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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饥荒真的是可怕的事物——”
“——在一个农业社会里,但是你要与时俱进啊。”卢泽说着把烟卷叼进嘴里。
“没错,”罗尼说,“必须与时俱进。话说,你们一般市民害怕饥荒吗?”
“不,大家以为食物是从商店里长出来的。”卢泽回答。他已经开始喜欢这种对话了。他有八百年控制自己上级的经验,其中大部分都非常睿智。他决定稍微运用一下。
“火,现在城里的人都怕火,”他说,“那可是个新东西。古时候那些村民都觉得火是好东西,对吧?可以赶走狼群。就算茅草房被烧了,木头和草皮都便宜嘛。但是现在的人都住在城里那些紧巴巴的木头房子里,还都在家里做饭,那就——”
罗尼不大高兴。
“火?火?火只是个半神!几片小茶叶被神点着了,然后他突然就成了神?你把这叫作训练和经验?”罗尼指尖上冒出一簇火花,点燃了卢泽的烟卷,“至于说众神——”
“都是一群姗姗来迟的人。”卢泽迅速回答。
“对!”罗尼说,“人们之所以崇拜他们都是因为怕我,你知道吗?”
“啊,真的吗?”卢泽完全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但罗尼又消沉起来。“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了,”他说,“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不,不,肯定不是,”卢泽安慰道,“重点还是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假设有一个人——”
“一个神人同形同性的拟人化身,”罗尼·泡湿说。“我更喜欢用‘化生’。”
卢泽皱起眉头:“为什么是花生?”
“不是植物。”
“抱歉。嗯,假设一个化生,谢谢,在几千年前稍微领先自己的时代,嗯,假如现在他仔细看看周围,他也许会发现世界已经很适合他了。”
卢泽等了一会儿,为了增强这番话的效果,他说:“我们住持认为你是蜜蜂的膝盖。”
“是吗?”罗尼·泡湿很怀疑地说。
“蜜蜂的膝盖,猫的睡衣,狗的胳膊肘,”卢泽说,“他写了很多卷关于你的著作。他说要了解宇宙的运行,你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是啊,不过……他只是一个凡人。”罗尼·泡湿很不高兴地迟疑着说,他就像是个把一辈子的不高兴都当作玩具一样抱在怀里的人。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凡人,”卢泽回答,“但是他是住持,很有头脑。他觉得为了思考这些重大问题需要再活一次来理清结论!要我说,让大量的农民们害怕饥荒去吧,你这样的人要更注重实质。现在你看看这些城市。过去这些地方只是泥砖堆起来的,名字多半是些嗯、阿格之类。如今却有数百万人住在城里。这都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城市。你想想他们发自真心地怕什么。怕……嗯,怕就是信仰啊。”
又一阵很长的沉默。
“嗯,好,但是……”罗尼犹豫着。
“当然,他们不会住太久,因为再过一阵子,那些灰色的人就会把他们都拆成碎片,看他们是如何运转的,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信仰了。”
“我的顾客们全指望我……”罗尼·泡湿低声说。
“什么顾客?泡湿才说这种话,”卢泽说,“不是混沌说的话。”
“哈!”混沌苦笑一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因为我长着脑子,因为你自负,不知道你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你把你的真名反着涂在马车上,黑色的窗户就是镜子,混和沌两个字在窗户的反光里都隐约可见,就算反着写也认得出来——卢泽虽然这么想,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
“很明显,”他说,“你的气势难以掩盖。就像给大象盖张毯子。也许看不见大象了,但是你明白大象就在那里。”
混沌很苦恼地说:“我不知道。过了这么久——”
“哦?我记得你说你是老大呢。”卢泽又想出一个新说辞,“抱歉!现在依然也是,几百年间忘记几样技能也不是你的错,只要有一样——”
“忘记了技能?”混沌厉声说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清洁工鼻子底下晃了晃,“我这就把你送去清洗,你这个蛆虫!”
“怎么洗?用危险的酸奶?”卢泽说着从马车上爬下来。
混沌也跟着他跳下来。“你这样跟我说话就想跑吗?”他说。
卢泽看了看周围。“商业区和百老汇,”他说,“跑了又怎么样?”
混沌大喝一声,脱下自己的条纹围裙和白帽子。他仿佛变大了不少。黑暗像烟一样从他周身冒出来。
卢泽抱着胳膊笑起来。“别忘了第一条规则。”他说。
“规则?规则?我是混沌!”
“第一个出现的?”卢泽说。
“对!”
“创造者和毁灭者?”
“正是!”
“表面看来是复杂无序的行为,实际上却有简单确定的解释,并且是对多重宇宙全新理解的关键点?”
“你最好牢记在心——什么?”
“必须与时俱进,先生,跟上时间!”卢泽激动地大喊,两脚交替跳着,“人们认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他们改变了你!我希望你多多总结一下!”
“不用你来说我是什么!”混沌吼道,“我是混沌!”
“不用吗?你没法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因为审计员接管了这个世界!这就是规则,先生!它们就是这种东西!它们是死板的规则!”
