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里有一顶腐烂的软木僧帽,还有一双古旧的凉鞋。凉鞋和僧帽之间有一堆灰色的灰。
“可怜的人,”卢泽说,“我估计他瞬间承受了五万年的时间。”他又看了看那群忙忙碌碌的僧人。“你们停一下到这里来!我不会说两次!”
其中几个人擦擦眼角的汗水来到木平台旁边,他们很庆幸还有人发号施令,此时延时器还在尖叫。
人群聚集过来之后,卢泽说:“好!听我说!这是一次瀑布涌流!你们肯定都听说过!我们能处理!我们只需要连线过去和未来,首先连线最快速的部分——”
“可怜的绍布朗先生已经试过了。”一个僧人朝那堆悲惨的灰烬点点头。
“那我需要两组人——”卢泽停了一下,“不,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就按平时的方法,常规操作!一个人控制一个转轴,我给出口令就用力敲杆子!我数一二三准备好!”
卢泽爬到平台上,看到一个放满木头线轴的板子,红蓝两色的光芒飘浮其上。
“太乱了,”他说,“太乱了。”
“这是什么意思?”洛布桑问。
卢泽伸手指了指那堆线轴解释道:“红色是将时间输出,让它加速;蓝色是将时间输入,让它减速。颜色越亮说明时间越快。但是现在它们都不受控制了,因为刚才的涌流将连线切断了,你明白了吗?”
“把它和什么切断了?”
“和负载切断了。和整个世界切断了。看到那里没有?”卢泽朝靠在山洞壁上的两排长架子挥挥手。每一个架子上都有一排旋转的百叶,一排是蓝色,一排是深红色。
“百叶的颜色越深,代表聚集或者释放了越多的时间?”
“真聪明!所以必须保持平衡!我们将转轴两两匹配起来,这样其中一个聚集时间另一个就释放时间。它们可以相互抵消。可怜的绍布朗是想让它们恢复正常工作。但是在瀑布涌流之中是做不到的。你必须等涌流完全落下,然后等它平静之后再捡起其中的碎片。”他看了看那些线轴,又看了看忙忙碌碌的僧人们,“好。你……128连17,然后45连89。你去吧。你……596,嗯,我看看……596连402……”
“790!”洛布桑指着一个线轴大喊。
“你说什么?”
“790!”
“别慌,还在继续释放时间呢,孩子。这里是402,不会有问题。”
“790要再次开始聚集了——”
“它还是亮蓝色。”
“马上就要开始聚集了。我知道。因为,”——这孩子犹豫地指着其中一个线轴,然后又指着板子另一边的一个线轴——“因为它的速度和这个一样。”
卢泽看了看。“经文里写着,‘我会一直走到阶梯尽头!’这是正常的转向。”他朝洛布桑皱皱眉头,“你莫非是某人的化身吗?这里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我不是。但是……这个很明显。”
“刚才你还什么都不懂!”
“对,对,但是你看这些东西……太明显了啊。”
“是吗?是吗?好吧,那你来看着这个板子吧,神童!”卢泽后退几步。
“我来?但是我——”
“去好好看着!这是命令!”
洛布桑身边闪出一道蓝色的光。卢泽不禁好奇这一秒钟之内他在周身聚集了多少时间,显然是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然后男孩给出几组数字。卢泽转身对僧人们说:“赶紧动起来,孩子们!洛布桑负责管理板子了!你们看好那些轴承!”
“他只是个新来的侍僧——”其中一个僧人说,但是他瞄见卢泽的表情,就立刻改口了,“好的,清洁工……遵命……”
很快传来了条线到位的声音。洛布桑又给出一组数字。
僧人们前前后后忙成一团,卢泽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柱子。它依然转得很快,但是他却能看清上面雕刻的纹路。
洛布桑又看了看那块板子,接着又看着那些嗡嗡作响的圆柱体,然后又去看那一排排的百叶窗。
卢泽知道,经文里没有写到这种情况。尽管大家都有尝试,但是你不可能在课堂上教这些。一个优秀的转子控制员要通过实际操作来积累经验、验证他们教过的一切理论。他知道如何感受时间流动,将一排排的延时器视为时间的水槽和喷泉。绍布朗老头以前就很有经验,他可以把课堂上学生们浪费掉的几个小时全部抽离出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几千里之外忙碌的工厂里,整个过程学生们根本察觉不到。
他会用苹果变戏法来吸引学徒们。他把苹果放在学徒们旁边的柱子上,然后将某个小柱体上的时间转移到苹果上。苹果会迅速长成一丛细长的小树,接着就化为灰土了。他就对大家说:你操作失误就会变得像这个苹果一样。
卢泽匆忙走过,他看了一眼腐朽的僧帽下面那堆灰色的尘土。也许这就是绍布朗想要的结局——
石头传来一阵痛苦的摩擦声,他抬起头。
“给轴承上油,你们这些懒鬼!”他一边喊着一边从延时器中间跑过去,“注意栏杆!不要摸到齿条!我们现在进展顺利!”
