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集结之力
波顿上尉大叫:「不要后退!这样他们会以为我们害怕了!」我对他的不实指控感到十分委屈,我立刻想起守护营地本就是我的职责。我勇敢地站到最前方,对着冲过来的第一个人开枪。
──约翰.汉宁.史皮克
「我的天哪!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波顿倒抽一口气。虽然史文朋已告诉过他史皮克的改造手术,但亲眼看到从前的友人左边脑袋被黄铜机械取代,还是让他极为震撼。
「他们救了我。」史皮克轻声回答。
「救了你?不、不,约翰,他们利用了你,打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让你变成他们的宠物。你在我们的探险之后离开桑给巴尔,随即跟罗伦斯.奥芬特搭上同一艘轮船,是不是?那并非偶然,他是故意在那里等你,好对你施以催眠术。约翰,他是个催眠大师,他蓄意造成你我对立,故意让皇家地理学会卷入我们的纷争;他也是促使你拿枪对自己扣下扳机的人。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们就是想拿机器脑取代你受损的另一半脑袋!」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办法找出答案的。」
「──如果你还能活下去的话。」
「你对我的恨意真的有这么深吗?我们曾是好友,曾经同甘苦、共患难。当你生病、受伤时,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而你对我也是一样。你真的要把过去一切都抛开吗?老兄,你想一想!想想以前我们共度的时光,想想以后,我们还是能亲如兄弟。约翰,帮我对抗这些疯子!」
突然间,史皮克面无表情的脸上充满困惑、哀伤与怀念。
「理查德,」他挣扎着说:「我不该──我不能──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伸手握住左耳上方从机械脑伸出来的钥匙,开始转动。
「我必须──必须──必须做决定。」他结结巴巴地说。
「别这么做!」波顿想阻止他,但史皮克却继续转动那把钥匙。当他放开手,钥匙自动转了起来,发出低沉的滴答滴答声。波顿透过史皮克眼睛上方的圆顶玻璃罩,看见许多极小的齿轮开始转动。
这一幕使得波顿突然感受到苦涩不堪的现实。史皮克头上不停转动的齿轮犹如现正转动着的不同命运,它们在这个房间、这个时刻交会,形成一个交叉路口──一条通往印度、阿拉伯、非洲、裴南多岛、巴西和大马士革,另一条则源自爱德华.奥斯福在过去意外撒下的种子,导致波顿成为国王的探员,一头栽进诸多前因导出的后果──一个疯狂、失衡的世界。
波顿觉得自己的分身已做好准备。他们将以同一个人的姿态,走上同一条路。
他退向门口。
史皮克转头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属于人的右眼涣散失焦,但左眼的多重玻璃片却轻轻转动,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
钥匙终于停住。
史皮克做出了决定。
波顿也做出了决定。
波顿夺门而出,朝着走廊尽头飞奔。
史皮克转头大喊。「奥芬特!波顿在这儿!」
波顿跑到通往宴会厅的短走廊和通往大门的长走廊交会处,宴会厅的玻璃双开门被推开,白子冲了出来。波顿继续狂奔,藏入黑暗。他听到后头的豹人一边追他一边吼叫。「布鲁内尔!去船上放出狼人。」
波顿只凭记忆,不断被坍塌的残骸绊倒,不时撞到墙壁,但仍努力奔向史文朋带他进来的那扇窗。
一个嘲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啊!理查德爵士!」
波顿从大衣里拔出手枪,停下脚步,转过身,举起手,扣下扳机。子弹射出的火光沿壁纸剥落的墙壁往前飞,照出射程尽头一名身穿黑衣的白色人影。他那双粉红色的猫科动物眼睛睁得好大。下一秒,伴随着一声惨叫,黑暗再次吞没一切。
中!混蛋!波顿心想。
他继续往前跑。
前方有灯光闪烁。
他又举起手枪。
「这边走!理查德!」一个尖锐的声音发出大喊。
史文朋!
