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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把他们叫作双胞胎,大概是可以的,”奥格太太说,“但是我一直认为,双胞胎是两个灵魂一同出生,而不是一个灵魂出生两次。”
苏珊等着她继续。奥格太太正在兴头上。
“所以我对那个人说:‘现在怎么办?’他说:‘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我回答,这绝对是我该管的事,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对任何人都是有话直说的。但是当时我心想,奥格太太,你有大麻烦了,这事情太审米了。”
作为一个老师,苏珊纠正道:“神秘?”
“对。特别审米。一审米,你就容易惹上大麻烦。但是那人笑了笑,说他有生之年必须把两个孩子作为人类养大。我心想,好吧,是好的审米。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接下来全靠我。”
奥格太太抽了口烟,透过烟雾眼神闪闪地看着苏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姑娘,有时候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制订了大计划,却没想明白细节,你说是吧?”
是啊,我就是细节,苏珊心想。有一天死神那骷髅脑子忽然一热,收养了一个没娘的孩子,而我就成了细节。她点点头。
“我就想,从审米的方式而言,这事情该怎么办呢?”奥格太太继续说,“理论上我当然知道,接下来就是王子自小就当牧猪人,只等时机成熟他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如今牧猪人的工作很少了,相信我,用棍子赶猪这种事绝对不像说起来那么轻松。于是我说,我听说大城市的行会会义务收养弃儿,而且会好好照顾孩子们,有很多品行端正的男女都是在行会长大的,一点也不丢人。再说了,万一命运没有按计划发展,至少他们还能学到一门手艺,也算是有保障了。牧猪人就只能养猪而已。你这样严肃地看我干什么,小姐。”
“嗯,是啊。这个决定也太冷血了,不是吗?”
“总要有人说出来,”奥格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再说,我也活了这么久了,我知道,有些人有天赋就是埋在一层又一层的泥巴里那天赋也能发光,有些人天生愚钝你不管怎么给他加油打气还是不行。你大概不同意,但当时是我在场。”
她拿一根火柴棍戳了戳自己的烟斗。
然后她继续说:“总之就是这样了。我当时应该留下才对,毕竟那里没有任何给婴儿吃的东西。但是那个人把我拉到一边说,谢谢,现在该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那里充满爱,就在空气中。但是有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我真的不懂。”
苏珊必须承认,他们两个是不同的。两种不同的生活在他们脸上分别留下了各自的痕迹。他们两个的自我约有一秒钟的差异,就这样分开了,在宇宙中,一秒可以改变一切。
想想真正的双胞胎,苏珊对自己说。真正的双胞胎是不同的自我分别占据两个相同的身体,至少最开始是相同的。他们的自我从一开始就不同。
“他看起来很像我。”洛布桑说。苏珊眨眨眼睛,凑近了些看着昏迷不醒的杰瑞米。
“再说一次。”她说。
“我说,他看起来很像我。”洛布桑说。
苏珊看了看勒让小姐。“我也看见了,苏珊。”
“谁看见什么了?”洛布桑说,“你们瞒着我什么?”
