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准备
一切都在于命运和机率。
──阿拉伯谚语
三天后，这个想法似乎没有一刚开始那样令人难以接受。倒不是因为越想越有道理，而是因为奥斯福逐渐失去思考能力。他对周围环境产生一种可怕的疏离感，当贝雷斯福或布拉克跟他说话，感觉就像在演戏，一点都不真实。完完全全不真实。
周六晚上，他们一起吃饭时，奥斯福提出这个计划里最大的问题。他现在在乎的已经不是强暴罪，而是该如何找到那个受害人。
「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他告诉侯爵。
「你知道她的胸口上有个胎记。」
「的确。」
「而且你知道第一个奥斯福在去澳大利亚之前就认识她的父母、外公和外婆。」
「是的。」
「而你也知道他从一八四○年中期到去澳洲之前，都被关在精神病院里，换句话说，他一定是在刺杀女王之前就认识他们。」
「刺杀『未遂』。」奥斯福纠正他。
「没错。而且你知道他一开始是在『帽子和羽毛』工作，然后才到『池塘里的猪』。」
「没有错。」
「所以你可以从这里开始着手。」
「你不能要我去酒吧里闲晃啊，贝雷斯福!光是待在暗黑塔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只跟你和你的佣人相处我都快受不了了。」
「好吧!老友。」侯爵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没有要建议你去酒吧闲晃。」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我会在未来两年半中找到你的女孩。每六个月，我会和你在这里碰面，报告进度。」
「每六个月?」
「是的。等你吃晚饭、喝完酒，你就往前跳六个月。一八三八年一月一日，我会回到这里跟你碰面。」
六个月后，第三代沃特福侯爵，亨利.德.拉.波尔.贝雷斯福模样变得更加猥琐，大宅也更加破旧。
一如往常，他手里拿着酒杯。
「老天!你终于来了。我已经开始觉得你说不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人呢!」奥斯福出现在露台外时，贝雷斯福口齿不清地说：「快进来躲雨吧!老友。」
他们走进宴会厅，越过大厅走向晨间起居室。
奥斯福脱下头盔和长靴。这顶头盔变得非常烫，他得拿下来，把一八七七年被卫兵子弹打到而冒出的火花闷熄。
「有什么消息?」
「坐下来陪我喝杯酒吧!」
「刚才吃晚饭时我才喝了一些，你忘了吗?对我而言，我们两分钟前才讲过话。你找到那个女孩了吗?」
「没有。那个爱抱怨的白痴仍然和母亲、妹妹住在一起。上个月，他在『红狮』酒吧发作，之后就被开除了。我猜是因为你揍了他。失业两个月后，他到『捕鼠人』工作。我戴上假发和假胡子去那儿喝酒，自称『A.W.史密斯先生』。那是家肮脏的小酒店，我变成那家店常客中的常客。我可以告诉你，其他客人都很不怎么样。不是一些已经老到没牙的混蛋，就是不入流的妓女。我不认为我们要找的女孩会是这些人的后代。至于第一个奥斯福──他是个没朋友又可怜的傻蛋，但却是一名称职的酒保，工作很有效率。当然，我会继续监视他。」
奥斯福伸出手。贝雷斯福有点惊讶，但还是和他握手。
「我还没正式向你道谢，贝雷斯福。」奥斯福说。
「谢谢，爱德华，不过这是互相帮助。我们在一起时，你给了我不少思想上的启发，现在我看世界的观点完全不同了。也许是该有人站出来，鼓励人们冲破思想的牢狱。想说什么时就说出他们想说的话，自由表达对性的欲望，想怎么打扮自己就怎么打扮，想当什么样的人就当什么样的人。也许，未来某日我会成为带领潮流的人物。谁知道呢?」
他打了个嗝。
「真是一场很棒的演说，贝雷斯福，」奥斯福微笑。「可惜有些口齿不清。你应该少喝点酒，这对你不好。」
侯爵咧嘴一笑。
「好了!你可以往前跳到一八三八年七月一日了。」他说。
「悉听尊便。」他回答。
时空旅行者起身离开。经过半年，他们又见了面。
贝雷斯福明显老了。
「抱歉，爱德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以告诉你。第一个奥斯福因为行为古怪，又被开除了。他现在在『明顿酒店』工作。除此之外，一切如常。他仍然跟母亲住在一起，没有朋友，常客中也没有任何可能的人选。」
「谢了，亨利，六个月之后再见。」
「你不留一会儿吗?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待一会儿，陪我聊一聊!」
「不行，我要赶快解决这件事，我想回家，亨利。」
侯爵叹了口气。
「那么就去吧!吾友，但我一定要说，你只短暂停留，让我很不高兴。下次你一定要留下来陪我聊聊。」
下一回，时间是一八三九年，一月一日。