「该死!我叫你要回去找崔奥斯的。」
「我至少遵从了你一半的命令,」矮个子诗人露齿微笑。「来!这边走!」
他很快将波顿领进一个房间,两人跑向打开的窗户。他们爬出大宅、踏上草地时,房里传来怒吼。「你逃不掉的!波顿!」
「尽量跑快点!」波顿对他的朋友说:「他们要放出狼人了。」
「我可不想再遇到牠们。」史文朋边回答边加快速度。
波顿紧跟在后,相当意外这个小矮子居然能跑得这么快。
暗黑塔深处传来狼嚎。很快又传出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越来越多只加入。
「再跑快一点!阿尔吉侬!」波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们跑过凹凸不平的草地,越过盘根错结的大树,踏过脏兮兮的泥坑,跑向远处的围墙。
波顿回头一看,白子站在窗户旁,左手压着右肩,一大群狼人从建筑物右方角落奔出来。
他们两人继续往前跑,大腿的肌肉抽痛不已,跑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围墙边,波顿一把将诗人推上墙头。
「崔奥斯,发动全部引擎!」史文朋大吼。
波顿转头,狼人已经快追上来了。他开了两枪,射中其中一只,剩下的几只突然急转弯,跳到那只狼人身上,大口咬着牠的骨头,撕下牠的肉。那群人似乎是为了增加牠们的攻击性,让狼人处于半饥饿状态。在牠们同类相残的瞬间,波顿已经攀上墙头,将史文朋从另一边放下,自己也跟着爬下去。他们越过贝雷斯福庄园外围的道路,跑进森林,旋即听到引擎运转的轰隆声。
「等一下,」崔奥斯督察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还差一辆!」
「快一点!」波顿大喊。
第三辆大轮小轮车也发动后,他们全爬上车驶往马路,在一团蒸气中加速逃走。
他们身后有只狼人翻过围墙,后头的一大群也立刻跟上。
「我的老天!」崔奥斯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大喊。「放开阀门!牠们追上来了!这些怪物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饥肠辘辘的猛兽啊!」史文朋尖叫。
大轮小轮车驶过乡间的崎岖路面,震得这三名骑士牙齿不断打颤。那些饿极的半人半狼怪物跟在后头,边喊边咆哮,口水从张开的大嘴流出,慢慢缩短与机器之间的距离。
波顿、崔奥斯和史文朋转过暗黑塔庄园的角落,斜切入沃特福路。路旁的树木、栅栏和灌木不停后退,后头则是一大片绵延的草地,静静躺在新月的白光之下。
大轮小轮车喷出阵阵白烟,烟雾远远飘到刚才崔奥斯藏身的树丛。在渐渐散去的蒸气中,狼人奔向猎物、穷追不舍。牠们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可以闻到新鲜人肉的甜味。
「这些该死的机器!」波顿喃喃自语。「它们的速度不够快!」
波顿的大前轮驶过地面一个大洞时,他紧咬住下巴。
「崔奥斯!」他大叫。「骑到阿尔吉侬旁边。」
督察遵从指示。虽然在这么崎岖的路面上要控制这辆机器着实不容易。
正后方传来一声响亮的狼嚎。
「阿尔吉侬!」波顿大喊。「从你的大轮小轮车上站起来,移到崔奥斯的车上。」
「什么?」他两个朋友同时发出惊呼。
「照做就是了!老兄!」
天不怕地不怕的史文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腿跨过座鞍,立在大轮子上,保持身体平衡,然后用一只手抓住疯狂抖动的龙头,用另一手抓住崔奥斯督察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倾身,将一脚跨在他那辆车子用来上车的铁杆,整个人移过去。
史文朋的那辆大轮小轮车继续往前驶。因为有陀螺仪,所以车子不会翻倒。可是,因为没有他压在油门上的手指,车子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开始落后。
