撕裂某些东西的声音。
其中一道影子站起身,史文朋觉得那人似乎相当矮小。他手上握着一根棍子,高举到斗篷前。
突然间,诗人因为强烈的反感打了个寒颤,脑袋一片空白。
那不是棍子,是人的手臂骨,骨头末端还有手在微微摇晃。
那道影子将手骨从帽前移开,撕下一条已经长虫的腐肉。
史文朋一屁股坐回陵墓的阴影之中,顺手把男孩往下拉。
「我的天哪!」他发出呻吟。「他们不是在盗墓,是在吃尸体!」
他感到身边的威利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我想回家。」小男孩哭泣着。
史文朋紧紧抱住他。
「来!」他轻声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威利,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躲在阴影里,跑到围墙边,翻过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赶快跑到酒吧,告诉他们你看到什么。现在马上走!」
小男孩用湿答答的袖子擦了擦鼻涕,吸两下鼻子,趴在地上爬走。
史文朋从陵墓一角探出头。有两道身影正从积水的洞中用力拉出棺材。棺材底部已经腐烂破裂,侧边也全掉了,棺材盖整个塌陷。剩下的五人紧紧抓住斗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聚集在棺材旁边,看着里头已腐烂的尸体。他们把棺材盖扔到一旁,手伸进去。史文朋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胆汁的苦味涌上喉咙。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令人措手不及,史文朋还无法思考,就已经开始动作。
也许是踩断了树枝,或某个无意间的动作发出了声音,吃人肉的盗墓者注意到他;他们的脑袋不约而同转往同个方向,史文朋马上明白:威利被看到了。
诗人站起来,走出原先躲的陵墓阴影。
「嘿!」他大叫。
七名帽兜男转向他,一齐用灼热的双眼盯着他。其中一道身影往前跨出两步,黯淡的街灯正好照在他脸上。史文朋看到皱皱的口鼻和一口阴森惨白的犬齿。
狼人!
这是史文朋有生以来初次尝到恐惧的滋味。他转身要逃,却撞上一座墓碑,只能踉跄后退,失去平衡地跌倒在地。他试图爬到阴影处躲起来,因此双脚发疯似地乱踢一通,然而,当他感到爪子戳进脚踝,立刻知道怪物已追上他。史文朋在软泥中被拖着走,他把手指插进土里,试图反抗,但一点用也没有。
有好多只手来抓住他,将他抬着举起来。因为恐惧着自己会当场遭到分尸、被生吞活剥,这分恐惧让他吓到几乎要昏过去。
狼人高声嚎叫,紧抓住他的四肢,口鼻靠近他的衣服闻个不停。狼人发出呼噜呼噜声,开始奔跑。面朝下的史文朋则望着地面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后退。
在史文朋意识尚在的最后一秒钟──在他昏厥的前一刻──他明白:他被绑架了。
Admiral Nelson。十八世纪末的海军中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