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回忆
我觉得很冷、很饿、很害怕。
我用双臂抱住自己，身体不停颤抖，但依然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逐渐远离他们。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远离他们。
我被禁足了，因为妈妈回家时心情很糟，而爸爸依然不在家。
爸爸上礼拜出门工作，下下礼拜才会回来。
家住乡间，却还离家出走，这主意真是烂透了。
一路上看见的除了牛还是牛，臭味扑鼻而来，田野上吹过一阵又一阵的寒风。
我应该穿一件厚一点的毛衣，但其他衣服都还没洗，身上这件是衣橱里唯一的外套。
后方传来低沉的辘辘声响，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喇叭声。
真的假的?
我没回头，不想确认是不是他追上来。
我走在路中央，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距离我多近了?我会不会感觉到背后传来卡车引擎的热气?卡车会不会撞上我的腿?他应该不敢把车开得离我这么近吧?
没错，他是个孬种。他只是把车开到我旁边，降下车窗，朝我的方向弹了弹烟灰。
「我要去镇上，」他说：「要搭便车吗?」
我继续往前走，面向前方丝毫不转头，避免让他看见我脸上的讶异表情。
他要载我去镇上，而不是载我回家?
妈妈知道我离家出走吗?
「别这样，小萤火(Firefly)，上车嘛。我们可以去吃冰淇淋，去镇上兜风，打开车窗，大声听音乐。我们可以大玩特玩，妳觉得如何?」他在车门上拍了两下，把车停下。
我继续往前走，但转过了身，小心翼翼地倒退走着。
「你为什么要叫我小萤火?」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件事。
「妳只要上车，我就告诉妳。」他眨了眨眼，我不禁微微一笑。毫无疑问，他知道这招一定会成功。
「好。」我收起脸上笑容，只见他哈哈大笑。
「我妈知道吗?」我爬上了车，关上车门后接着问。
「妳在说笑吗?妳妈如果知道妳离家出走，一定会发飙。」他把卡车往前开，却又踩下煞车。
「想开开看吗?」
「什么?我不能开车!我还没成年，再说……」我的双脚朝空中踢了踢。「我根本踩不到踏板。」我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他双脚踩踏的位置，就知道自己的腿不够长。
他在座椅上往后挪动，在双腿之间空出一个位置。我突然感到腹部一阵骚动，犹如腹部有一对被关在玻璃罐里、试图爬出来的金龟子。
「来吧，妳知道自己也想开开看。我们开到停车标志那边就好，妳说呢?」
「如果被我妈发现，她一定会杀了我们。」我跨越座椅，爬了过去，坐在他的双腿之间。我坐得有点不舒服，但他握住我的双手，引导我握住方向盘。一时之间，我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专注游玩。
我在开车!车速很慢，我把车子开得左摇右晃，这才发现要让车子直行，双手其实不必有太大动作。
他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这是我体验过最好玩的事情了。
一如他所说，我只把卡车开到了停车标志的位置。
「真是太棒了，」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但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我妈。」
「天啊，当然不行，不然我们一定会惹上大麻烦。」
舅舅总是知道怎么逗我笑，这感觉很好，因为妈妈只知道怎么惹我生气。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他说。
「其中一个小秘密。」我伸出小指，跟他勾了勾手指。
我望向窗外，看着刚才经过的农场，心想我还得再过好几年才能逃离这一切。我的年纪还很小，但知道自己的人生绝不应该在农场度过。
「所以你为什么要叫我小萤火?」我望着田野、谷仓和农舍，只觉得头有点晕。我的视线离开窗外，转头望向他，等他回答。刚才他答应过要回答这个问题。
「从妳很小的时候开始，妳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我等不及要看妳长大成人、展翅高飞，因为我知道，妳注定要超越这些……」他挥了挥手。「超越这一切。妳的内心深处有一团熊熊火焰，没有人可以把它熄灭。我只想靠近那团火焰，帮助它继续燃烧。」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以前爸爸看妈妈那样。金龟子再度在我的腹部骚动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每当我想到自己的家庭，舅舅总是其中的一份子。自从我五岁那年他来我们家住，他就一直是我们家的一员，而爸爸却只会离开这个家。爸爸替一家卡车公司工作，只为了赚更多钱回家，好让妈妈不必那么辛苦，但他总是不在家，而我们也总是缺钱。