波顿拿出手枪。里头还有三颗子弹。他往后看。
狼人正围住那辆没人骑的大轮小轮车。波顿举起手枪、瞄准、放慢呼吸、扣下扳机。
子弹射中大轮小轮车的锅炉,霎时间火光四射,发出巨大的声响爆炸。滚烫、火热的煤炭射向围在四周的狼人。当扭曲变形的大轮小轮车在空中解体,其中一只怪物从体内爆出火焰,燃起熊熊大火。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一只接一只自爆,在地上翻滚,火势越烧越烈。
三人越骑越远。但仍有四只狼人在追赶他们,而且距离已经缩短到一伸出爪子就能碰到后轮。
「开枪射牠!我的手枪卡膛了。」波顿大喊。
崔奥斯将自己的手枪从肩上递给史文朋。
「拿去!小伙子,驾驶我来,开枪你来!」
「太棒啦!」诗人愉快地笑开。
他瞄准后射击,前三发子弹全部落空。
「哎!」崔奥斯说:「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还射不到,你也真是个天才!」
史文朋的第四颗子弹终于打中。在一道刺眼的闪光中,一只狼人燃烧了起来,还将火势引到左右同伴身上。牠们全被抛在后头,一边痛苦尖叫,一边燃烧死去。
史文朋开心得不得了。大轮小轮车因此跳了一下。他的手枪掉到地上。
「糟糕!对不起,崔奥斯,希望这把枪对你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特殊意义。」
「它对我的意义就是救了我们的命,让我们不被生吞活剥!你这猪头!」崔奥斯回答。
波顿放慢车速,故意让它驶在最后一只狼人奔跑的路线上。怪物快咬上他的腿时,他把手伸向大轮小轮车放手杖的地方,拿出刚获得不久的手杖。它镶银的顶端看起来像颗豹头──没错,这是奥芬特内藏刀剑的手杖。从贝塔西发电厂救出史文朋后,波顿就把它接收过来了。
他用牙齿咬住剑鞘,拔出长剑,倾身冷静瞄准,将剑从狼人的右眼直刺进大脑。狼人缩成一团倒地。
波顿打了个寒颤。他从眼角余光中看到长剑刺穿狼人嘴角两侧。这画面不免让他想起在柏培拉的不快经历。
他把长剑插回刀鞘,放回大轮小轮车的手杖固定处。
「沃特福就在前方,再过去就是老佛特村,然后再过去──是哪里?」他问崔奥斯。
「我想应该是派佩斯安。为什么这么问?」
「等我们到达那里我就告诉你原因,我们得把旅店主人吵起来,叫他给我们一个房间。天快亮了,崔奥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拟定作战计划。」
「作战计划?」
「是的。明晚我们必须和敌人硬碰硬,当着他们的面夺走弹簧腿杰克。」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发现自己又来到一个充斥酒精的环境──派佩斯安的「蛋奶酱里的猫」。虽然这回过程中没出现任何酒精,隔日,就连史文朋都完全不想喝酒。
他们抵达后不久,三人安静地喝着热茶,等炒蛋和培根的早餐上桌。吃过饭后,他们进入一间私人起居室,波顿将他在暗黑塔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的友人。
在听过弹簧腿杰克的故事后,崔奥斯督察靠向椅背,用粗大的手指耙过又短又硬的头发。
「听起来实在太疯狂了,但若说我不相信是骗人的,」他惊叹道:「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能解释得通。就跟我之前告诉过你的一样,我可以看得出来那个『神秘英雄』与暗杀维多利亚女王的刺客长相极为相似。现在,当你告诉我之后,我再仔细去想:那个人确实和弹簧腿杰克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我被杰克的奇装异服误导,才没认出来。无论如何,等邮局开门我就去送讯息给苏格兰场的史毕林督察。我们可以马上派人把老佛特村团团围住。」
