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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着一把致命的武器!你的对手手无寸铁而且愿意投降!你怕了吗?”
“是的!是的,我害怕!”
“好。这就是第三条规则,”卢泽平静地说,“你已经学到这么多了。我让你笑不出来了吧?好,把剑放回架子上,拿——拿达卡棍吧。棍子顶多打出几块淤青。”
“我觉得你还是穿上防具比较好——”
“你擅长用棍子,对吧?”
“我速度很快。”
“要是你现在不动手,我就会夺下棍子打你的头,”卢泽保持着距离,“准备好了吗?我曾听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洛布桑举着棍子犹豫地行了个礼。
当洛布桑朝卢泽跑去的时候,他合起双手闭上眼睛暗自微笑。
洛布桑再次举起棍子。
他犹豫了。
卢泽在笑。
规则二、规则三……规则一呢?要始终牢记规则一……
“卢泽!”
住持的首席侍僧气喘吁吁地跑到道场门口,急切地挥着手。
卢泽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他朝洛布桑使了个眼色。
“好险啊,是不是?”他说着转向那位侍僧,“怎么了?你累坏了啊。”
“你马上过来一趟!所有僧人准备外出!去曼陀罗大厅!赶快!”
围观的僧人们推推搡搡嘈杂地离开了。
“太意外了。”卢泽说着从洛布桑手中接过棍子放回架子上。大家迅速离开道场。假沙恩的锣响个不停。
最后一个僧人也快步离开了,洛布桑问:“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就会知道了。”卢泽开始卷烟卷。
“我们是不是也要赶紧走?大家都走了!”凉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没有任何东西着火,”卢泽冷静地说,“再说,如果我们等一下,等大家安静了再出去,说不定他们就能理智地采取行动了。我们走钟表小道吧。每天这个时候,路上的装饰就显得特别好看。”
“但是……但是……”
“经文里写了,‘学跑之前必须先学会走’。”卢泽说着扛起扫帚。
“又是科兹莫皮利特太太说的?”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打扫卫生的气势堪比饿鬼。”
钟表小道从寺庙大殿延伸出来,上行穿过露台花园,然后并入比较宽的一条路,进入悬崖内的隧道。新来的侍僧总是问这条路为什么叫钟表小道,路上并没有任何钟表。
越来越多的锣开始咣咣响,不过周围的植物阻挡了大部分锣声。洛布桑听见主路上有人跑动。下面的蜂鸟没受到任何惊扰,依然在花丛中飞舞。
卢泽走在前头忽然说:“也不知道是几点了。”
一切事物都是测试。洛布桑看了一眼花圃。
“九点一刻。”他说。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布桑回答:“因为平原金盏花开了,红匐雪草也开了,紫旋花谢了,黄花婆罗门参谢了。”
“你自己看懂了花时钟?”
“是的,花时钟很好懂。”
“是吗?白睡莲开花是几点?”
“早上六点。”
“你去看了?”
“是的。这个花园是由你打理的,对吗?”
“我……稍微关注了一下。”
“真的很美。”
“在具体时间上还不是很精确。这里少有夜间开花的植物。它们开花都是为了吸引蛾子——”
“时间就希望被这样计量。”洛布桑说。
“真的吗?我当然不懂,”卢泽掐灭了烟头别在耳朵后面,“好吧,我们接着走。这会儿大家应该不会再为意见不同而争吵了。我们再去一次曼陀罗大厅,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还行,我……我都忘了。”
“真的吗?你之前也没见过。不过时间经常捉弄我们。我曾经有一次——”卢泽忽然不说了,他直盯着眼前的学徒。
“你还好吗?”他问,“你脸色苍白啊。”
洛布桑做个鬼脸摇摇头。
“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他朝着低的方向无力地挥挥手,那边地平线上出现一片蓝灰色的图案。“那里有东西……”
玻璃钟。巨大的玻璃房子,玻璃钟就在它本不该出现的地方。那玻璃钟几乎不可见:它仅仅是空气中几组闪光的线条,仿佛一个并不存在的平面上反射出闪耀的光芒。那里每一件东西都是透明的——精美的桌椅、花瓶无一例外。接着洛布桑意识到,那些东西其实不能叫作玻璃。也许该叫作水晶才对,或者应该算是冰——偶尔在严重的霜冻天气之后能见到的那种毫无瑕疵的薄冰。每一件东西都仅有轮廓隐约可见。
透过远处的墙壁,他可以看到楼梯。那座玻璃房子朝着上下左右各方向永远地延伸着。
但是它看起来很眼熟,仿佛是家的感觉。
玻璃屋里弥漫着一个声音。那声音调子很尖锐,仿佛湿手指在摩擦酒杯边缘。里面还有东西在动——在那透明的墙后面,有一些雾一样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看着他……
“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卢泽的声音飘过来。
洛布桑眨眨眼睛。这地方很奇怪,就是现在眼前这个地方,这个僵硬死板的地方……
接着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就是奇怪,已经没事了。”他低声说。他脸上湿乎乎的,伸手一摸全是泪水。
“肯定是他们放在茶里的臭牦牛黄油不好,我说过好多次了,”卢泽说,“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从来不——啊,这就奇怪了。”他抬起头。
“什么?什么?”洛布桑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湿乎乎的手指头,接着又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有一个延时器超速了,”卢泽换了个位置,“你能感觉到吗?”
“我什么都听不见!”洛布桑说。
“不用听,要感受。透过你的凉鞋传上来的感受。啊,又来一个……又一个。你感觉不到吗?那一个是……六十六号,它们一直不能准确平衡。过不了一分钟我们就能听见了……哎呀,看看那些花,快看那些花!”
洛布桑转身。
冰叶花开了。苦苣菜花谢了。
“时间泄漏,”卢泽说,“注意听!你能听见了吧?他们在随机倾倒时间!快来!”