他边跑边注意看着那些柱子。它们现在不再是胡乱旋转了,它们现在转得整齐有序。
“你做得不错,孩子!”他朝平台上面的洛布桑喊道。
“还行,但是我不能保持平衡!有太多的时间聚集起来,却没地方存放!”
“有多少?”
“四十年!”
卢泽看着那些百叶。四十年其实还好,但是真的——?
“有多少?”他说。
“四十!抱歉,没地方存放!”
“没关系!直接拿走!减轻负担!我们随时都可以放回去。倒掉!”
“倒到哪里?”
“找个大海沟!”清洁工指着墙上那幅粗糙的世界地图,“你知不知道怎样——你知不知道怎么让它朝正确的方向旋转?”
空气中又一阵蓝色。
“知道!我大概知道!”
“好,我就知道你行!进入你自己的时间!”卢泽摇头。四十年?他会担心四十年?四十年真的无关紧要!那些学徒迄今为止已经扔掉了五万年的时间了。海有一个好处,它永远又大又湿。也许有些渔夫会捞起来一些长胡须的怪鱼,一些此前只发现过化石的怪鱼,但是谁会关心鳕鱼的遭遇呢?
声音发生了变化。
“你在干什么?”
“我在422号位置发现了一些空间!可以放下四十年!不能浪费时间!我现在就把它放回去!”
声音又变了一些。
“好了!我已经弄好了!”
一些大圆柱已经明显减速了。洛布桑正飞快地挪动板子上的木桩,卢泽十分疑惑,根本看不明白。在他们上方,那些百叶一片接一片地关闭起来,每一片都呈现出一种年深日久的木器色彩。
没有人能做到这么精确,没有的吧?
“你现在精确到月了,孩子,月!”他喊道,“坚持下去!啊,天哪,你现在精确到天了……天!看着我!”
清洁工跑到大厅另一头,那边的延时器比较小,那边的时间在白垩石、木头和其他不怎么持久的材料制成的圆柱上进行微调。他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些也慢了下来。
他沿着一排几尺高的橡木圆柱跑过去。那些在小时和分钟层面上调整时间的延时器也在减速。
周围有种尖锐的声音。
他身边那一排咔嚓作响的柱子末尾,最后一个小白垩石圆柱像陀螺一样转着。
卢泽走过去认真看着那个柱子,他抬起一只手。除了轴承冷却时发出的叮当声以外,现在周围只剩下嘎吱嘎吱的声音了。
“差不多了,”他大声说,“现在慢下来……等待,等……到……”
那个白垩石的延时器大概只有一卷棉线那么大,它旋转减速……停了下来。
架子上的最后两片百叶也关闭了。
卢泽的手放下来。
“好!让板子停止工作!不要碰任何东西!”
大厅里一时间一片死寂。
僧侣们屏息凝气地看着。
这是没有时间的一刻,是完美的平衡。
嘀嗒
这没有时间的一刻在绍布朗先生的鬼魂看来仿佛是隔着一层薄纱一样模模糊糊的情景。“不可能!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他身后一个黑色的身影说。
绍布朗转身。“哦,”随后他十分确定地说,“你是死神,对吧?”
是的。很抱歉我迟到了。
这位生前名叫绍布朗的鬼魂看着下面那堆灰,那是他此前六百年世俗生活的留念。
“我也一样。”他说着用胳膊肘戳了死神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我迟到了。’砰砰。”
抱歉,你说什么?
“呃,就是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就是……死太晚了?”
死神点头。哦,我知道了。主要是没明白“砰砰”。
“哦,砰砰是为了表明我在开玩笑。”绍布朗说。
啊,对。我明白了,确实很有必要。事实上,绍布朗先生,虽然你迟到了,但是其实你提前到了。砰砰。
“什么?”
你寿命还未尽就死了。
“是吗?我看也是!”
你知道为什么吗?这种情况很不常见。
“我只知道那些柱子疯狂转,其中一个超速了,我就去处理负载。”绍布朗说,“但是,嘿,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你看他把大家指挥得团团转!我真希望亲自教导他!不,我在说什么啊?应该是他教我才对!”
死神四下看了看。你说的是谁?
“站在台子上那孩子,你看见了吗?”
没有,我看着台子上没有任何人。
“什么?他就在那里啊!就像你脸上的鼻子——哦,不是你脸上的……”
我能看到那些彩色的木桩在移动……
“那你认为是谁在挪动柱子?你是死神,对吧?我以为你能看到每一个人。”
死神看着那些飞速移动的线轴。
确实……我能看到每一个人。他依然盯着那些线轴。
“嗯哼。”绍布朗说。
嗯,是。我们说到哪儿了?
“哦,是这个,嗯,如果我死早了,你能不能——”
发生过的事情改不了了。
“这是哪种哲学?”
是唯一一种行之有效的哲学,死神掏出一个沙漏仔细看了看,我明白了,因为你死早了,所以还要过七十九年才能转世。你有什么地方可去?
“去?我都死了。又不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了!”绍布朗已经开始消失了。
也许你可以附在哪个早产儿身上?
