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阵脚步声走来。卢泽赶紧躺回去闭上眼睛。
他听见有人进了屋。进来的人在轻轻吹口哨,肯定是个男人,因为在卢泽漫长的生涯中,从未听过哪个女人用这种嘶嘶嘶的声音吹口哨。口哨声靠近了桌子,停留了一会儿之后,转身朝水槽走去。随后传来了压水泵把手的声音。
卢泽睁开一只眼睛。
站在水槽旁的那人很矮,所以他穿的那件蓝白条纹中号围裙几乎快拖到地上了。他似乎在洗瓶子。
卢泽不声不响地将腿挪到桌边,和他那安静的动作相比,一般忍者的动静如同铜管乐队,他的凉鞋轻轻触及地面。
“感觉好些了吗?”那人头也不回地问。
“哦,呃,是啊,好多了。”卢泽说。
那人一边举起瓶子对着光亮处检查一边说:“我心想,这光头像是个和尚,背上还背着一个上发条的东西,他挺倒霉的。要喝杯茶吗?水都烧上了。我有牦牛黄油。”
“牦牛?我还在安卡-摩波吗?”卢泽看着旁边挂的一大排长柄勺。那个人依然没回头。
“嗯,这问题真有趣,”洗瓶子的人说,“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基本上还在安卡-摩波。你要牦牛奶吗?我还有牛奶、山羊奶、羊奶、骆驼奶、羊驼奶、马奶、猫奶、狗奶、海豚奶、鲸奶,你喜欢的话还有短吻鳄奶。”
“什么?短吻鳄不产奶!”卢泽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长柄勺。从钩子上取下来的时候,勺子没发出半点声音。
“要收集鳄鱼奶确实挺难的。”
卢泽握紧了勺子问:“这是什么地方呢,朋友?”
“你在……奶坊。”
水槽边那人说出“奶坊”二字的语气有如“恐怖城堡”,他又把一个瓶子放在滴水板上,他依然背对卢泽,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握成拳头,只有中指竖着。
“和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说。
“这不是个友好的动作,朋友。”长柄勺很重,握着很顺手。卢泽用过比勺子还差得多的武器。
“真是肤浅的解释。和尚,你是个老人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数百年时光。告诉我这是什么,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奶坊里的冷气感觉更冷了。“这是你的中指。”卢泽回答。
“呸!”那人说。
“呸?”
“对,呸!你有脑子,用脑子。”
“你看,你是个好人——”
“和尚,你知道每个人都在追求的隐秘智慧。”洗瓶子的人停顿了一下,“我怀疑你甚至知道最直白的智慧,藏在显而易见之处的智慧,根本没有人会去找的那种智慧。我是谁?”
卢泽盯着那根手指。奶坊的四壁消失了。周围越来越冷。
他拼命思考,记忆的图书管理员接管了大脑。
这不是普通的地方,他也不是普通的人。手指。一根手指。五个手指之一——五个之一。五个之一。一个古老传说隐约浮现在脑海中。
五减一等于四。
还有一个剩下。
卢泽小心翼翼地把长柄勺子挂回去。
“五个之一,”他说,“四个之后的第五个。”
“说对了。你算是懂些知识。”
“你曾是……他们几个成名之后,你是剩下的那一个?”
“对。”
“但是……这里是奶坊,你在洗瓶子!”
“怎么了?我总要做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但是……你曾是天启的第五位骗士!”卢泽说。
“我敢打赌你肯定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卢泽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没错。我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第五个骗士转过身。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纯粹的黑色,闪亮的黑色,没有一点点眼白。
第五位骗士说:“我的名字叫……”
“什么?”
“我的名字叫罗尼。”
没有时间的世界如同冰封,海面的波浪凝固了,鸟停留在空中。世界完全静止。
但是并不安静,周围有种用手指滑过一个巨大玻璃杯边缘的声音。
“赶紧。”苏珊说。
洛布桑停下脚步:“你能听见吗?”
“对我们没用——”
她突然把洛布桑推到阴影处。穿灰袍的审计员身影出现在马路中间的半空中,那身影开始旋转。空气中顿时充满灰尘,成了一个旋转的圆柱体,最终成了一个有些站立不稳的人形。
它前后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抬起手看了看,又把手翻来翻去。然后它目的明确地走开了。到了街道另一头,它和另一个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形会合。
“这不像是审计员会干的事情,”苏珊看着那两个人形拐过街角,“它们在谋划什么事情,我们跟上。”
“卢泽怎么办?”
“他怎么了?你说他多大年纪?”