「他在圣诞节前辞职了。好消息啊，爱德华，我们现在已逐渐进入我们所知的领域。两个星期后他会在『帽子和羽毛』上工，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你至少会留个一、两个小时吧?」
「下回吧。」
六个月又过去了。
亨利.德.拉.波尔.贝雷斯福浪荡的生活方式逐渐引领哲学思想的推力。世界仍一如往常。不过，因为他得到了爱德华.奥斯福一部分的知识，所以知道现在的世界与历史书上并不相同。因为某些原因，它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加速前进。
而那个原因其实就是侯爵自己。
他在一八三七年曾无心与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闲聊，在这知名的工程师脑中种下科技改革的种子，一如爱德华.奥斯福不自觉洒下放浪派的种子一样。
当这名来自未来的男人在一八三九年七月一日出现时，当然不知道事情的发展。
「吾友，我很想念你。」贝雷斯福说。
「嗨，亨利。我倒是不太想念你。毕竟我几分钟前才刚和新年时的你分手。帮我脱下头盔好吗?它还在冒烟吗?」
「冒得比以前更多，而且你胸口上的那个东西也在喷火。」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留在这里修理一下我的装束。」
「太好了!我当然很欢迎。我很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来!拿这块防尘布包住头，我帮你把它脱下来。」
等奥斯福脱下时空旅行装，两人走进晨间起居室。到了一八三九年中期，这里已是日渐倾颓的大宅里少数还算舒适的房间了。
「喝点酒吧!」
奥斯福大笑。「你忘了吗?我到现在都还在消化我们两年前一起吃的晚餐呢!」
「天哪!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习惯了。」
「现在状况如何?贝雷斯福?」
「我成了举世皆知的名人啊，吾友，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称呼我吗?」
「怎么称呼?」
「『疯狂侯爵』──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贝雷斯福大笑。「嗯，这是一部分原因吧!但主要是我一直试图挣脱你所谓的『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的保守风气。爱德华，其实我打算发起一个摧毁固有社会限制的运动。你成功说服了我，当人在自由时可以拥有更大成就。」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野心。我的祖先现在如何?」
「喔，第一个奥斯福吗!他从一月开始就在『帽子和羽毛』上工。所以『捕鼠人』的『A.W.史密斯先生』也跟着过去了。男孩得知这个虚构的绅士认为他是全伦敦最棒的酒保，真是开心得不得了。哈哈!不过我也不晓得，爱德华，毕竟那是个很小的酒吧。但是我还没看到他和任何人交上朋友。我本来以为某个叫露西.史盖尔斯的女孩可能是我们的猎物。她十八岁，当然不是他在澳洲娶的女孩，但年纪上的确可能是他妻子的母亲。」
「为什么觉得是她?」
「因为今年二月时她在酒吧附近被攻击，他听到后反应很大。我当时不在场，不过他显然变得歇斯底里，甚至有点崩溃。不过他休养两个礼拜之后就又回去上工了。」
「所以你认为他可能会对那个女孩有特殊的情感?」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不过，经过我仔细观察，发现他根本没见过她，也没见过她的父母，他们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奥斯福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有。我设下了一些陷阱。第一个奥斯福非常想出名，套句他的话，就是『一定要在历史中存活下来』。」
「我真是个傻子，我不该穿着时空旅行装去警告他，」奥斯福插话。「我的行为把他吓坏了。他本来就濒临崩溃，我又推了他一把。他把我的话扭曲，加入他自己的妄想，疯得更彻底。」
「不过他的妄想对我们来说倒是挺方便，」贝雷斯福接话。「我邀他加入我的──或者该说是『A.W.史密斯先生』成立的秘密社团，里头有二十五个成员，名为『英格兰青年』。」
奥斯福用力一拍单人沙发的把手，不悦地说：「拜托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你又找了二十五个人来参与我们的行动吗?」
