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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 嘉

  他站在护栏上微微摇晃,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我看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跳回到桥面上。

  显然,激烈的混战不可避免,一定会有人员伤亡。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下,竟然对这个男孩产生了钦佩之感。在这儿输掉游戏就等同于死亡,这是我还无法接受的事,但那个男孩深知这一点,也知道他在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自己小岛的胜利。有人会被杀死,连他自己也会被杀死。或许在激战刚开始时,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但现在他害怕了。他突然露出可怜的、带着祈求的微笑,张开嘴要说些什么,可能是想请求休战。但克里斯已经跳向他,举起手中的剑。这把剑在我看来是木质的,但在另一个岛的男孩看来却是锋利的钢剑。

  护栏非常非常窄。男孩已经没法跳回桥上了,克里斯的剑已经落了下来。只见男孩微微弯下身子,躲过克里斯的剑,但失去了平衡。

  我惊叫了一声,但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在尖叫。男孩瞬间从桥上消失了,好似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拉下去了一般。我们不再盯着彼此,立刻把身子探过栏杆向下看,也不在意有人会从背后攻击,甚至忘了谁来自哪座岛。

  他下落得很缓慢,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男孩的剑也掉了下去,在他上方翻滚。下落的同时,钢铁的光泽也迅速消失了,变成了一把木剑。看到这无尽的坠落,我才意识到桥有多高。男孩一直往下坠。也许只有桥上的人才觉得此刻漫长得永无止境。人在极度恐惧时,时间会被拉长。

  男孩已经变成了水面上的一个小斑点。这会儿应该已经……我提心吊胆地想。这时,一束耀眼的白色闪光从下方掠过,像镁燃烧发出的光,而且是不止一公斤的镁在燃烧,我的眼睛都被刺痛了。我闭上双眼。但当我睁开眼再次向下看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骤起,我猛地一惊。

  “伙计们!”

  二十四号岛的人再次发起攻势,距离近在咫尺。马廖克站在我旁边,脸上流着血,有人向他扔了一把刀。

  我不再认为这只是一场游戏。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朋友和大海、敌人和城堡。选择也很简单,杀人或是被杀。我一跃向前,手中的剑发出脆响,击退敌人的进攻。三个比我年长也更强壮的男孩同时攻击我。但是有个人,可能是托利克跑到我身旁,同我站在一起。

  敌人开始撤退了。我不认为这大部分是我的功劳。只不过所有因素都凑到了一起——敌方同伴悲惨的牺牲、一个半小时的激烈战斗、我和马廖克的出现……或许我那虽不熟练、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回击也是其中一个因素。常常会发生这种情况,胜利的荣誉归属于战斗打响后很晚才参战的人。

  我越过托利克、雅努什和克里斯冲在前面,与一个掉队的敌人单独对峙。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比其他人肤色更浅,晒得不那么黑,头发虽然很长,但修剪得更整齐一点儿。我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我放下了手中的剑。桥上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我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用剑去击杀那些小伙子,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不会去攻击女孩子。

  她也放下剑,转身面向我站着,没有打算逃走。她打扮得很得体:牛仔裤剪得低于膝盖,上衣在腰部打了个结,一条宽宽的黑色发带环绕额头,束住头发。关键是,她身上有某种来自地球的熟悉感,来自昨天因相机咔嚓一声而中断的生活。

  女孩站着看我,像看着一个老朋友。

  “英嘉……”我只能用嘴呼气。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比游戏和外星人更奇妙。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两天前我还看到了英嘉。是的,一个人可以在两天内晒黑;如果愿意,还可以磨破衣服、划伤手;也可以把头发打理得看起来更长。但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不可能改变得这么快!此时的英嘉看起来成熟了很多,所以我才没有立马认出她。

  “别出声。”英嘉低声说,“晚上来这里,到这座桥上来。别告诉任何人我的事。”