“你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也在动,”苏珊说,“也想说一样的话。”
“他能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觉得要比感知想法更复杂。”苏珊拉起他毫无知觉的手,掐了一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肤。
洛布桑皱起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块白色的皮肤正在慢慢恢复血色。
“不光是想法,”苏珊说,“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你可以感觉到他的痛。你说话也能控制他的嘴。”
洛布桑看着杰瑞米。
“那如果他在附近的话,会发生什么状况?”他慢慢地问。
“我也不知道。”苏珊说。
“也许你不该留在这里。”
“但是我必须留在这里。”
“我们都不能留在这里,”勒让小姐说,“我了解我的同类。它们会讨论下一步该干什么。那些标志牌不会耽误它们太久,而且我也没有糖了。”
“你到了该到的地方,打算做什么事情呢?”苏珊问。
洛布桑俯身用指尖碰了碰杰瑞米的手。
世界变白了。
事后苏珊想,恒星的中心是否就是这种情景。不是黄色的,也看不到火焰,只有灼热的白色,所有感官都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尖叫起来。
白色渐渐消失,变成一片白雾。房间四壁重新出现,但是她可以透过墙壁看见别处。墙壁之外还有别的墙和别的房间,那些墙就像冰一样透明,光照过来的时候,只在拐角处可见轮廓。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苏珊在看着她自己。
房间无限延伸。
苏珊很聪明。她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角色缺陷。这种情况不会让你变得受欢迎,也不会让你开心,而且在她看来,最不公平的一点是——不会让你显得正常。但确实会让你变得很确定,她确定,目前在周围发生的一切,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这点本身没有问题。人类忙活的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真的。但有时候,最睿智的人会计划出某种很大、很复杂且前所未有的事物,鲜有人能够理解,于是那个事物本身就会给自己编出一些小故事。当它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些小故事之后,它仿佛就明白了那个又大又复杂且前所未有的东西。苏珊知道,她自己的大脑正在给自己讲故事。
周围传来沉重的大铁门关闭的声音,关闭的声音一次接着一次,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宇宙做出来决定。
别的玻璃房间消失了。墙壁不再透明。周围出现了颜色,一开始很淡,然后慢慢加深,没有时间的现实世界回来了。
床上没有人。洛布桑也不见了。空气中充满了银蓝色的光芒,那光像风暴中的丝带一样不停地旋转。
苏珊总算想起自己还要呼吸。她大声说:“啊,命运。”
她转过身。衣衫破烂的勒让小姐依然盯着空荡荡的床。
“还有别的路出去吗?”
“走廊尽头有个升降梯,苏珊,到底发生了——”
“别叫我苏珊,”苏珊严肃地说,“是苏珊老师。只有朋友才叫我苏珊,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点也不信任你。”
“我也不信任我自己,”勒让小姐温和地说,“你安心一些了吗?”
“带我去升降机吧,好吗?”
事实上升降机只是一个小房间大小的箱子而已,由安装在天花板上的一整套绳子和滑轮控制着。看起来这升降机是最近才安装的,主要是为了移动大型艺术品,升降机的门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
“升降梯里安装了绞盘可以把它吊起来,”勒让小姐说,“下降过程由另一套机械装置控制,可以安全缓慢地降落,升降梯的重量还可以将水泵到楼顶的蓄水池里,等到运送重物的时候就可以放出一些水来平衡重量——”
“谢谢,”苏珊赶紧打断她,“下降的时候正该节省时间啊。”她小声补充一句,然后又说:“你能帮忙吗?”
蓝色的光带像一只想找主人玩的小狗一样围绕着她,然后朝着升降机飘去。
“不过,”她又补充道,“时间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了。”
橘小姐惊讶地发现身体学得很快。
目前为止,审计员们通过计数学会了很多东西。很快世界上的一切都能够用数字计量了。如果你知道了所有的数字,也就知道了一切。一般而言,“很快”其实要等很久,但是现在却没关系了,因为对审计员而言,时间只是另一组数字而已。而大脑,这几磅湿乎乎的软骨结构,大脑能够飞快地数数,快得数字都已经不再是数字了。她惊讶地发现大脑居然能够轻松指挥手接住空中飞来的球,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大脑就已经预计出了手和球的位置。
各种感官能够在她尚未思考之时就自动运行,并得出结论。
现在她正努力向别的审计员解释:当在没有大象可供不投喂的时候,不投喂大象事实上并非不可能。橘小姐是一个学得很快的审计员,她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状况的规律,她将这类事件和环境归类为“蠢得要死”。“蠢得要死”的事情都不必理睬。
其他一些审计员还理解不了,但是橘小姐听见了升降机轰隆隆的声音,便立即停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我们有人在楼上吗?”她问道。
她周围的审计员纷纷摇头。“无视此标志”的指示牌让它们非常困惑。
“有人下来了,”橘小姐说,“他们要出去了!必须阻止他们!”
“我们必须讨论——”一个审计员刚开口。
“照我说的办,你这个有机器官!”