「当然不是!这一切──包含那个秘密组织──都是我捏造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告诉你为什么。『英格兰青年』想推翻国家的贵族制度──就是推翻像我这种人──成立一个『纯血统劳工』的社会。我不想解释细节，爱德华，因为那全是我胡诌的。我天花乱坠地讲了一堆，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哄得晕头转向、信以为真。但重点在于，社团的每个成员都得找个拥有最佳劳工特质的女孩当妻子。她必须勤俭刻苦、善良端庄、诚实忠心。哎!反正就是大家常说的那堆废话。
「所以，第一个奥斯福现在正在努力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理想女性。他开始调查他遇见的每个女孩的背景，甚至帮每个女孩做了一份报告交给我。」
爱德华.奥斯福大笑着，声音脆弱且尖锐。
「你实在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亲爱的侯爵大人。不过我得承认，你居然想得出这种办法，我非常佩服。」
「很高兴我能帮得上忙。现在，我先让你修理你的仪器。但是，我坚持你等会儿一定要坐下来陪我喝杯酒。你同意吗?」
「同意。」
爱德华.奥斯福和这位领主共度一晚，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又跃入高空，直到一八四○年一月一日才再次出现。
「还有六个月，女王就要吃子弹，情况也越来越刺激了。」贝雷斯福宣布。
「真的吗?」奥斯福粗哑地说。他的眼神似乎聚焦在别的地方。「跟我说说。」
「这个小伙子现在在牛津街的『池塘里的猪』工作。身为他最忠诚的客人『A.W.史密斯先生』当然也跟了过去。跟我一起喝酒的人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疯狂侯爵。」
「你现在非常有名吗?」
「是的，爱德华，不过精确地说应该是『恶名昭彰』而非『大名鼎鼎』。我有一大群年轻的崇拜者──但这都是题外话了。一如我刚才所说，第一个奥斯福现在在『池塘里的猪』工作，店主人约瑟夫.罗宾森住在贝塔西，每个星期都会用马车将一群邻居接到『池塘里的猪』，请他们喝一杯。那些人自称『贝塔西防卫队』，理论上应该是为了反对兴建发电厂而成立的抗议团体。」
「什么发电厂?」
「贝塔西发电厂。它是布鲁内尔较具争议的几项计划之一。」
「这不合理!」时空旅行者反驳。「贝塔西发电厂应该是在一九二○年代才开始兴建，而且跟布鲁内尔一点关系都没有。」
「喔，这可能是我的错。」
「为什么?」
「你告诉我很多关于未来的事，爱德华，我答应过你绝对不会泄漏，可是──恐怕我在一八三七年时某次在『阿西纳姆俱乐部』喝醉，就和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聊了起来……」
「我记得那个晚上。」奥斯福说。
「嗯，很抱歉我说溜了嘴，」贝雷斯福说：「我告诉布鲁内尔你们是怎么从地面取得能量，我甚至还记得你用了什么名词：『地热』。他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提出了兴建贝塔西实验发电厂的建议。」
「去你的，亨利!我回去之后要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历史，这已经够糟了，现在我居然还让地热提早三百年出现?你难道不知道我亟需回到一个我熟悉的环境、否则很可能会精神崩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很严重的错误。但跟我说说这个抗议团体的事吧。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要?」
「因为在第一个奥斯福开始在那儿工作后，防卫队的人就和他打成一片。他们居然满喜欢那个小浑球的。」
「所以说，他终于有了朋友吗?」
「是的。其中七人有女儿，她们的年纪全符合奥斯福岳母的范围。所以，其中的某个人说不定胸脯上会有『奥斯福家的胎记』。」
「这不一定。不是每一代都有。」
「不过，如果她们其中之一有，找到她可以省下很多力气。如此一来，我们就不用监视七个女孩，一直到她们生出你的祖先。我们只要监视一个人。这样不是容易多了吗?」
奥斯福慢慢点点头，咬着下唇，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然后才渐渐放松。
「爱德华?」侯爵喊着他。「你在听吗?」
