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延时器重新上了发条的声音,那声音无比令人愉快。
“苏珊老师?”他说。
“我认识的人都这么叫我。好了,我现在可以放开你。我要强调一句,任何愚蠢行为都只会带来反效果。另外,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再次帮你上发条的人。”
身后的力量松开,洛布桑慢慢转身。
苏珊老师是个瘦高的年轻女士,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衣。她的头发是淡金色的,像光晕一样环绕在她脑袋周围,其中只有一缕黑色。但是她身上最令人惊讶的是……全部都很令人惊讶,洛布桑心想,她的表情姿势都很令人惊讶。有些人会融入背景中,苏珊老师则是融入前景。她无比突出。她身后的一切东西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
“好了?”她说,“看清楚了?”
“抱歉。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老人,穿得和我一样,也背着这样一个东西?”
“没有。现在轮到我了,你音准不准?”
“什么?”
苏珊翻了个白眼:“好吧,你唱歌没有?”
“没有,没有!”
“显然你也没和女孩子在一起,”苏珊说,“几分钟之前我看见麻烦老头从这里走过。还好你没遇到他。”
“有可能是他把我的同伴抓走了吗?”
“恐怕不是。麻烦老头不算是个人。总之,现在的情况比麻烦老头麻烦多了,连吓人怪都逃进地下了。”
“你看,时间停止了,对吧。”洛布桑说。
“是的。”
“那你怎么能跟我说话?”
“我不是你所谓的那种时间以内的生物,”苏珊说,“我在时间里面工作,但不住在时间里。周围还有些个我们这样的人。”
“比如说你刚才说的麻烦老头?”
“对,还有圣猪老爹、牙仙、睡魔之类。”
“我以为这些都是神话。”
“那又怎么样?”苏珊又去看巷子的出口。
“你不是吗?”
“我认为你没有让那个钟停下。”苏珊老师看着街道各处。
“是啊,我……来不及了。也许我不该回去扶卢泽。”
“你说什么?你忙着拯救世界的时候居然返回去扶一个老头?你真是……英雄!”
“呃,我看不是这样——”洛布桑忽然不说话了。苏珊说“你真是英雄”的语气不是“你是大明星啊”那种,而是“你傻啊”这种。
“我见过不少你这种人,”苏珊继续说,“英雄总是算不对基本算数,你知道吧。要是你赶在钟响之前把它砸了,那一切事情都会好的。现在时间停下来了,世界被侵占了,我们大概都会死,就因为你停下来扶一个老人。好吧,真的很值得,真的,但是很……很人类。”
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愚蠢”。
“你是说,你需要一个冷酷无情的浑蛋去拯救世界?”洛布桑说。
“我必须要说,冷酷无情有好处,”苏珊回答,“现在我们回去看看那个钟吧。”
“为什么?损失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们现在砸了它只会让事情更糟。再说,延时器转太快了,我觉得,呃,觉得——”
“谨慎,”苏珊说,“很好。谨慎很好。但是我要去那边检查几样东西。”
洛布桑强打精神。这个奇怪的女人有种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气质——而且还完全明白其他人在做什么——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他想起了那个酸奶罐。
“这个是怎么回事?”他说,“肯定是在时间停止之后掉在路上的。”
她接过酸奶罐看了看,毫不在意地说:“哦,是罗尼路过了,应该是。”
“罗尼?”
“哦,我们都认识罗尼。”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他发现了你的同伴,那就没问题了。多半没问题。比被别的东西发现要好得多。听好,现在你不该只担心一个人。冷酷无情一点,好吗?”她走到街上。洛布桑跟在后面。苏珊走在路上,仿佛路是她家的。她仔细看着每一条小巷每一扇门,但不是潜在受害人在提防袭击者的那种仔细。洛布桑觉得她没发现躲在阴影中的危险事物还挺失望的。
她来到钟表匠的商店,直接走进去,看到碎玻璃形成的玻璃花时她停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现象挺普通的,更奇怪的东西她也见过。然后她来到里间门口。门缝里依然可见光芒,不过已经暗了不少。
“稳定下来了,”她说,“还不太糟……但是有两个人在里面。”
“谁?”
“等等,我开门。小心点。”
门慢慢开了,洛布桑跟在苏珊后面走进工作室。延时器的转子又开始加速旋转了。
大钟在屋子正中间发光,看起来就令人痛苦。
但洛布桑还是看了。“这……这跟我想象的一样,”他说,“这个形式——”
“别靠近,”苏珊说,“会造成不确定死亡,相信我。千万小心。”
洛布桑眨眨眼睛。最后几个想法仿佛和他的脑子无关。
“你说什么?”
“我说会造成不确定死亡。”
“比确定死亡还可怕吗?”
“可怕得多。你看着。”她捡起地上的锤子,轻轻靠近大钟。锤子在她手中颤动,最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拿走一样从她手中消失了,苏珊不禁低声咒骂。在它消失前,大钟的周围短暂地出现了一个收缩的圆环,仿佛是一个锤子被压平了然后围成一个圈。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问。
“不知道。”
“我也不懂。现在想象一下你就是那个锤子,明白不确定死亡了吗?”
