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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独自行动不好。
她回答:“当然。”而那个念头再一次从黑暗中冒起来:我现在有麻烦了。
一个说:所以你会有一个同伴。不是批评你的意思。人不该独自行动,团结起来力量大。
空气中的粉尘开始闪光。
勒让小姐的身体自动后退几步,然后她看到某个东西正在成形,她又退了几步。她见过各种形态死人活人的身体,但是目睹一个人体从原材料物质中渐渐成形实在古怪至极,更何况她现在正身处一具类似的躯体之中。这种时候,胃就会开始有想法,它想吐。
六个人出现了,他们眨眨眼睛。其中三个是男性,另外三个是女性。他们都穿着人类尺寸的审计员袍子。
剩下的审计员准备消失,但是一个说:他们会陪你一起去钟表匠那里,今天所有的问题都必须解决。他们不需要呼吸也不用吃饭。
哈!勒让小姐的思维发出这样一个小声响。
其中一个人哼了一声。
“身体肯定会呼吸,”勒让小姐说,“你不可能不准身体呼吸空气。”
她知道那是窒息的声音。
“你们在思考,没错,我们可以和外界交换必要的物质,没错,”她继续说,“但是身体不知道,它认为自己要死了。还是呼吸吧。”
周围一阵喘气的声音。
“你们暂时会觉得挺好。”勒让小姐说,她很高兴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说:这些都是你的囚犯,你已经比他们强了。
其中一个人笨手笨脚地摸摸自己的脸,喘了口气说:“你在用嘴跟谁说话?”
“跟你们。”勒让小姐回答。
“我们?”
“我需要解释一下——”
“不,”审计员说,“这样会有危险。我们认为身体将思考方式强加给大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非常不好。我们陪你去见钟表匠。我们现在就去。”
“不能穿这些衣服,”勒让小姐说,“你们会吓到他。然后可能会引起非理想的行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些获得血肉之躯的审计员无助地看着彼此。
“你们必须用嘴说话,”勒让小姐继续说,“思维只能留在脑袋里。”
一个说:“衣服有什么问题?很多个人类文明中都有这种简单的款式。”
勒让小姐走到窗边说:“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吗?你们必须穿得符合城市流行。”
审计员们犹豫地照办了,虽然衣服仍是灰色,但却换成了在街上也不起眼的样子。某种意义上确实还行。
“女性外表的要穿裙子。”勒让小姐继续纠正他们。
一个飘在空中的灰影说:警告,有危险。自称勒让小姐的审计员可能给出了不安全意见。警告。
“明白,”一个实体化的审计员说,“我们知道路,我们带路。”
它走出了门。
审计员们挤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人看着在旁边微笑的勒让小姐。
“门把手。”她说。
审计员们又凑在门边盯着那个黄铜把手,然后把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门变成了尘土。
“门把手更方便。”勒让小姐说。
嘀嗒
中轴地附近群山环绕。不过比寺庙高的那些山好多都没名字,因为山太多了。只有众神才有时间给沙滩上的每一块卵石命名,然而神没耐心。
铜头山由于很大所以有名字。洛布桑醒来就看到弯弯曲曲的山峰迎着朝阳凌驾于别的小山之上。
有时候众神真的毫无品位。他们居然允许日出日落呈现出一种滑稽的粉色和蓝色,任何专业画家看了都会说这是从没见过真正日落的热情业余画手的作品。这次的日出就是这种业余风格的。人要是看着这种日出,肯定会说:“真正的日出不可能是这种外科手术室似的粉色。”
总而言之,挺美的[34]。
洛布桑盖着一堆干蕨草,雪怪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是春天。不过还有雪,雪地里偶尔露出几块土地和点点绿色。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枝条上还有花苞。
卢泽站在稍远处看着一棵树。洛布桑走过去的时候卢泽没有转头看他。
“雪怪哪儿去了?”
卢泽小声说:“他不肯再往前走了。你不能让雪怪离开雪。”
“哦,”洛布桑也小声说,“那我们为什么要小声说话呢?”
“看那只鸟。”
它停在一棵树的枝丫上,旁边有个鸟巢,小鸟用一只爪子抓着一根弯曲的小木头片一边去啄它。
“肯定是在修理旧巢穴,”卢泽说,“刚刚才开春,不会这么快就搭好鸟巢。”
“我觉得这像是个旧盒子,”洛布桑眯起眼睛仔细看,“是个旧……钟?”他补充道。
“你看看那只鸟叼的是什么。”卢泽说。
“嗯,看起来像是……一个破齿轮?为什么——”
“观察得很仔细。孩子,那是一只时钟布谷鸟。看起来还是一只很年轻的鸟,它想筑好巢吸引伴侣,可惜巢筑得不好……看见了吗?数字都排错了,指针也弯着卡住了。”
“鸟还会造钟?我以为布谷鸟钟就是一个钟里头有个机械布谷鸟,准点出来——”
“你以为人们是从哪儿学到这种怪东西的?”
“肯定是灵光一现啊!”
“为什么?”卢泽说,“布谷鸟钟半小时多就开始闹,时间也走得不准,还有一群傻瓜蛋男士争先恐后地去上发条。”
“但就算——”
“每件事情都会在某个地方发生,我是这么想的,”卢泽说,“不必太大惊小怪。还有吃的吗?”