「我在听，」爱德华有些含糊地说。他突然眨眨眼睛。「给我一张名单，列出可以找到那些女孩的时间和地点，我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六个月之后我再来找你。」
他起身离开。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时间转眼过去。
七月来了。
维多利亚女王遭枪杀身亡。
杀手在几分钟后也死了。
十天后，贝雷斯福在露台门外欢迎他的访客。他说：「我把崇拜我的那些人带到了『池塘里的猪』，终于不用再假装我是什么『A.W.史密斯先生』了。」
「所以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就是疯狂侯爵了吗?」
「没错!」贝雷斯福哈哈大笑。「我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真是好笑，我还以为那新蓄的八字胡是伪装的一部分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留──喔!我的天!」
「怎么了?」
「我认得你!你也在那里!你在那里看着我们!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当然在那里，老友，我还选了一个最棒的角落欣赏!我怎么可能忍得住?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你的行动、亲眼目睹你告诉我的一切，看着那个没用的女王死去。」
「亨利!你本来可以想办法阻止，不让它发生!」
「就算我不参与。你不觉得事情也已经很复杂了吗?」
奥斯福瞪着侯爵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耸耸肩。
「我想是这样没错!」
贝雷斯福微笑。「脱下头盔进来吧!」
「我不能待太久，时空旅行装快坏了。」
一点也没错。奥斯福胸口控制板上的白光已转成暗黄，不断射出闪电和火花，他头上的蓝色火焰反而一直不熄灭。
「我得承认，情况看来确实不佳。那么我们直接谈正事吧!」
「好。」
「很好。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其实应该是在预料之中。警方在女王被暗杀后大肆搜索『池塘里的猪』。他们想找出杀手隶属于某个政变集团的证据，跟随我的人自然受到怀疑。因为很显然，我们是鼓吹无政府主义最大的一群支持者。」
他们穿过宴会厅，走到后面的走廊。
「这全在我的计划之中，」侯爵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开始把年轻崇拜者带到那家酒吧去。因为警方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里，就不会去调查贝塔西防卫队。相较之下，他们简直是一群乡巴佬。
「苏格兰场当然也在他房里找到『英格兰青年』的线索，不过，虽然他们找到『A.W.史密斯先生』写给爱德华.奥斯福的信，却找不出关于这个人或这个组织的任何消息。
「总括来说，警方完全没有怀疑到我们身上。」
他们走进晨间起居室。
「亨利，那那些女孩呢?」奥斯福问。「第一个奥斯福告诉过你任何跟她们有关的讯息吗?」
「我想是有的。就一个傻呼呼的乡巴佬而言，他算相当厉害的了。他搜集了非常大量的数据，足够你跳回过去一、两年的时间、找到她们──来!坐下。吃点午饭吧!」
奥斯福坐在餐桌旁，看见贝雷斯福唯一剩下的仆人布拉克端出一盘面包和奶酪。
时空旅行者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吾友，振作点，」侯爵说：「其实事情很简单：你无法前往未来寻找那些女孩，因为我们不知道她们会在哪里;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接近她们，因为警察正睁大眼睛寻找任何和『池塘里的猪』有关的异常事物。所以，回到过去找她们是最好的方法。
「我写下了所有对女孩的描述。珍妮弗.雪佛德、玛莉.史蒂文森、德博拉.古德凯、莉琪.弗瑞沙、提莉.亚当斯、珍.艾尔索、莎拉.诺富特。我同时也写下了你最可能找到她们的时间和地点。」
奥斯福接过侯爵递过来的纸条，仔细读了一遍，突然一脸愉快。
「写的真详细!」他大叫。「我的祖先干得真不错。他显然对你那个『英格兰青年』的组织深信不疑。好了，我要开始行动了。」
「等等!你不留下来吃饭吗?」
「谢谢你，亨利，如果一切顺利，我过一分钟就回来，到时我再吃吧!」
他们走到草地上。
「祝你好运!爱德华，旅途愉快。」贝雷斯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