“他说他八百岁了。”
“那他死不了。只要你保持警惕,不要多嘴,罗尼那里很安全。走吧。”
她也沿着马路走了。
那两个审计员和其他人形会合,它们穿过街上那些静止的马车和人群,朝着萨驮耳广场走去,这是城里最大的一块开阔地。今天是集市的日子。小摊附近挤满了一动不动的人。但是在人群中混合了不少灰色的身影。
“有好几百个,”苏珊说,“全都有了人形,它们好像在开会。”
白先生没耐心了。到目前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耐心这种东西,因为要说他有什么东西的话,那无疑是耐心。但是现在他感觉耐心正渐渐消失。他脑子里有种奇怪的灼热感觉。思想怎么会是热的?
那一大群化为人形的审计员紧张地看着他。
“我是白先生!”他说,那些不幸刚刚来到他面前的审计员听见他用单数人称却依然健在,不禁都吓得发抖。“你们不能也当白先生,因为会造成误解。”
“但是没有颜色了。”紫先生说。
“不可能,”白先生说,“有无穷无尽种颜色。”
“但是没那么多名字。”灰褐小姐说。
“不可能,每种颜色都有名字。”
“绿色只有一百零三种名字,之后就只有介于蓝色和黄色之间无法辨别的颜色了。”猩红小姐说。
“但是色调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名字不够用。”
“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加入清单,棕小姐。每一种色调都要有名字。”
一个女性审计员似乎很惊讶,她说:“我记不住所有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你在发号施令。”
“除了叛徒以外,我当人形的资历最久。”
“只有几秒钟而已。”棕小姐说。
“无所谓。资历久就是资历久,这是事实。”
这是事实。审计员们尊重事实。白先生知道,另一个事实是,这座城里正有七百多个审计员在摇摇晃晃地走着。
由于越来越多的审计员化为人形冲进这场麻烦之中,白先生已经禁止他们增多了。因为太危险了。他对其他审计员说明:那个叛徒的行为显示,人类的形体会迫使思想也变得非常麻烦。因此必须极度谨慎。这是事实。只有那些经证实有能力在获得人形后存活的审计员才能够获得人形,并完成这项工作。这是事实。
审计员们尊重事实。至少现在是尊重事实的。棕小姐后退一步。
“不管怎么说,”她说,“在这里很危险。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到无形的状态。”
白先生发现自己的身体擅自做出了回应,它吐出一口气。
“就放着未知的事情不管?”他说,“未知的事情很危险。我们已经学到不少了。”
“我们学到的那些东西完全没有道理。”棕小姐说。
“我们学得越多,就会理出道理。没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白先生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非常希望用我的手大力接触你的脸。”棕小姐说。
“这正是我的观点,”白先生说,“你不理解,因此很危险。实践这个行为,我们就会懂得更多。”
她打了他一巴掌。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躲避此种行为的想法,”他说,“而且发热。很显然,身体确实擅自产生一些想法。”
“就我来说,”棕小姐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满意和担忧的想法。”
“我们已经进一步了解人类了。”白先生说。
“但何时才是尽头?”棕小姐说。看到白先生脸上扭曲的表情后,她的担忧之情增加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人类不再是要素了。时间终结了。他们都成了化石。你一只眼睛下面的皮肤在抽搐。”
“你产生了不恰当的思想,所以感到愧疚,”白先生说,“他们存在。因此我们必须将他们的每一个细节研究透彻。我希望进行进一步实验。我的眼睛工作正常。”
他从市场一个摊位上拿了一把斧子。棕小姐又后退一步。
“担忧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大幅增加了。”她说。
“这只是一根木头上连着一块金属,”白先生说着举起斧头,“我们见过星星的心脏,我们看过很多个世界化为灰烬。我们见过空间被撕裂。一把斧子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挥起斧头。那一下动作很笨拙,而人类脖子远比大家想象的结实,但是棕小姐的脖子却炸开变成彩色灰尘,她倒了下去。
白先生看着附近的审计员,他们纷纷后退。
“还有谁想尝试这个实验?”他说。
大家纷纷拒绝。
“很好,”白先生说,“我们又学了不少东西。”
“他砍掉了她的头!”
“别喊!藏好!”苏珊低声说。
“但是他——”
“我觉得她知道!不管怎么说,那些都不是人。所以就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珊退回到阴影中,“我也……不是很确定,”她说,“但是我觉得它们是在给自己制造人类的身体。做得挺不错。现在……它们在模仿人类行为。”
“你认为那是模仿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