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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还是逃跑了。”苏珊捡起一个东西,卢泽真心希望那东西是个巨大的糖浆注射器。“大部分都在内讧。用咖啡奶霜就能把人炸成碎片,真是想不到。”
卢泽看着她的眼睛。活了八百年,你就很会看人了。苏珊像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故事。她甚至有可能知道第一条规则,但是并不在乎。你这个人必须尊重地对待。但是你绝对不该让这样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是有咖啡豆在顶上的那种,还是普通的那种?”他问。
“我觉得是没有咖啡豆的那种。”苏珊直视他的眼睛。
“不……不,不是……我觉得我不行。”卢泽说。
“不过它们在学习,”卢泽身后又一个女人说,“有些是反对的。我们可以学习。人类就是这样称为人类的。”
卢泽看了看说话的那个人。她像是个高雅的女士,但是在打谷器里度过了很艰难的一天。
“我问清楚啊,”他看着这两个女人,“你们用巧克力对付那些灰色的人?”
“是的,”苏珊边说边看了看拐角处,“是感官的爆炸。它们在形态领域失去了控制。你会扔东西吗?很好。尤妮蒂,多给他些巧克力蛋。关键是要重重地扔出去,让碎片四处飞溅——”
“洛布桑在哪里?”卢泽问。
“他?你可以认为他的精神和我们同在。”
空中出现了蓝色的闪光。
“这大概是成长的痛苦。”苏珊补充道。
好几百年的人生经验再次帮了卢泽的忙。
他说:“他总像个在寻找自我的孩子。”
“是啊,”苏珊说,“结果遇到了一些很震惊的事情。我们走吧。”
死神俯瞰着这个世界。没有时间的环境已经覆盖到环海了,并以光速蔓延到整个宇宙。碟形世界现在成了一块水晶雕塑。
不是世界末日。以往有很多世界末日——小型天启,勉强算是吧,假的天启,伪装的天启。大部分都发生在古代,那时候世界上所谓“世界末日”的范围顶多就是几个村子再加一小片树林。
那些小世界确实是毁灭了。但总还有别的地方安然无恙。总有地平线让人可以重新开始。逃走的难民会发现世界比他们当初想象的更大。林间空地里的几个村子?哈,他们当初怎么那么蠢?现在他们知道了整个岛屿!当然,新的地平线又在远方了……
世界现在没有地平线了。
就死神所见,太阳已经停在了轨道上,光线变得暗淡发红。
他叹了口气,推了推冰冰。马往前走了几步,它去的那个方向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
天空中满是灰色的阴影。苍白的马走上前,审计员中一阵骚动。
其中一个飘到死神面前,悬浮在他面前几尺远的地方。
它说:你不该出去骑行吗?
你为全体代言吗?
你知道规矩,死神思想中有个声音说,我们之中,一个发言即代表全体。
你们所做的事情是错的。
与你无关。
说到底,我们都有责任。
这个宇宙会永远存在,一个声音说,万事万物都被保存起来,秩序井然、便于理解、遵纪守法、分类严谨……一成不变。一个完美的世界。完美。
不。
无论如何世界都会在某一天终结。
但这样也太快了,还有未尽事项。
是什么——?
所有的事情。
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一个身披白衣手持书本的身影出现了。
那人看了看死神又看了看挨挨挤挤的一大群审计员,然后问:“抱歉,是这个地方吗?”
两个审计员正在测量一块人行道石板里的原子数量。
他们发觉有动静,于是抬起头。
“下午好,”卢泽说,“能不能请你注意一下我的助手拿的这个东西?”
苏珊举起牌子。牌子上写着:根据命令,必须张嘴。
卢泽一伸手,两个审计员一人被塞了一块焦糖巧克力。
它们闭上嘴,面无表情,接着发出介于哭号和咕噜之间的声音,那身影渐渐变为超声波。然后……审计员分解了,首先是边缘变得模糊,接着分解得越来越快,迅速变成了扩散的雾气。
“手对嘴的格斗,”卢泽说,“人类为什么不受影响?”
“有所影响。”苏珊说,另两个人都看着她,她眨眨眼睛说:“真的会影响到迟钝放纵的人类。”
“但你们不用集中精神来保持人形,”尤妮蒂说,“对了,刚才那是最后一块焦糖味的。”
“不,温&伯金装巧克力一盒有六个,”苏珊说,“三个是黑巧克力加白巧克力奶油夹心,三个是牛奶巧克力加奶油夹心,是银色包装的——看什么啊,我刚好知道这些事好吗?我们继续走吧?别再说巧克力了。”
你无权管我们,那个审计员说,我们不是活的。
但是你们表现得狂妄、傲慢且愚蠢。这些都是感情。我必须要说,这就是生命的迹象。
“打搅一下。”那个全身白衣的银色身影说。
只有你一个在这里!
“打搅一下?”
什么事?死神回应。
“这是天启,对吗?”那个闪亮的身影不耐烦地说。
我们正在说。
“对,没错,但是这是真正的天启吗?真正的全世界终结?”
不是。审计员说。
是,就是全世界终结。死神说。
“很好!”那人说。
什么?审计员说。
死神也说:什么?
那人似乎有点尴尬:“嗯,不好,确实。很显然不好。但我就是为天启而来的。我就是干这个的,真的。”他举起那本书,“这个地方我已经做好了记号。哇!这真是,你们知道吗,真是等了很久……”
死神看了一眼那本书。封面和每一页都是用铁做成的。他想起来了。
就是托布伦预言中说的那个天使,身穿白衣手拿铁书的那位,我说得对吗?