“没了,我们昨天就吃完了。”洛布桑说,接着他又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呃……我听说一些真正的高僧可以光靠着吸取空气活着……”
“那必须是在香肠星上才行,”卢泽说,“我们到铜头山下另一边的山谷里找点东西吃吧。走吧,没时间了。”
倒是有时间看鸟,洛布桑心想。周围的世界变成褪色的蓝色,想想鸟的事情还是挺放松的。
地上没有雪就更好走了,不过要避开路上那些奇怪的灌木和高高的草丛。卢泽走在前面,整个人五彩斑斓得很奇怪,在这褪色的世界里显得很不真实。
他们从矮人矿场的入口进去,但是矿上没人。洛布桑挺开心的。他知道自己昨天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人其实没有死,只是在流速不同的时间中静止了。卢泽禁止他靠近任何人,但其实不用说他也知道。靠近活的人像是一种入侵行为。尤其是当你知道他们其实是在很慢很慢地移动时,感觉就更像了……
他们进入山地边缘更温暖的树林里时,太阳依然挂在地平线上没动过。这片地区的空气更温和。这里只是一片小树林,不是森林。他们顺着小河边的狩猎小道走着跨过了一条溪流,这条路也算是马车道,虽然旧但还没荒废。
走过浅滩的时候洛布桑看了看身后,发现自己在水中留下了脚印,而水正慢慢地流入脚印中。
和别的小沙弥一样,他在山谷上方的雪原上就练习过切分时间了。僧人们说,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自身不受伤害,但是谁都不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洛布桑是第一次在寺院以外的世界里切分时间。
太神奇了!鸟悬挂在天空中,早起的大黄蜂悬挂在盛开的鲜花上,世界就像是一块大水晶把众多活物都关在里头。
洛布桑慢慢靠近一群正在吃草的鹿,其中一头鹿以地质运动一般的缓慢速度转过身,近距离看着他。他看到皮肤下面的肌肉慢慢地运动,鼓起,随时准备跳跃……
“到斯莫叩的时间了。”卢泽说。
洛布桑周围的世界瞬间加速。鹿群跑了,那充满魔法的时刻也消失了。
“斯莫叩是什么?”洛布桑不太高兴了。缓慢静止的世界非常有趣。
“你没去过四叉大陆吗?”
“没去过。但我知道那边的一串葡萄酒馆里有个酒保。”
卢泽点起细细的烟卷。
“说了等于没说,”他回答,“世界上所有的酒保都是从那地方出来的。那个国家就很怪。就位于一大堆时间资源的正中间,特别有用。时间和空间都纠缠在一起。可能都混在啤酒里头了。不过是个好地方。现在你可以看到那个国家就在下面。”
在这边空地的另一端是一座陡然直降的悬崖,那边只能看到一些树的顶端,更远处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群山之间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平地。再远的地方有个大峡谷,洛布桑觉得应该在上头架个桥。
“看起来不像个国家,”他说,“像个大架子。”
“那是个充满巫术的国家,”卢泽说,“我们去借一把长柄扫帚,这是去安卡-摩波最快的办法了。唯一的办法。”
“呃,这不是扰乱历史吗?我是说,这种事在山谷里当然没问题,但是听说在下面的世界就……”
“对,是明令禁止的,”卢泽说,“因为这是在扰乱历史。要小心应对女巫,她们中有些人真的很狡猾。”他注意到洛布桑的表情,“所以才会有规则啊,明白吗?就是为了让你感觉到自己在违规。”
“但是——”
卢泽叹了口气,掐灭了烟卷。“我们被监视着。”他说。
洛布桑转过身,后面只有一些树,还有一些昆虫在清晨的空气中嗡嗡叫。
“在上面。”卢泽说。
有一只渡鸦停在松树的破树冠上,那棵树被冬季的风暴吹折了。渡鸦仿佛在和他们对视。
“嘎?”它说道。
“只是个普通渡鸦,”洛布桑说,“山谷里有很多的。”
“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它就在看我们。”
“山上到处都是渡鸦,清洁工。”
卢泽却坚持己见:“我们遇到雪怪的时候它也在。”
“也很正常啊。是巧合而已。渡鸦不可能移动那么快。”
“也许是一种特殊的渡鸦,”卢泽说,“总之它不是我们山上的渡鸦,它是低地渡鸦。山地渡鸦哇嘶哇嘶地叫,不会嘎嘎叫。它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是有一点奇怪……居然被鸟跟踪。”洛布桑说。
“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留心天上的东西了,”卢泽说着耸耸肩笑了笑,“你总担心天上有秃鹫。”
他们再次消失在时间之中。渡鸦抖抖羽毛,“哇嘶”叫了一声,然后说:“呸。”
嘀嗒
洛布桑在一座农舍的茅草屋顶边缘处摸索,终于摸到了插在芦苇秆之间的长柄扫帚尾巴。
卢泽扶他下来,他说:“这不就是偷吗?”
“不,不是偷,”清洁工接过扫帚竖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长度,“我跟你说为什么不是。如果我们把事情解决了,那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把扫帚放回原处,她一点也不会察觉……如果事情没解决,嗯,她依然一点也不会察觉。说实话,女巫们其实不怎么在意扫帚杆。你看这把扫帚的尾巴。我绝对不会用这东西去清扫池塘!嗯……回到普通时间中吧,孩子。我不喜欢一边切分时间一边骑扫帚飞。”
他跨上棍子扶住把手。扫帚上升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