「等一下!」波顿表示反对。「我们知道浪子派和科技研究院的人正朝村子聚集,如果马上出动警察,也许可以抓住几个人,但却没办法用任何罪名起诉他们。至于贝雷斯福、达尔文和他们的党羽,只有在弹簧腿杰克快来时才会出现。所以,假使我们把警力聚集在这儿,等时空旅行者现身、敌方试图捕捉他时才进入老佛特村,应该会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说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吗?波顿,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调动那么多人力。」
「别担心,阿尔吉侬待会儿就会去招揽更多的人。」
「我吗?」史文朋疑惑地问。
「是的。听好,我要你这么做──」
波顿对诗人下达完指令,转身面对崔奥斯。
「能请你帮个忙吗?老友?」
「当然!」他马上回答。
「我答应过诚斯特督察,最后围捕时会让他参与。」
「那个装腔作势的娘娘腔吗?我不太想这么做,波顿上尉,他从不相信弹簧腿杰克真的存在。」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让他亲眼看到!向他证明这么多年来你才是对的。」
「的确,」崔奥斯微笑。「我得承认,这么做能让我大感痛快。好吧!我会请他带人到这儿。那么,艾莉西亚.派奇斯呢?我们是否应该将她送到别处,免得危险?」
「现在浪子派正监视着小木屋,这么做并不容易,」波顿回答。「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安排一下。康妮.费尔维勒呢?她家也还在警察的保护中吗?」
「没有。他们一家已在昨天登船航向澳大利亚了。」
「是吗?我的老天!所以她很可能才是弹簧腿杰克要找的人。阿尔吉侬,你最好赶快出发,你有很多事得做。至于我们──崔奥斯,别等邮局开门,我们现在就过马路去敲门!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当天早上八点三十分,位于汉默史密斯外缘的屋里,汤玛士.诚斯特督察站在走廊镜前戴上卷边软毡帽,检查着自己的仪容。他的八字胡完美对称,尾端夸张的卷度也相当平均。
他拍掉肩上的线头,伸手取过手杖。
「噢,汤姆!」他妻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汤姆!窗台上飞来了一只讨厌的传讯鹦鹉。」
诚斯特扬起仔细修过的眉毛。虽然他办公室时常有传讯鹦鹉造访,但飞来家里还是头一遭。
他穿越房门,走进客厅。小小的客厅里放着数量惊人的小玩意儿和装饰品,他纤瘦美丽的妻子指着窗外。
「你看!」
「维拉,妳先出去吧!」
「我也想听啊!我从没有听过传讯鹦鹉说话呢!」
「牠们只会说一些不适合妳听的脏话,妳还是出去吧!」
「汤姆,我坚持要留下来。几句脏话不会冒犯到我的──不如这样!我盖着耳朵听,可以吗?」
诚斯特看着妻子,眨眨眼、耸耸肩,嘟囔着说:「随妳,反正我事先警告过妳了。」
他把窗户往上推。
「最爱虐待人的崔奥斯督察和老爱掐人屁股的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送来讯息。」小鹦鹉开心地大喊。
维拉.诚斯特惊叫一声,仓皇逃出客厅。
「调动所有你能召集的蠢蛋警员,越多越好,」鸟儿继续说:「尽快将他们领到脏得像垃圾场的莱蒂格林村,人人皆做平民装扮,但要携带手枪和飞行护目镜;鼻涕虫,你们一定要避开又破又烂的老佛特村。到达莱蒂格林村之后,将所有人分组,每组不超过三人,分批进入派佩斯安村的『蛋奶酱里的猫』酒吧。千万要记住,那些爱挖鼻孔的警察一定要在太阳下山前来到这家酒吧。臭鼬诚斯特,此事攸关国家安危,动用所有你能召集到的警员。他妈的我们需要像军队一样多的人。我会负全责。而你这个大混蛋也要尽快赶到『蛋奶酱里的猫』。去墨宁顿街附近的贝汉街三号,接丢人现眼的拉斐芬瓦护士,把她一起带来──重点是要快!讯息结束。」
「真是吓人,」诚斯特惊叫。这是他有史以来从小鹦鹉嘴里听到最长也最诡异的讯息。