根据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二书卷》,文是在一棵瓦姆瓦姆树的树干上造出了第一个延时器,他在树干上刻了一些符号,又装上一个黄铜锭子,然后把徒弟土泊叫来。
“啊,这个真不错啊,师父,”土泊说,“这是转经筒吗?”
“不是。这跟转经筒完全不同,也没那么复杂,”文说,“它只能储存或者挪动时间。”
“这么简单?”
“现在我要试试。”文说着自己把那个延时器转了半圈。
“啊,这个真不错啊,师父,”土泊说,“这是转经筒吗?”[22]
“不是。这跟转经筒完全不同,也没那么复杂,”文说,“它只能储存或者挪动时间。”
“这么简单?”
“现在我要试试。”文说着,这次转了少半圈。
“这么简单?”
“现在我要试试。”文说。这一次他把那个延时器轻轻地来回旋转。
“这么么么么这么简简简简、简单?”土泊说。
“现在我要试试。”文说。
“有效吗,师父?”
“有效,”文站起来,“把你用来背柴火的绳子给我。还有……把你昨天砍的樱桃树给我一截。”
他把那根旧绳子绑在圆柱形的延时器上,然后把那截木头扔到一坨泥巴上。土泊跳到一旁躲避。
“看到那些山了吗?”文拉紧绳子。延时器转了几下保持住了平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看见了,师父。”土泊很恭顺地说。这里除了山根本没别的东西,有时候山太多了反而看不见,因为山都互相挡住了。
“石头需要多少时间?”文说,“大海需要多少时间?我们都拿走吧——”他将左手放在那个旋转的东西上,“搬到需要的地方去。”
文低头看了看那块樱桃树上的木头,嘴唇无声地嚅动,仿佛在思考某个复杂的难题。然后他右手指向那块木头。
“后退。”他说着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延时器。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延时器移动时空气发出的噼啪声,还有泥土里冒出蒸汽的咝咝声。
文看了看那棵新的树,微笑起来:“我刚才叫你后退了。”
“我,呃,我还是下来吧,好吗?”土泊在开满花的树枝上说。
“要小心。”文叹了口气,土泊随着一阵花瓣摔了下来。
“这里将永远盛开着樱桃花。”他说。
卢泽拉起袍子沿着小路跑过去。洛布桑跟在他身后。岩石之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号。鲤鱼池里涌起奇形怪状的浪花,清洁工在鲤鱼池边滑了一跤,但他爬起来沿着溪流边的小路继续跑。朱鹭飞起来——
卢泽停下脚步,直挺挺地躺在石板路上。
“趴下!”
洛布桑已经冲到前头去了。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凄厉地叫着从自己头上飞过。他回头一看,看到最后一只朱鹭在空中挣扎,它不断缩小,羽毛不断落下,周身笼罩在淡蓝的光芒中。它大叫一声,然后“噗”的一声消失了。
但不是彻底消失。一个蛋沿朱鹭的飞行轨迹飞了几秒,落在石头上打碎了。
“随机时间!快过来,过来!”卢泽一边喊一边站起来,朝他们前方悬崖上一处装饰用的栅栏跑去,接着他以惊人的力量将栅栏从悬崖边掀开。
“我们现在要往下滑一段,你蜷成一团就没问题了。”他说着钻进洞里。
“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延时器所在的地方!”
“新进侍僧都不能靠近延时器,违令者死!”
“那只是巧合,”卢泽尽可能趴下,手指触地,“因为你要是在那里就肯定会死。”
他朝黑暗深处滑去。片刻后,一阵毫无智慧可言的咒骂声从洞里传出。
洛布桑也爬了进去,他用手指摸索着,很快就滚下去,接着就掉在地上了。
“干得好,”卢泽在阴暗中说,“如果遇到疑问,就选择活下去。这边走!”
那条通道通往一条宽阔的走廊。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噪声。这里的某种机械快要散架了。
随后传来爆炸般的“咔嚓”声,片刻之后又是一阵含含糊糊的声音。
好几十个僧人头戴厚厚的软木帽子,身穿传统样式的僧袍从拐弯处跑来。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在大喊大叫,比较聪明的几个人节省着力气赶紧跑。卢泽抓住其中一个人,那人奋力挣扎。
“放开我!”
“发生什么事了?”
“在人跑完之前出去就行了!”
那个僧人挣脱之后赶紧追上其他人。
卢泽弯下腰,捡起一顶软木僧帽,严肃地递给洛布桑。
“工作的时候安全第一,健康第一。”他说。
“这帽子能保护我?”洛布桑戴上帽子。
“其实不能。不过你戴了帽子的话,等别人找到你的头,就能认出来是谁。我们到大厅里头之后,你什么都不要碰。”
洛布桑原以为那个大厅会是一个有着拱顶的大型复杂建筑。因为大家说起延时器大厅的感觉好像是巨大的教堂。但是现在走到走廊尽头,洛布桑看到的是一片蓝色的烟雾。等他眼睛习惯了看烟雾弥漫的昏暗环境后,他看清了近旁的一个圆柱体。
那是一个矮胖的石柱,六码高三码宽。它转得非常快,看起来如同一团阴影,柱子周围的空气闪耀着细碎的银蓝色光芒。
“看见没?它们倒出来了!这边!快点!”
洛布桑快步跟在卢泽后面,他看到这里有几百——不,几千个圆柱,有一些几乎高至山洞顶部。
这里还有一些僧人,他们从井里打来一桶桶的水,水泼到圆柱体冒烟的石头底座上就变成了蒸汽。
“蠢货。”清洁工低声说。他双手拢在嘴边喊道:“负责人在哪里?”
洛布桑指着大厅墙上一个木质平台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