  说完,她转身跑回到自己人身边去了。

  马廖克的伤势不重,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一点都不痛,就好像我们没有看到他双眼流出的泪水一样。克里斯和雅努什留在了桥上。我和托利克把马廖克带回城堡。路上,托利克讲了雅努什的情况。雅努什刚来这里不久,就一个月,大家都在教他学俄语,但目前他还是讲得很糟糕。托利克想起雅努什说过的一些可乐的话,哈哈大笑。这太荒谬了。我们刚刚目睹了一个邻岛男孩的死亡,刚刚还在拼死搏杀,而现在他却在大笑。马廖克痛得直哆嗦,但也在笑。可我眼前闪现的,时而是掉进大海的小男孩,时而是呆立在我剑下的英嘉。

  那天晚上,大家从桥上回来得比平时早,因为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乌云。天很快变黑了,风也变冷了。我和托利克站在“阳台”上。我把围绕城堡的露台称为阳台,这里是所有三座桥的起点。卧室的窗户也通向阳台,我们便毫不客气地把窗户当作门来用。

  当晚,托利克向我介绍了城堡内的布局,我没那么迷糊了。总之,城堡并不大,除了我们住的房间、王座大厅、厨房和竞技室之外(如果是我,我会把这个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封闭窗户的狭长房间称为健身房),还有许多狭窄的走廊。城堡下面还有地下室,瞭望塔上也有一些空房间。说实话,从外面看,城堡要大得多。可能厚厚的石墙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托利克全身上下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伤口处涂了些白色的药膏。他肯定,到了早晨,皮肤上只会留下薄薄的白色疤痕。马廖克也接受了同样的治疗,并被要求卧床休息,而托利克没打算休养。他不顾自己身上的绷带在迅速变成褐色,拖着我沿城堡来到了阳台上。

  “你想学听桥吗?”

  我点点头,但完全想象不出他打算教我些什么。托利克直挺挺地躺倒在桥头位置,把耳朵贴在光滑的大理石砖上。

  “躺下来听。”

  我听了他的话躺下来,听到一阵微弱而沉闷的干裂声,这是桥的两半在冷却、分开。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害怕。这种感觉我以前只经历过一次。那时候,我和全班同学参观一座真正的矿井。当然,不是在矿井里面,而是在矿井上面。当时,我走到被栅栏挡住的排风扇跟前,它们把半公里深的空气抽送出来。我听到风鸣声从黑暗中、从错综复杂的狭窄通道中冲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我隐约觉得,那些把空气送到地面的几十个钢叶片,带着一股毫无感情的巨大力量和无形的阴冷。

  我此刻正经历着这样的感觉。石头冷缩发出的爆裂声中藏匿着绝对非人的钝力。明天早上日出时,桥也会以这种方式合并,仿佛两只石手用尽全力相握,轮番挤压,互为受害者……

  “刺激吧?”托利克颇为自豪。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托利克刚躺过的桥面砖上留下湿乎乎的暗斑,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托利克注意到我的眼神,微微一笑。

  “狄姆卡,不用担心。在岛上不会因为受伤而死掉。只有在战斗中才会。你要我解开绷带吗?你看看,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相信你,”我坦率地说,“不用解开了。”

  伙伴们陆续从桥上回来了。克里斯和雅努什从南桥回来,帖木儿和谢尔让还有另外两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伙伴从东桥返回。帖木儿无疑是最威风的。他上桥值班时,后背总插着两把剑,剑鞘很特别,长长的剑柄立在肩头。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同时使用两把剑,但看起来的确很气派。帖木儿至少比我大一岁。谢尔让和我同龄。他们的那两个搭档(我从谈话中得知他们的名字是大个子伊戈尔和罗姆卡)看起来比我小一点。大多数孩子是十二三岁的时候来到岛上的。只有马廖克不满六岁时被“拍照”,而我十四岁时成为游戏中的一员,似乎都是规则的例外。