「该死的酒鬼!」小鹦鹉还在骂不停。
「回复讯息,」督察不悦地说:「讯息开始。悉听尊便。你最好有个很不错的理由。讯息结束。去吧!」
鹦鹉展开五彩缤纷的翅膀,飞离窗台,往高空去。督察仍可以听到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爱拍马屁的混蛋!」
九十分钟后,五辆机械转椅降落在莱蒂格林村西方的空地。诚斯特从第一辆椅子爬出来,拿下护目镜,拉直身上的衣服。
他从座位底下取出卷边软毡帽和手杖,走到另一辆机械转椅,伸手帮驾驶人下车。
「这东西真是太棒了!」拉斐芬瓦护士笑着说:「虽然刚开始有点可怕。」
「妳操控得很好。妳是第一个飞上天的女人啊!」诚斯特回答。
「真的吗?不会的,一定不是──我是第一个飞上天的女人吗?」
「可能吧!亲爱的,可能是吧!」
诚斯特转身对着正在等他下令的三名男子。
「待在这里,柯瑞斯纳摩萨巡警,」他对着其中一人说:「指挥一下那些新来的人。」
「是,长官。」
接着他对另外两人说:「凡纳贝尔、亚许渥兹,跟我来!」
他领着女孩和两名警员,走向围住空地的灌木篱墙旁的阶梯,往上爬到后头的小路。他们走向不远处的派佩斯安村时,上空出现三个小黑点。更多辆机械转椅从伦敦飞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四十分钟后,抵达「蛋奶酱里的猫」,被领进一间私人客厅。
「哈啰!老友!」波顿边说边跟诚斯特握手。「我要你仔细聆听崔奥斯告诉你的一切,虽然很不可思议,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全都是真的。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而这就全要靠你了。」
诚斯特点了点头,坐上崔奥斯示意的椅子。
波顿领着拉斐芬瓦护士走进一间会客室。
「莎蒂斐,」他边说边伸出双手轻轻搁在她手臂上。「妳说妳愿意帮忙,现在妳真的能帮上忙了。然而,我可能会使妳的生命受到威胁。」
「我不在乎,」她满怀热诚地回答。「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天早晨稍晚,一名穿着红色连帽斗篷的卖花女进入老佛特村,开始挨家挨户卖花。花季已近尾声,她的篮子里只有木兰、八仙花、天竺葵、一套化妆工具与一把手枪。
生意不太好,虽然村民都很友善,但她只卖出了几朵花。买花的人中有个退役老兵,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点灯人老卡特」,并称赞她是最最美丽的异国美人。
最后,她来到村子最西边山脚下的小木屋。屋外有两个巡警在站岗,其中一人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进去。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点点头,低声向第二个巡警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大步走开,再也没回来。
卖花的女孩没去拉铁栅栏旁的门铃拉绳,反而直接穿过前院、走向大门。
她在门上敲了两下,几秒钟后,门开了。
两人交谈几句。
卖花的女孩进入屋里。
门关上。
二十分钟后,门又打开,卖花的女孩走出来。她走下前院,穿过铁栅栏,越过村子。
她的篮子里躺着木兰、八仙花和天竺葵。
点灯人老卡特正拿着扫把清扫他家前面的街道。
「生意好吗?」她经过时,他问。
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真有趣,」他喃喃自语。「异国美人似乎美貌不再。」
她离开老佛特村往南走时,一个躲在树影下的男人隔着一段距离偷偷跟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卖花女孩来到邻村派佩斯安的「蛋奶酱里的猫」,坐在会客室里等待,跟踪她的那个男人也进来了。
