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是吗?”卢泽挠挠胡子,“老天,要命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早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其实已经不做那些事了。”
“不做了?”
“扰乱历史、到处乱跑、让人不安……那些事情都不做了。说实话,我一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做那些事。打扫卫生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干净整洁的地板才是真实的。”
“这是测试,对不对?”洛布桑冷淡地回答。
“是啊。”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师父让弟子做各种杂务,然后弟子其实从中学到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学到,真的,我只知道人都很脏乱,而且都很轻率。”
“懂得这点也不坏,”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努力工作总没坏处’。”
“写在哪里的啊,卢泽?”洛布桑已经生气了。
清洁工忽然精神起来。“啊,这孩子好像真的准备好要学点东西了,”他说,“你是不是不想走清洁工之道,而是想走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谁?”
“我们要好好打扫一下。去花园里吧,毕竟经文里没说‘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说了吗?”洛布桑十分疑惑。
卢泽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写在这儿呢,”他说,“我该记得才对。”
嘀嗒
卢泽耐心调整小镜子的角度,让阳光充分照在某一个盆景小山上。他自己小声哼哼着。
洛布桑盘腿坐在石头上,认真看着那个老旧笔记本里发黄的页面,上头已经褪色的墨迹写着“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怎么样?”卢泽问。
“这个道就有一切的答案吗?”
“是的。”
“那……”洛布桑朝那个微微冒着烟的小火山点点头,“那是怎么做到的?它是放在一个盘子上的啊!”
卢泽看着前面,嘴唇动了动。“我记得应该是在第七十六页。”他说。
洛布桑翻到那一页读道:“‘因为’。”
“好答案。”卢泽用驼毛刷子轻轻刷了刷一小块悬崖。
“就只有‘因为’?清洁工,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山能有什么原因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绝大部分的回答最终都可以精简为‘因为’二字。”
洛布桑没说话。《道之书》让他很不解。他想说的是:卢泽,这里头只写了一些老太太说过的话。全世界老太太都会说这些话。“挑食没有好下场”“全吃完,头发才会卷”“耐心等待总能成事”这些算是什么公案?这都是圣猪节的拉炮里头写的话!
“是吗?”卢泽还在专心照顾他的山。
“我什么都没说。”
“哼。你说了。你想念安卡-摩波吗?”
“想啊。我在那儿的时候不用扫地。”
“你是个好盗贼吗?”
“我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盗贼。”
一阵樱花香味的风吹过来,卢泽心想,哪怕能摘一次樱桃也好啊。
“我去过安卡-摩波,”他说着站起来去照顾下一座山,“你见过我们这里的游客吗?”
“见过,”洛布桑说,“大家都笑话他们。”
“真的吗?”卢泽挑起眉毛,“他们跋涉了数千里来寻求真理啊。”
“文不是说过吗?如果真理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就等于到处都有真理了。”洛布桑说。
“说得对。你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于某日忽然想到,每个人都会认定,只有在走过漫长道路之后才能找到智慧,所以我去了安卡-摩波。别人都是从安卡-摩波来的,所以我去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寻求启示吗?”
“不。智者从不寻求启示,智者等待启示。所以我在等待启示的同时,忽然觉得去寻找混乱说不定更有趣,”卢泽说,“毕竟,混乱结束启示就会到来。所以我发现了混乱,也得到了某种启示。比如说,我刚到安卡-摩波不到五分钟,小巷子里就有几个人启发我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这让我充分理解到了物质有多么可笑。”
“为什么偏要去安卡-摩波呢?”洛布桑说。
“看那本书后面。”卢泽说。
有一条几乎发脆的黄颜色纸条卷在那里。洛布桑打开纸条。
“哦,是年鉴,”他说,“那里很流行这个。”
“是的。一个寻找智慧的人落在寺庙里的。”
“呃……这一页就只是月相。”
“背面。”清洁工说。
洛布桑把那页纸翻过来。“只是安卡-摩波商贸行会的广告。‘安卡-摩波无所不有!’”他看着面带微笑的卢泽,“你以为——”
“啊,我老了,头脑简单,但还明白事理,”清洁工说,“而你还年轻,想得很多。文难道不是从稀粥的漩涡和鸟群飞行轨迹里看出了预兆吗?这是有记录的。鸟群飞行的轨迹当然很复杂,但是经文就是这么说的。在经过了一生努力寻找之后,我终于发现了道的起点。我的道。”
“你大老远地去安卡-摩波……”洛布桑有气无力地说。
“我到奎尔姆街的时候,头脑冷静,身无分文,”清洁工回忆往事不禁微笑起来,“我看到窗户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房屋出租’,就这样我遇到了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我敲了门,她出来开门,我有些犹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她说:‘我可没时间等你发呆。’这话几乎和文的箴言一模一样!我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追求的东西!那段时间,我以每天两便士的价格在一家食堂洗碗,还可以把剩菜带走,晚上的时候我就帮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收拾房间,认真听她说话。她天生就是个清洁工,行动充满节奏感,有着无穷无尽的智慧。头两天,她对我说了不少文说过的,关于时间本质的箴言!后来我要求减少房租,因为我根本没睡在床上,她说:‘泽先生,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太惊人了!她怎么可能读过《圣书》呢!”