  最后回来的是守卫西桥的男孩:另外两个伊戈尔、伊利亚和科斯佳。他们本来想讲讲怎样遭到十二号岛人袭击的,但一看到克里斯讥讽的眼神,就住嘴了。

  接下来,我们的指挥官开始讲话了。他简要通报说,他的两个战友在与敌人的战斗中受伤,但他们仍勇敢地继续战斗。我有点吃惊,但没有争辩。之后,他讲了马廖克的情况,这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当话题转向我时,按照克里斯的说法,好像是我赶走了所有的进攻者,从死亡线上救出了克里斯,还表现出了罕见的高尚气度,饶恕了一个因恐惧而僵住的敌人。我简直无话反驳他。听到“僵住的敌人”这几个字眼时,我险些忍不住要脱口而出,说自己已经认识她许多年了。当然,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

  我一时怀疑是否真的在桥上遇到了英嘉。我想起来,她并没有叫我的名字。提议在晚上秘密会面……对于一个在岛上生活了好几年并且在战斗中幸免于难的女孩来说,非常合理,但对英嘉来说完全不合理。她在这样的事情上一向不主动……

  丽塔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在我们中间站了一会儿,低声问了克里斯一些事情,然后大声喊道:

  “伙伴们,吃晚饭了!”

  她不需要再喊第二遍。我们立刻跑进王座大厅,扑向食物。晚餐有肉、面包、土豆、黄瓜,还有茶和糖果……太奢侈了。好吧,小麦和土豆可以生长在岛上的某个隐秘之处,但糖果——被褪色的包装纸裹起来的、廉价又甜得发腻的硬糖是不会长在树上的!我把包装纸理平整,上面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图案:蓝色海浪之中有一座绿色小岛。我俯下身来,低声问坐在我旁边的托利克:

  “嘿,这些食物从哪儿来的?”

  “从主人那里。”他平静地答道。

  “从谁那儿?”我没明白。

  托利克嚼着一块肉,解释道:“从外星人那里。”

  我脑子里一定是启动了某种安全装置,因为我不再感到惊讶了。短短一天里,我已经消磨掉了所有的惊奇感,此刻已经能够平静地听着橱柜的故事。

  他们每天晚上把剩饭收进橱柜,而第二天早晨却总能在架子上找到新鲜的食物、肥皂、治愈伤口的药膏和蜡烛。有时,还能发现新的剑。

  窗外很快就黑了,所有人分散在城堡里。王座大厅里只剩下五个人:音乐疯子伊戈尔戴着耳机在窗户旁发呆。我很想借他的随身听,但我不敢。在所有的孩子中,音乐疯子似乎是最孤僻和沉默寡言的……整座城堡都点上了蜡烛,看起来出人意料的漂亮:变幻莫测的影子在粉红色大理石墙壁上颤动着;天花板在半明半暗中若隐若现;窗户玻璃上反射出舞动的火焰。帖木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破旧的小书,坐在桌子旁,借着一大簇插在玻璃杯里燃烧着的蜡烛发出的亮光读起来。大个子伊戈尔和第四个伊戈尔坐下来下棋。出于好奇,我看了几分钟。其实,和这场棋局相比,我更喜欢这副国际象棋的棋子,外观古旧,非常漂亮。

  克里斯走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肩膀。

  “喜欢吗?”

  “国际象棋?嗯,喜欢。”

  “这是我带来的。”克里斯显然很自豪,“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要玩一局吗?”

  “我想睡觉。”这不算是实话。虽然的确很困,但我并不打算睡觉。

  “好吧,”克里斯有些怀疑地同意了,“我送你回房间。”

  走廊里有许多扇高大的窗户,但没有装玻璃,凉飕飕的。

  “‘很冷’用英语怎么说?”我问。

  “It's very cold.”克里斯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他停下来抓住了我的一只手,一双灰色的眼睛居高临下,严厉地看着我。

  “狄姆卡,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但是,永远不要重复你在桥上对我说过的话。永远不要。”

  “我说什么了?”

  “就是那句‘不可能征服四十座岛’。”

  “可是……”

  “是的,你是对的。没有人能征服得了四十座岛。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即使通常不会像你明白得这么快。但不会有人把这话说出来。否则,就没有人想活下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还没能像习惯惊奇一样习惯痛苦和恐惧。无论多么难过,一切都有可能变得更糟。此刻,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不至于像小孩一样大哭,那就是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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