「派奇斯小姐?」他问。
「是。」她紧张地回答。
「我是崔奥斯督察。我可以向妳保证,妳现在很安全。」
艾莉西亚.派奇斯拉下帽兜,黝黑的皮肤在发际线附近显得特别苍白,而耳朵和脖子后方更是肤白如雪。
「我可以把脸上的妆洗掉吗?」她问。
一个低沉且温和的声音从房间另一侧传来。「我会请店主人帮妳烧些热水。」
一名男子走进来。他相当高大,五官凶狠,不但有疤,而且布满瘀青和伤口。
「哈啰,艾莉西亚,我是理查德.波顿上尉,正与苏格兰场合作调查案件。」
她点点头。
「我必须问妳一个私人的问题,希望妳不要介意。」
她吞了一口口水,摇摇头。
「艾莉西亚,妳有胎记吗?彩虹形状的胎记?」
艾莉西亚.派奇斯清清喉咙,放下装花的篮子。
她抬起头看着波顿的双眼。
「有,」她说:「事实上,我有。」
在老佛特村的小木屋里,珍.派奇斯,也就是曾被弹簧腿杰克袭击的珍.艾尔索,递给她的客人一杯热茶。
莎蒂斐.拉斐芬瓦护士微笑接下,放在椅旁的桌上。
她静静坐着、等待着;热茶放在身旁,手中握着枪。
莱蒂格林村的一百一十一个男人在午餐时间聚集在板球场,讨论天空中的异象。白色烟雾从南方升起,稍微下沉飘向西方,然后又急降转往东方。
「是彗星。我觉得那一定是彗星。」其中一人说。
「你说的应该是流星吧?」另一个人纠正他。「但流星不会这样在空中转弯。」
「说不定有种新的流星可以这样转弯?」
「说不定你脑袋里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
讨论持续半个小时,直到有人建议,不如直接走去看看那道烟雾最后停在什么地方。大家迅速同意这个计划。众人都回家带上铁铲和竹耙、扫把、手杖,充当临时武器,这一群乌合之众就由莱蒂格林村出发,往西方的山上爬。但在爬过山丘后,众人全吃惊地停下脚步──下方空地停满机械转椅。
「看在老天的分上,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突然成了村民领袖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
他领着大家走下山坡,来到通往空地的阶梯。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对他们微笑。
「午安,各位,」他说:「我是苏格兰场的柯瑞斯纳摩萨巡警,我刚受到任命,担任召募人手的警官。」
点灯人老卡特从未在村里见过这么多陌生人。更精确的说,是从未见过这么多打扮入时的陌生人。再说精确一点──他从未见过这么多打扮入时、一手拿纸袋、一手拿手杖、背上背着帆布背包的陌生人。
他想,他得再出去扫扫马路。
五分钟后,他对着一个手拿纸袋、看起来很聪明的陌生人点点头、打招呼。「午安!」
那人傲慢地点点头,挥挥手杖,继续往前走。
十五分钟后,另一个做类似打扮的人出现。
点灯人老卡特也对他点点头。「午安!天气真好啊,是不是?」
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含糊地说:「午安!」然后飞快往前走。
当下一个人再出现时,点灯人老卡特挡住他的路,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脱下便帽,一派轻松地说:「先生,您好吗?欢迎来到老佛特,今天真是适合散步啊!你袋子里装了什么呢?」
那人停下脚步看着他,往后退一步。「是啊!天气真好!」他神色惊慌。
「我也这么觉得,」点灯人老卡特表示同意。「天气真好,适合拿着纸袋出来走走,是不是?这里面装着什么?野餐要吃的东西吗?」
「呃……对,没错,野餐要吃的东西。」那人慌张地回答,迈开步伐想赶快离开。
「野你个大头!」纸袋说。
两人面面相觑。
「是三明治吗?」点灯人老卡特问。
「是鹦鹉。」陌生人不好意思地回答。
「欸?所以你是在训练牠?」
「是,没错,我在训练牠。我想看看牠要用多久时间才能飞回伦敦。」
「你放屁!」纸袋又说。
「所以你们在开会啰?」点灯人老卡特又问。
「开──开──开什么会?」