洛布桑管好自己的表情认认真真地问道:“‘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
“对,你这样的新人可能理解不了,”卢泽说,“当时文在一个山洞里睡着了,他梦见时间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宇宙是怎样一秒一秒建立起来的,一切没有止境,过去只是记忆。他从山洞里走出来,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并说:‘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
“是啊,”洛布桑回答,“但是——”
“科兹莫皮利特太太,”卢泽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样一个女人来打理家务多好啊!如果她是寺庙里的清洁工,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地板上走路!她的房子!多美好啊!简直是个宫殿!每两周换一次床单!至于食物!尝了她做的烤豆子抹吐司面包,足以让人放弃宇宙的一个轮回。”
洛布桑说:“呃……”
“我住了三个月,做学徒的工作,替她打扫房间,然后我回到寺里,我的道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了。”
“那,嗯,那些关于你的事迹呢?”
“绝大部分都是真的。有点夸张,但基本属实。”
“蒙塔布大本营和帕西和鱼骨头那件事呢?”
“是真的。”
“那个地方有六七个训练有素而且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守,你是怎么——”
“我是个拿着扫帚的矮个子,”卢泽简单地说,“每个人都有需要打扫的地方。拿扫帚的人进去了也不会有坏处。”
“什么?就是这样?”
“真的,剩下的事情就是做饭。那位帕西不是个好人,不过他特别爱吃鱼肉派。”
“你没动武?”洛布桑问。
“尽量不要动武。历史需要的是牧羊人而不是屠夫。”
“你知道‘好的好的’吗?”
“流行双脚跳的地方。”
“香蕈那个地方呢?”
“要是我想把手伸进热沙子里,还是去海滩比较好。”
“乌普西达兹呢?”
“浪费了上好的砖头。”
“你没去过坎多?”
“坎多是你瞎编的。”
“通-皮?”
“插花特别丑。”
“德加-甫?”
这个问题带来不一样的回应,卢泽挑起眉毛。
“德加-甫?[21]你听过那个传闻了对吧?哈!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德加-甫,”卢泽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也会马上知道。听好了,孩子,暴力只能带来更多暴力。绝大部分紧要关头有一把扫帚就足够了。”
“绝大部分?”洛布桑尽量说得非常讽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在道场和我打一架?确实有这么一条老规矩:弟子打败师父的话,师父就必须知无不言,因为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了。你想知道吗?”
“啊!我就知道你还有事情没说!”
卢泽站起来。“为什么是你?”他说,“为什么是此时此地?‘万事万物都有时间地点。’但为什么是此时此地?如果我带你去道场,你就必须把之前偷的东西还给我!马上!”
他低头看了看那张制作小山用的柚木桌子。
铲子就放在桌上。
几片樱花的花瓣落在地上。
“我明白了,”他说,“你动作居然这么快吗?我没看见你。”
洛布桑没说话。
“这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卢泽说,“你拿它做什么?”