“对!”天使把书页飞快地翻了一遍,“你不介意的话,我顺便纠正一下,是‘身着白衣’,‘着’。我知道这只是细节,但我还是希望不要搞错。”
发生什么事了?审计员大声问。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死神没理会审计员,但你不是天启的官方成员。
书页叮当一声停下来。天使怀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近一百多年来,托布伦的书都不算是教会承认的经典。先知布鲁萨认为那一整个章节都是在隐喻早期教会内部的一股势力。修订版的《奥姆之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段了,修订内容是在伊教士评议大会上决定的。
“一点都没有了?”
没了,很抱歉。
“我被扔出去了?就像该死的兔子和大块糖浆点心一样被抛弃了?”
是的。
“就连我吹号角那部分都被删了?”
唉,是的。
“你确定?”
很确定。
“但你是死神,现在是天启了,对吗?”天使深受打击,“所以——”
很不幸,但是你已经不再是天启行动的正式成员之一了。
在精神的某个小角落里,死神依然注意着那个审计员。别人说话的时候审计员们总是认真听。说话的人越多,越能得出一致的结论,而每个人担的责任也越少。但是那个审计员显得很没耐心,很烦……
感情。感情让你活着。死神知道如何对付生者。
天使看了看身边的宇宙深空。“我该干什么呢?”他悲叹道,“我等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这种事!好几千年啊!”他盯着那本铁书。“好几千年沉闷无聊的时间,都浪费了……”他呆呆地念叨。
你说完了没有?审计员说。
“一个大场面。我就那一个大场面。我就是为了那个大场面。我等啊,排练啊——然后我的戏份就给删了,因为硫黄不是流行色了?”天使的声音苦涩且充满愤怒,“当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看着那些生锈的书页。“接下来该是瘟疫。”他低声说。
“我来晚了吗?”夜色中一个声音说道。
一匹马走上前。马周身闪耀着不健康的光芒,仿佛长着坏疽的伤口,就等着某个庸医上前来用锯子干净利落地一割。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死神说。
“我不想来,”瘟疫以咕嗞咕嗞的声音说,“但是人类确实会得些很有趣的病。我很想知道毛疹最后会怎么样。”他万分沉重地朝死神挤挤眼睛。
“你是说麻疹吗?”天使问。
“不,是毛疹,”瘟疫回答,“人类对生物技巧缺乏重视。毛疹的脓包可是真的很痛。”
你们两个太无能了!审计员在它们脑海中吼道。
又一匹马从黑暗中出现。随之而来的是烤面包架上堆满了肉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又一个声音说,“也许有些事情值得你忍耐一下并且为之战斗。”
“比如说哪些——?”瘟疫看了看周围。
“沙拉奶油三明治,真是欲罢不能啊。乳化后那种强烈的风味,太妙了。”
“哈!你就是饥荒了吧?”手持铁书的天使问道。他又开始翻那些铁书页了。
什么?什么?沙拉奶油是什么玩意儿[39]?审计员喊道。
愤怒,死神心想,一种强烈的感情。
“我喜欢沙拉奶油吗?”黑暗中一个声音问。
第二个人,一个女性的声音问:“不喜欢,亲爱的,你吃奶油沙拉会长荨麻疹。”
战争的马非常大,而且是红色的,死去的勇士们的头挂在鞍角旁边。战争太太十分不快地跟着战争。
“四个都来了,真好!”手持铁书的天使说,“伊教士评议大会没用了!”
死神围着一条毛线围巾,温和地看着别的天启骗士。
“他不喜欢勉强自己,”战争太太严厉地说,“你们可不能让他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强壮,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还经常犯迷糊。”
看来小团体都来了。审计员说。
装腔作势,死神心想,还有自我满足。
金属书页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天使似乎很困惑。
“事实上,我觉得还不全对。”他说。
但谁都没理他。
那个审计员说:哑剧演员还是到一边儿去吧。
连讽刺和嘲笑都有了,死神心想,肯定是从人类世界里学来的。正是这些小事情组成了……人格。
他看了看众位天启骗士。他们察觉了死神的眼神,饥荒和瘟疫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战争在马鞍上转个身对妻子说:“好了,亲爱的,我一点都不迷糊。你能下去吗?”
“别忘了那次……”战争太太只说了个开头。
“好了,下去吧,亲爱的。”战争说。这次他的声音虽然还是礼貌又冷静,却有了钢铁和青铜的回响。
“呃……哦,”战争太太突然有些慌乱。“你以前就是这样说话的,那时——”她突然闭嘴了,接着高兴得脸红起来,从马上下来了。
战争朝死神点点头。
那个审计员说:现在你们要一起去给世界带来恐怖和毁灭之类的东西,对吗?
死神点点头。在他上方的空中,手持铁书的天使叮叮咣咣地翻着书想找到自己的职责。
正是如此。死神拔出剑补充道,但是虽说我们是要骑行,但却没有规定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和谁战斗。
你是什么意思?审计员发出嘶嘶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害怕。眼下发生的事情它们无法理解。
死神笑起来。想要害怕,你首先要成为一个“我”。不要让“我”遇到任何不测。这是恐惧之歌。
战争说:“他的意思是,他让我们考虑一下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四把剑一齐出鞘,剑身上燃烧着火焰。四匹马蓄势待发。
手持铁书的天使低头看了看战争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