「传讯鹦鹉伦敦驯鸟人大会啊!喂,我问你,应该不是你教这些小鹦鹉说脏话的吧?」
「真是个纠缠不清的老头,」陌生人突然大吼。「让我过!」
「对不起、对不起,」点灯人老卡特边说边让路。「不过,我得跟你说那一头没办法捕到什么鱼,那边没有河流或池塘。」
「捕什么鱼?你在胡说什么?」
「有一截网子从你的背包里跑出来了。」
陌生人大步走开,甩动手杖,气得满脸通红。
「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点灯人老卡特在他背后大叫。
「大变态!」纸袋也大叫。
这名盗猎者从无人看守的树林蹑手蹑脚往北走,来到艾尔索小木屋对面的空地,小心溜进周围的茂密森林里。这里是猎兔的好地方,但过去几天小木屋外一直都有警察站岗,所以他不敢来检查他设下的陷阱。不知道那些警察是不是还在?待会儿他得绕过去看一下。
他像只兔子一样谨慎地从一棵树后移到另外一棵树后。
突然间,他感到全身发冷。
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是一个人。
他感觉得到其他人的存在。
他用舌头舔舔嘴唇,蹲下来,屏住呼吸,注意聆听。
可是他只听到鸟鸣声。
很多很多的鸟鸣声。
太多了。
非常刺耳,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他妈的!混蛋!下三滥!不入流!狗娘养的!脏鬼!脑袋生虫!生儿子没屁眼!」
盗猎者疑惑地望着四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看过森林里有这么多鸟──而且每只都在骂脏话。
「白痴!笨蛋!米虫!脑袋空空!无耻下流!卑鄙小人!猪头猪脑!神经病!」
他原先只是不自在,现在转成对于未知的鬼神迷信的恐惧。
盗猎者正要转身逃跑,脖子突然爬上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阻止了他。他低下头,下巴却撞上一把穿透喉咙、染满鲜血的长剑。他咳出的鲜血飞溅在刀锋上,他眼睁睁看着长剑滑过脖子,滑出视线。
「真是抱歉了。」背后有个声音轻轻说。
盗猎者死了,一头倒向肥沃的土地。
杀死他的男人将长剑插回剑鞘。他和其他浪子派的成员一样,穿着入时,手拿装有传讯鹦鹉的纸袋,背上背着背包。
浪子派一个接一个来到小木屋周围的树林,人数已达数百人。
当黄昏渐渐降临,点灯人老卡特再也没看到任何穿着入时、手拿纸袋、挥舞手杖的陌生人经过老佛特村。
他把马路扫得一尘不染,现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喝热茶,品尝着抹了奶油的热煎饼。
他把茶杯放在沙发把手上,举起煎饼,正要送入口中,却突然停住。
茶杯在茶碟上剧烈摇晃起来。
「老天!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放下煎饼,站起身。他走到窗户往外看,但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听到外头有种诡异的轰隆声。
他走向前门,打开门时正好看见一张高级单人沙发缓缓从天而降。
椅子停在对面马路上,椅子上方旋转的螺旋桨速度减慢,引擎的咚咚声也越来越小,蒸气随风散开。
噪音停下,翅膀完全静止。坐在椅子上的人将飞行护目镜推到额上,点燃烟斗,开始吸了起来。
点灯人老卡特叹了口气,走出屋子。他关上大门,走下院子,打开铁栅栏,越过干净得不得了的马路,站到机械转椅旁说:「圣高帕。」
男人抬起头,嘴里咬着烟斗,含糊地问道:「什么?」
「圣高帕,」点灯人老卡特又说:「那是世上最好的真皮软化剂。可以从印度寄过来给你。不太容易找,有点贵,不过非常值得。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好的了,那个圣高帕可以让你这张椅子变得超级舒服,我向你保证。」
「我深信不疑。」男人边说边举起望远镜望向马路另一端。