“是人格方面的问题。”勒让小姐说。苏珊推开楼顶的门,来到房顶上。
“是吗?”苏珊看着寂静的城市,“我以为你们没有人格。”
“他们很快就会有了,”勒让小姐跟着她来到房顶,“人格会根据别的人格来定义自己。”
苏珊沿着房顶护墙走着,暗暗思考这句奇怪的话。
“你的意思是会发生激烈的争吵?”她问。
“是的。我们此前从未有过自我。”
“嗯,你好像挺适应的。”
“因为我完全彻底疯了。”勒让小姐回答。
苏珊转过身。勒让小姐的帽子和衣服看起来更破了,亮片从她身上落下来。她的脸也很有问题,仿佛是一张精美的瓷面具戴在骨头上,而那瓷面具多半还是个傻子做的——又瞎又傻,戴着拳击手套,在大雾弥漫的时候做的。勒让小姐瞪着一双熊猫眼看着这个世界,口红仿佛是一不小心沾到嘴唇上的。
“你看起来挺理智的,”苏珊说了个谎,“基本上。”
“谢谢。不过理智似乎是由大多数决定的。你记得这样一句话吗,‘一加一大于二’?”
“当然记得。”苏珊想从周围的屋顶上找一条路下去。她不需要这样。这位……事物似乎很想谈话,或者说很想漫无目的地闲谈。
“这是一句不理智的话,是胡说八道。但我认为是真的。”
“很好。升降机应该已经……下去了。”
银蓝色的光仿佛溪流里游动的鲑鱼一样在升降机里舞动。
审计员们聚集起来,它们在学习。
很多审计员都拿着武器。其中一些很注意不跟那些手握攻击性武器的审计员交流,这种行为似乎是很自然的。仿佛是大脑后面的什么东西直接收到了消息似的。
因此很不幸,当几个审计员打开升降机的门时,它们发现地板中间有一块半融化的樱桃酒心巧克力。
酒味弥漫。
升降机里只剩下一个幸存者,当橘小姐吃了那块巧克力之后,就一个也不剩了。
“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点确定性就是,”苏珊站在博物馆护墙的边缘,“在空的包装纸里总还能找到一块剩下的巧克力。”
然后她俯身抓住排水管的顶端。
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成功。如果她摔下去……不过她真的会摔下去吗?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让她摔啊。她有她自己的时间。理论上来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存在确定无疑的理论的话——这就意味着她能够飘到地面上才对。但是最好还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再测试这种理论。理论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排水管才是真实存在的。
蓝光在她手边闪耀。
她轻声说:“洛布桑,是你吗?”
我们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那声音轻得像一缕气息。
“我有个比较蠢的问题,你在哪里?”
我们只是记忆。我很虚弱。
“哦。”苏珊往下滑了一点。
我会变强的。回到钟那里。
“为什么?我们已经没办法了!”
时间变化了。
苏珊到了地上。勒让小姐也跟着她笨手笨脚地滑下来,晚礼服上又多了几处破洞。
“能不能给你提点穿衣意见?”苏珊说。
“好啊。”那位小姐礼貌地回答。
“鲜艳的樱桃红长灯笼裤跟你的裙子不搭。”
“是吗?可是这裤子颜色鲜艳,而且很暖和。那我该穿什么呢?”
“这身裙子吗?不需要裤子。”
“那样穿可以接受吗?”
“呃……”苏珊考虑了一下要如何对一个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人类的存在解释女士内裤的复杂用法,然后说:“对想知道实情的人来说,可以接受。别的就太长了,没法解释。”
勒让小姐叹了口气说:“都是这样,连穿衣服都没法解释,衣服难道不是用于保暖的皮肤替代品吗?很简单,很容易说清啊。但是总有那么多规则、那么多例外,根本无法理解。”
苏珊望着百老汇。街上挤满了一动不动的交通工具,没有审计员的身影。她大声说:“我们会遇到不少审计员。”
“是啊,至少会有好几百个呢。”勒让小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