总之妈妈是这么说的，她老是以为我没在听。
「妳说呢，小萤火?妳愿意让我激起心中的那团火焰吗?」他放开我的手，捏了捏我的大腿。
「家里好像只有你关心我。」我在座椅上盘起双腿。他的手从我的大腿上方滑到内侧，并停止不动。
「我爱妳，我会永远爱妳。」
我知道爸爸不喜欢舅舅常来我家。
他说舅舅太溺爱我，这样太不自然、太不健康。
我知道妈妈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她说舅舅和我这么亲近是非常自然的。
但从来没人问过我有什么感觉，也许他们认为我还不够成熟，不应该发表自己的意见。
没有人了解舅舅和我之间的关系。他是我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家人会无条件地爱对方;真正的家人会接受彼此，不会抛弃对方。
真正的家人会把孩子优先放在自己的需求之前。
学校要我们写下最爱家庭的哪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思索自己最爱家庭的什么地方，最后才发现我有个舅舅。舅舅会逗我笑，让我相信自己对他来说很重要。于是我便如实写下。
舅舅放弃自己的人生，搬来我家住，只为了照顾我，好让妈妈去上班。他放弃自已的工作和朋友，而且维持单身，只为了照顾五岁大的外甥女。
爸爸由于工作的缘故，一出门就是好几个星期。
妈妈的工时很长，回家总是精疲力竭、大吼大叫，很少陪伴我。
这不叫做爱。
等我长大、有自己的家庭，我会把孩子放在第一顺位。我会牺牲一切，只为了让孩子知道我爱他们。我会当一个比我妈更称职的母亲。
我们开车到镇上，买圣代冰淇淋来吃。
「要跟我说说妳为什么离家出走吗?」舅舅问着，我的嘴巴正好满口都是冰淇淋。
我连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
「有时我好恨她，你知道吗?她认为人生很苦，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痛苦人生会如何影响我。我总是得想办法逗她开心，你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玩吗?」我又往嘴里送进一大匙冰淇淋。
舅舅用他手中的汤匙轻轻敲打我的汤匙。
「照顾她不是妳的责任，小萤火。妳得停止去想让自己照顾她。」
「对，说得好像这行得通一样。」我把熔岩巧克力酱搅拌到冰淇淋里。「我就是因为这样做，才会被她禁足。」
妈妈回家时我正在看电视。她为了训练新进人员，所以加班到很晚。这又不是我的错。但很显然地，没有帮她煮晚餐、没有在餐桌上摆好餐具，以及自私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得感恩，只想到自己，没顾及她会有什么感受。
我告诉她说，也许她该表现得像个大人和母亲，而不是期待我当她的母亲。
这句话换来我脸上热辣辣的一巴掌，以及一整个星期的禁足。
好像禁足会有什么差别似的，我本来就毫无生活可言。拜托，我可是住在这座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
「小萤火，我就在这里，我支持妳，我也是来帮忙妳母亲的。她的心灵不是很坚强，她从小就不是个坚强的孩子，我总是得照顾她。妳知道，我们的父母很……很忙，就像妳的父母一样，所以照顾妳妈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身上，晚上我都得照顾她吃饭洗澡，还有哄她上床睡觉。」
这让我感到难过。我不是替妈妈感到难过，而是替他感到难过。
「那谁来照顾你?」
他耸了耸肩。「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很爱我、愿意照顾我的人，但是在那之前……」
这下子我真的觉得很难过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他的手臂。
「在那之前，」我说，脸上露出灿烂微笑，抬头看着他。「你还有我。」
他倚身向前，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比我的父母更爱我。
我们回到家时，妈妈已经睡了。
如果她发现我不在房里还依旧能倒头呼呼大睡，那只代表她一点也不在乎我。
说不定她根本没去我房间查看，毕竟她已经把我禁足了。
如果舅舅没注意到我离家出走，可能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有人想到我。
至少他爱我，所以他想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