洛布桑看着那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其中一个中等身材,身体各处零件的数量基本正常,大体算是个人类,因此也可能是嫌疑人之一。它盯着那个钟。另一个人也看着那个钟,是个中年男人,脸长得好像羊,它端着一杯茶,洛布桑仔细看了看,似乎还拿着一块饼干。
“这个连选美大赛的门槛都进不去的人是个伊戈,”苏珊说,“另一个是钟表匠行会的霍普金斯博士。”
“我们至少知道是谁造了这个钟。”洛布桑说。
“我看不一定。霍普金斯先生的工作室在几条街之外,他专为一些眼光独到的客户制作小巧精致的手表。他擅长做手表。”
“那……肯定是伊戈做的?”
“怎么可能,不是的!伊戈是专职仆人。他们从来不为自己工作。”
“你懂很多东西。”洛布桑说。苏珊则绕着钟兜圈子,仿佛摔跤选手在衡量对手。
“对,”她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不少。第一个钟坏了,这一个钟却还完好。设计这个钟的人是天才。”
“邪恶的天才?”
“不好说,看不出什么线索。”
“哪种线索?”
“嗯,比如说‘哈哈哈!!!’之类的字眼写在钟的一侧就很邪恶,你觉得呢?”她又翻了个白眼。
“我妨碍你了吧?”洛布桑说。
“完全没有。”苏珊回答。她现在去看工作台了:“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可能设了个计时器、闹钟之类——”
她忽然停下,捡起盘在玻璃罐子旁边挂钩上的一段橡胶软管使劲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丢到房间角落里继续盯着看,仿佛之前从没见过橡胶管一样。
“别出声,”她低声说,“他们的感官非常敏锐。悄悄退到那几个玻璃大桶的位置,马上。”
最后两个字有种奇怪韵律,洛布桑发觉他的腿自动行动起来。
门开了一点,一个人走进来。
洛布桑事后想起,觉得那人的脸十分奇怪,那张脸很难被人记住。他从没见过如此乏善可陈的脸。脸上当然是有鼻子眼睛嘴巴的,五官并无缺陷,但是仅仅这些东西是不能组成一张脸的。它们是零件,却没有恰当地组合起来。一定要说那是什么东西的话,只能算是一个脸部雕像,挺好看,却非常空洞。
那人就像是考虑了一下肌肉走向似的,慢慢地转身看着洛布桑。
洛布桑觉得自己要缩成一团继续切分时间。延时器在他背后发出警报声。
“我看这就够了。”苏珊走出来。那人转过身,苏珊胳膊肘重重撞上他的肚子,然后一手狠狠钳住他的下巴,他被甩到地上,然后猛地撞在墙上。
他一摔倒,苏珊就抄起扳手狠狠砸到他头上。
“我们赶紧走,”她说的好像只是收拾了几张散乱的文件而已,“这里没有有用的东西了。”
“你杀了他!”
“当然。他不是人类。我对这些东西有种……直觉。算是继承的吧。好了,去拿上那个软管。走吧。”
介于她手上还拿着扳手,洛布桑就照办了。至少是努力照办了。她刚才丢过去那卷管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好像橡胶做的意大利面。
“我外公说那些是恶性因子,”苏珊说,“只要有审计员在场,本地事物对非事物的敌意就会激增。他们控制不住这点。橡胶管测试能够准确测出来这种力场,这是我一个老鼠朋友说的。”
老鼠,洛布桑心想。不过他嘴上却说:“审计员是什么?”
“而且他们对色彩的品位很差。他们根本不懂色彩,看看他穿了些啥,灰西装、灰衬衣、灰鞋子、灰领带,什么都是灰色的。”
“呃……呃……也许只是想扮酷?”
“你这么想?也行吧。”苏珊说,“总之你错了。仔细看。”
尸体正在分解。分解得很快而且一点也不血腥,像是干燥的蒸发过程。尸体变成了飘浮的灰尘,飘荡片刻然后就消失了。但是最后还剩少许灰尘没有消失,它变成一个熟悉的外形,几秒钟后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点轻微的尖叫声。
“那是一个德朗!”他说,“是个恶灵!山谷里的农民都挂符咒抵御它们!我还以为它们是迷信呢!”
“不,这是个假象,”苏珊说,“他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人们都不相信他们存在。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正在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到处都有审计员,他们居然有了身体。这不对。我们必须找到造钟的人——”
“那,嗯,那你是什么呢,苏珊老师?”
“我?我……只是个学校老师。”
她顺着洛布桑的眼神看到自己手里的扳手,随后耸耸肩。
洛布桑说:“下课的时候很有用吧?”
周围有种浓浓的牛奶味。
卢泽猛地坐起来。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他躺在正中间一个桌子上。桌子表面摸起来似乎铺着一层金属。墙边堆着好些奶油搅拌器,旁边还有个像澡盆一样大的水槽,里头堆满了金属碗。
除了牛奶味以外,还有很多别的味道——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木头味,很远的地方还有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