绍布朗消失了。
在这没有时间的一刻,死神转身看着大厅里那些转轴……
嘀嗒
白垩石圆柱又发出吱嘎声轻轻转动起来。
橡木延时器也一个接一个转起来,并且逐渐增加负载。
这一次转轴没有尖叫。它们慢慢地转着,好像一个个年迈的芭蕾舞女,随着外面世界的数百万人将时间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延时器都转起来了。它们发出的吱吱声就好像茶叶运输船乘着顺风绕过激愤海岬。
接着那个巨大的石头圆柱接收到小圆柱处理不了的时间,于是也伴随着低沉的声音转起来。底层装置发出低沉的吱嘎声,但那声音很轻,还在控制中。
卢泽轻轻放下手站起身。
“干得漂亮,”他转身对惊讶不已的僧人们说,“大家都做得很好。”接着他走到近旁的一个高级僧人身边。
卢泽从耳朵后面把剩下的那支烟取下来说:“好了,兰巴特·汉迪赛,你觉得刚才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是有一个涌流喷出来——”
“不,不,那之后呢?”卢泽说着在自己鞋底上划了一根火柴,“我觉得刚才你的手下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作一团,也没有让那个小孩爬到台子上去创造我见过的最精妙的平衡。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我说得对吗?”
管控延时器的僧人不是寺院里最擅长政治的群体。他们的工作就是维护、上油、拆解、重建,还有就是服从台子上那个人的命令。兰巴特·汉迪赛的眉毛皱成一团。
卢泽叹了口气。“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他解释道,“你手下的人对这种情况应付自如,我和我的学徒对你们的精湛技艺无比佩服。住持也对你们刮目相看,甚至高兴得吐泡泡了。也许在晚饭之前你还需要在禅房里额外再查看一些经文?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汉迪赛脑海中的经幡一阵狂舞,最终总算接收到一些上天的指示。他露出微笑。卢泽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但是,我近期还会过来,这地方似乎需要好好打扫一遍,要是一周之后,我发现你的手下不好好干活,偷懒磨洋工,我就要……好好跟你谈谈。”
汉迪赛的微笑消失了。“好的,清洁工。”
“你要把这些都测试一下,维护好轴承。”
“好的,清洁工。”
“找人把绍布朗先生清理掉。”
“好的,清洁工。”
“你干得不错。我和洛布桑就走了。你教给他不少东西。”
他拉起还没回过神的洛布桑,穿过有着一排排嗡嗡旋转着的延时器的大厅。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依然残留着蓝色的烟雾。
“经书里确实写了,‘你用一片羽毛就打败了我’。”他们穿过坡道的时候卢泽低声说,“你在反向发生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而我最少也会把我们扔到下个星期去。”
“抱歉,清洁工。”
“抱歉?你不需要道歉。孩子,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太快了。你做这整件事就像鸭子入水一样自然。你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花很多年去掌握这些技艺。绍布朗老头——希望他转世到某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就连他也不可能把负载平衡到秒。我是指一秒钟,把整个倒霉的世界平衡到一秒!”他哆嗦了一下,“给你一个忠告,别让别人知道。其他人知道你这本事就麻烦了。”
“好的,清洁工。”
“还有一件事,”卢泽走出隧道回到阳光下,“在延时器失控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察觉到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有那么一小会儿,事情变得很奇怪。”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感觉有点像在曼陀罗大厅的时候。”
“嗯,不要跟任何人说。如今这些高僧甚至不知道延时器是怎么工作的,大家都不关心那些东西了。但是在以前,你必须要在下头工作六个月,每天给延时器上油、清洁、整理,之后才能当上僧人。当时大家都挺不错。而现在就只知道讲纪律和宇宙和谐。以前你在延时器大厅里就能学到这些。有人喊‘倒时间了!’的时候,你不赶紧躲开,就会马上变老好几年,每个转轴都平稳运转就是最和谐不过的状态了。”
经过走廊进入寺庙大殿。人们依然匆匆忙忙往曼陀罗大厅跑。
“你确定自己能再去看一次吗?”卢泽问。
“是的,清洁工。”
“好,你说了算。”
曼陀罗大厅上面的看台上挤满了僧人,卢泽礼貌而坚决地挥舞着扫帚开出一条路。高僧们都挤在看台边缘。
仁波看到了他,说道:“啊,清洁工,是什么灰尘耽误了你的时间?”
“转轴失控,超速了。”卢泽低声说。
“没错,但是住持要见你。”侍僧头领有些责怪的意思。
卢泽回答:“以前,只要锣响,每个人都必须马上到下面去。”
“是的,但是——”
“啵儿啵儿啵儿啵儿。”住持发话了。洛布桑这才看到住持被一个侍僧背着,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绣花小尖帽免得着凉。“卢泽一向很关注实践啵儿啵儿啵儿。”他把一些牛奶沫喷到了侍僧耳朵里,“我很高兴事情都解决了,卢泽。”
清洁工鞠了个躬,住持拿着一只木头熊轻轻敲那个侍僧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