点灯人老卡特咬了一口热煎饼,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看着望远镜所观察的方向。他显然是在看村子主要街道和贝尔拜德巷的交叉路口,也就是村子的最尽头,再过去会连接到下一座山丘的大片空地和树林。
「你是在赏鸟吗?」他停了一下,问道。
「算是吧!」
「是赏传讯鹦鹉吗?」
男人放下望远镜,打量着面前的老先生。
「真有趣。你居然会这么问。」
「今日是相当有趣的一天。你是警察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靴子。」
「噢!天啊!」
「对了,圣高帕用来擦靴子也很棒──那些鸟全躲在树林里。」
「你是说传讯鹦鹉吗?」
「对。关在鸟笼里、放在纸袋里、拿在人手上、躲在树林里。」
「一共来了多少人?」
「多得像传染病的细菌。你那个是新型的发条灯吗?」
他指指挂在巡警的警用长靴绳子上的小圆柱。
「没错。」
「那东西会让我失业啊。不过话说回来,反正我也退休了两次。」
「两次?」
「对啊!它好用吗?亮不亮?」
「很亮。请问你是……」
「大家都叫我点灯人老卡特,长官,因为我退休之前就是负责点灯的。」
「我想也是。」
「你是个督察吗?」
「不是,还只是巡警。你的另一个退休是从什么职位退下来?」
「军队,皇家来复枪队。他们还有网子呢。」
「来复枪有网子?」
「不是,我是说躲在树林里的人,长官,他们全带了网子和传讯鹦鹉。」
「我明白了,谢谢你,点灯人老卡特先生。我是柯瑞斯纳摩萨巡警,你提供的信息对警方有很大的帮助。我可以给你一点小小的忠告吗?」
「当然了,长官。这样非常合理,毕竟我刚刚告诉了你圣高帕这东西。」
「是的,为了回报你,我劝你今晚待在家里,最好不要出门。」
所有警察和莱蒂格林村村民在太阳下山时都离开了派佩斯安村。他们静静排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各朝老佛特村、艾尔索小木屋的南方、西方和北方前进。
汤玛士.诚斯特督察领队往南。
威廉.崔奥斯督察领队往西。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领队往北。
就在此时,空地东方低地对面的小木屋里,艾尔索一家人全弯着身体躲在只点了蜡烛的酒窖里,无声地玩着扑克牌;他们的正上方是拉斐芬瓦护士,她面对着前门,坐在走廊的一张椅子上。她腿上放了一把左轮手枪,手指一直搁在扳机上。
在更远的东方,村子后面,靠近一座废弃的农庄,六辆机械转椅降落在此。所有的驾驶全坐在椅子上监视老佛特村。一旦看到柯瑞斯纳摩萨巡警的转椅升空,他们就会启动引擎,跟着他飞。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的部署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动。
但对手的力量也集结好了。
老佛特村西方三英里,沃特福外缘的暗黑塔,大猩猩贝尔贾先生(真身为疯狂侯爵亨利.德.拉.波尔.贝雷斯福)正不耐烦地在巨大空旷的宴会厅里踱步。水晶灯在他头顶上方发出耀眼光芒。如果有任何传讯鹦鹉带讯息给他,这盏灯就会为牠们引路。
外头草地上停了两艘飞船。引擎空转的那一艘很巨大,大到让另一艘船简直像个小矮人。船上载了查尔斯.达尔文、机器人弗朗西斯.高尔顿、弗罗伦斯.南丁格尔护士、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约翰.汉宁.史皮克,以及许多科技研究院的人。
在沃特福和老佛特中间的灌木丛阴影之中,一名负伤的白子朝东方跛行,二十三个身穿斗篷的身影以怪异的姿势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偶尔会克制不住,发出一、两声宛如恶犬的狼嚎。
不要多久,数群人马即将对上。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