罗尼变成一团移动的云雾,银光在其中闪耀。接着那团云雾和马车及马都消失了。
“嗯,我看这样已经不错了。”卢泽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不算聪明,有点太守旧了。”
他转过身,发现一群审计员正看着他。有好几十个。
他叹了口气,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他大约有一整天的时间。
“哎,我猜想你们都听说过第一条规则吧?”他说。
这话让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一个说:“我们知道几百万条规则,人类。”
“几亿条,千亿条。”另一个说。
“嗯,你们不能袭击我,”卢泽说,“这是第一条规则规定的。”
离他最近的几个审计员挤在一起。
“肯定包括了重力。”
“不,显然是量子效应。”
“逻辑上来说不可能是第一条规则,因为此时已经没有大多数这个概念了。”
“但是如果没有第一条规则的话,又怎么会有第二条规则呢?没有第一条规则,第二条规则在哪里呢?”
“有几百万条规则!不可能无法计数!”
非常好,卢泽心想,我只要等着他们的脑袋熔化就行了。
但是有一个审计员走上前。它的眼神看起来比其他审计员都混乱,有种乱糟糟的感觉。它还扛着一把斧子。
“我们不用讨论此事!”它严厉地说,“我们必须想:这是胡说八道,我们不必讨论!”
“但何为第一——”一个审计员说道。
“你必须称我为白先生!”
“白先生,何为第一条规则?”
“你问这个问题我很不高兴!”白先生尖叫着挥了挥斧子。那个审计员的身体被斧头砍到,分解成了飘浮的尘埃,最终消失在稀薄的云里。
“其他人还有问题吗?”白先生再次举起斧子。
有一两个还没完全跟上当前状况的审计员想开口说话,但又闭上了嘴。
卢泽后退了几步。他能够运用精准的言辞或是化险为夷或是煽风点火,他向来为此自豪,但是谈话对象必须是个理性的存在才行。
白先生对卢泽说:“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有机物?”
卢泽忽然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对话声。内容如下:
“谁还管措辞语法啊!”
“精确是很重要的,苏珊。在这个盖子里有幅小地图,上面有精确的描述,你看。”
“你认为这个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拜托,每件事都要好好地完成才行。”
“那就给我!”
白先生举起斧头逼近卢泽:“禁止——”
“吃……唉,天哪……吃……‘一块美味的翻糖奶油,其中饱含浓郁丝滑的覆盆子,外层包裹回味无穷的黑巧克力’……你这个灰色的浑蛋!”
很多小东西散落在街上,其中好些裂开了。
卢泽听见一阵哀鸣,准确来说是哀鸣中断时候的沉默,他很熟悉这种声响。
“啊,不,我绕成一团了……”
烟雾蔓延环绕着,看起来又像是个送牛奶的人了,只不过仿佛刚去一个着火的房子里送了东西,罗尼·泡湿冲进他的牛奶坊。
“他以为他是谁?”他低声念叨着,抓住一尘不染的柜台边缘,金属支架都被抓弯了。“哈,对了,他们把你扔到一边了,但是他们想让你回去的时候——”
金属在他的手指下变得白热,并且熔化了。
“我有顾客。我有顾客。人们都依靠我。这个工作也许不怎么光鲜,但是人人都需要牛奶——”
他手一拍额头,熔化的金属一接触到他的皮肤就蒸发了。
头疼非常严重。
他记得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那段记忆很模糊了,因为……当时什么都没有,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压力,没有时间,没有旋转,没有光,没有生命……
只有混沌。
接着混沌又想:我希望再次变成那样吗?由一成不变带来的完美秩序?
随后更多想法接踵而来,他脑海中仿佛充满银色小鳗鱼似的。毕竟,他曾经是天启骗士之一,人类当年在干硬的平原上搭起泥巴做的小房子,然后开始迷迷糊糊地思考一切存在之前究竟有什么东西,从那时起他就存在。作为一个天启骗士他会倾听世界的声音。泥巴城市里的居民和皮子帐篷里的居民立即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在复杂冷漠的多重宇宙中岌岌可危地旋转着,而生命则生活在冰冷空间和黑暗深渊中的一小片镜子上,他们知道一切被称为现实的东西,所有让生命发生的规则之网不过是潮水上的一个泡泡。他们害怕古老的混沌。但是现在——
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乌黑冒烟的双手。
他对着这个平凡的世界说:“现在我是谁?”
卢泽听见他的声音从虚无中冒出来:“——嗯……”
“不,你重新振作了。”他面前一个年轻女人说。她后退一步很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卢泽,活了八百多年之后,首次觉得自己做错事被抓了。他脑海中充满了特定的某种表达——找借口、结结巴巴。
“你肯定就是卢泽了,”苏珊说,“我是苏珊·斯托-赫里特。没时间解释了。你在外面待了……嗯,待了没多久。我们必须把洛布桑带到玻璃钟那里去,你行吗?洛布桑觉得你有点像个骗子。”
“只有一点?我很惊讶啊,”卢泽四处看了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街上空空的,只有几个雕像。但满地都是银色的纸和彩色包装纸,他身后的墙上糊了一大片脏东西,看起来像是巧克力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