“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拿到。我觉得无聊。”
“啊。那我们想想能不能给你找点更有趣的事情。你都能把时间切分成那样了,也难怪会觉得无聊。”
卢泽把小铲子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
“非常快。”他说,他俯身将落在小冰川上的花瓣吹走,“你切分时间的速度和第十德基姆的水平一样快。但是你没受过训练。你肯定是个特别厉害的盗贼。现在……啊,我的天,我得去道场跟你对决……”
洛布桑说:“不,不用了!”他觉得卢泽看起来有些胆怯,还很惭愧,而且不知为何整个人抖抖索索的,显得更矮小了。
“一定要去,”那老头说,“我们现在就做个了断。经文里写了,‘当下是最好的时机’,科兹莫皮利特太太对这一点的理解尤其深刻。”他叹了口气,看着文的巨大雕像。
“看看他,”卢泽说,“他是个孩子对吧?被整个宇宙祝福着。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份看过了过去和未来,写下了《历史之书》,告诉我们事件的走向。我们想象不出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一生中没有和任何人动过手。”
“那个,我不是真的要——”
“你看过别的雕像吗?”卢泽好像突然忘了道场的事。
洛布桑顺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环绕整个花园的石头高台上排列着数百个小雕像,大部分雕像都是木头制成的,涂了极为显眼的颜色。有些雕像的眼睛、腿和尾巴比牙齿还要多,有些怪异的雕像像是融合了鱼、章鱼、老虎和防风草根,仿佛宇宙的造物主随便从装零件的箱子里拿了几样东西拼起来。还有些涂着粉色、橙色、紫色、金色的雕像俯瞰山谷。
“啊,是德朗——”
“恶魔?德朗也是恶魔的意思,”清洁工说,“住持把它们叫作思想的敌人。文写过一卷关于它们的经文,你知道。他说那一个最可怕。”
卢泽指向一个戴兜帽的灰色雕像,在一大堆夸张的胳膊和腿之间显得很特殊。
“它看起来不吓人,”洛布桑说,“清洁工,我不想——”
“看起来不危险的事情往往会变得非常危险,”卢泽说,“看起来不危险正是它们的可怕之处。经文中写了‘不可以貌取人’。”
“卢泽,我真的不想和你打斗——”
“你的导师会教你武术的规则,然后你就能切分时间了,就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卢泽显然没听他说话,“不过清扫也能教你切分时间,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文说过,要找准最佳时机。但大家都把最佳时机用来踢人后脑勺了。”
“但我不是要挑战你。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的。来。我曾经做了个交易,所以必须守信,我这个傻老头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道场就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场。只有两个僧人在里头,他们在垫子上翻滚蹦跳,将时间裹在自己周围。
洛布桑知道卢泽说得没错。时间是一种资源,你可以学着让它加速或者减速,这样僧人就能轻松快速地穿过人群,而旁人却看不见他。或者也能安静地站立几秒钟,凝望太阳和月亮彼此追逐着跑过忽明忽暗的天空。他能在一分钟的时间内冥想一整天。在这个山谷里,一天的时间持续到了永远。花永远结不出樱桃。
卢泽朝那两个身影模糊的僧人鞠躬,他们慢了下来。
“我需要暂时借用一下这个道场,我的徒弟想让我知道老年的荒唐之处。”他说。
“我真的不是——”洛布桑想辩解,但是卢泽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那两个僧人紧张地看着卢泽。
“请用吧,卢泽。”其中一个说。于是两人迅速离开了,他们回头看的时候差点绊倒。
“我们在此教授的是时间及如何控制时间,”卢泽看着他们离开,“武术只是辅助,仅此而已,至少本意如此。即使是在外面的世界,只要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人也会发现时间是很有延展性的。在这里,时间的延展性是基础。将时间压缩、拉伸,将某一时刻停留住,把对手揍到吐血吐肺只是一个愚蠢的副产物。”
卢泽从架子上拿起一把皮卡剑递给惊呆了的洛布桑。
“你之前见过这个吧?学徒不准用,但是你可以试试。”
“好的,清洁工,但是——”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会用练习的剑,但那种剑是——”
“那好,攻击我。”
他们头上传来唰唰唰的声音。洛布桑一抬头,发现是僧人们都到道场的见习区围观了。有些甚至是很高级别的僧人。在这么小的一个世界里,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
“规则二,”卢泽说,“不要拒绝武器。”他后退几步,“支配你自己的时间。”
洛布桑疑惑地挥了挥那把弯曲的剑。
“如何?”卢泽问。
“我不能——”
“这里是不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场?”卢泽说,“请原谅,我认为是的。所以这里没有规则,对不对?可以使用任何武器,采取任何策略……没有禁忌。你明白了吗?你傻吗?”
“但不能因为有人让我杀了他,我就真的去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因为不礼貌吗?”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