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制人
所幸我回屋的时候，马廖克已经睡着了。克里斯让我以后住这里，从前住在这间房的帖木儿将换到克里斯的床位。而我们的指挥官会在瞭望塔的某个地方找一个房间。克里斯，我们三十六号岛猩红色盾牌城堡的领袖，是一个好小伙儿。
我上床躺下。夜里很凉爽。有人在床上放了一条被子。被子很厚，一定很暖和。但我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没有把它裹在身上。我躺在床上，想着明天一大早就得去某座桥上值守。这不是单纯地值班，还要战斗，甚至还可能杀人，否则自己就会死。托利克已经告诉过我，有人落在岛上后，不敢动真格儿，想让各个岛讲和，最后死了。
“克里斯很狡猾……”马廖克突然喃喃自语，又说了一些难以辨清的话。我立刻明白过来，他在做梦。马廖克翻了个身，裹着绷带的脑袋因为窗外照进来的微光而发白，他接着说：“没必要。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做什么……”
我小心站起身，俯身盯着睡着的马廖克听了一会儿，他没再说什么。我帮他盖好身上的被子，走到窗边。窗户距离地面很低，轻易就能够到。一阵寒风袭来，我关上窗户，找了一件毛衣穿好，从房间走向露台。
乌云遮天蔽日，却在某处忽然散开，豁口处是一块由灿烂星星组成的平滑圈形光晕，这不知名的星座正熠熠闪光。我不知道在地球的南半球怎么样，但这样的星座在北半球的天空是看不到的。
“就叫你‘外星人之眼’吧。”我低声说道，嘿嘿笑了起来。但说实话，我很不安。
城堡的轮廓在夜幕中变得模糊，没有一扇窗亮着灯。几颗星星透过乌云发出微光，看起来像是云朵自身在隐隐发亮。我冒险接近桥的中段，无暇再看乌云和星星，慢慢靠近两半桥之间打开一夜的缺口处。我放慢步子，手紧紧抓住栏杆。细窄的大理石栏杆不再发烫，它此刻在逐渐冷却，与我分享一天积累下来的热量。我扶住前方的栏杆，在黑暗中慢慢走着，随时准备在手一把抓空时停下来。然而，桥一直在上升，没有尽头。
继续前行了一段后，我发现自己白担心了，因为英嘉带了一只灯笼。
她坐在桥的另半段上，双脚悬空。我们之间是一道大约五米宽的悬崖，隐约能听见底部的水流声。英嘉旁边立着一只古老的铁皮灯笼，里面有一根粗蜡烛，旁边还放着一根卷起来的绳子。
“是你吗?”英嘉没表现出一点惊异。她举起灯笼，仔细观察我，然后开始解绳子。
我的怀疑很多余，这的确是英嘉。
“抓住!”
一根光滑的尼龙绳打在我的脚上，然后掉下了悬崖。我抓了两三次才抓住了绳子的末端，把它绑在我这边的栏杆上。英嘉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她那边的栏杆上。
英嘉扯了几下绳子，显然对绳子的牢固程度十分满意。
“狄马，你还在等什么?还是你打算让我爬过去?” 英嘉不解地看着我。
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如果把绳子拉在一条水流平缓的河面上，或者软绵绵的泡沫垫上，顺着绳子爬几米当然不是什么英勇行为。但现在是深夜，绳子下方是咆哮的海面和百米高空。
我看了一眼英嘉一动不动的身影，抓住绳子开始爬行。不，我没有感到恐惧，可能是因为在黑暗中无法感知高度，想象不出摔落的后果。
我爬到了桥的另一半上，可手指怎么都不想放开潮湿的尼龙绳。
我紧抓着绳子，默默地盯着英嘉。
“我就知道，你要爬过来很容易。”她说。
听了这话，我不再担心回程，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这不过是一年级小学生的体操课训练。你不冷吧?”
英嘉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比她的尺码大了两个号。
“不冷。”
我们沉默了。我把目光从英嘉的脸上移开，用脚把离桥边太近的灯笼往里挪了挪。
我们谈话的开场很奇怪。如果英嘉是我认识的一个男孩，我们现在会哈哈大笑，大声嚷嚷。哪怕是同班的随便哪位女同学，我都会感到更自在。但英嘉不同，即便我们从小就是朋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已经持续一整年了。
“太奇怪了，我俩居然都在这儿。”我先开口了。
“奇怪的是‘在这儿’。”英嘉纠正我的说法。
我开始有点生气。她怎么就不能至少为我们相见而高兴地尖叫一下呢?她站在那儿，目光落在我的头顶，好像特别无聊。我看着她，突然间意识到，英嘉根本不是心情平静或者无动于衷，而是全身瑟缩，被某种痛苦或恐惧控制住了。
“英嘉……你怎么了?”我不知所措地问。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我身上。
“狄姆卡，我家里怎么样?父母……很担心吧?”
“不知道，我很久没去你家了。”
“整整一个月?”
“哪有一个月?”
我在想，英嘉的父母一定会在她失踪后给我父母打电话，问我是否知道她可能在哪里。
“哪有一个月?”我又问了一遍，“我们三天前刚通过电话。去看电影的那周我还去过你家呢。”
“我上周没有去看电影，我在城堡的厨房值班。”
“那和我一起看电影的是谁?”
“我不知道。”英嘉哼了一声，“好好想想，你最好知道。”
我靠在栏杆上，悄声问：
“英嘉，你来岛上多久了?”
“一个月。”
我一点都不惊讶。我开始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英嘉，一周前我们去看了电影，之后还通电话聊了几次，在学校里还碰过面。而我是两天前来到这个岛上的。”
英嘉伸出手，碰了碰我的手指。我浑身震颤了一下。
“狄姆卡，你是在说实话，还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这样说的?”
“英嘉，没有人从地球上偷走我们。我们被复制了。”
“所以说，我们是复制人?”
“嗯哼。”
英嘉突然笑了起来，自我们见面后，她第一次笑了，笑得愉快又无忧无虑，仿佛所有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
“这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皱着眉头说，“就算家里有另外的‘我们’，但我们可是在这儿!”
英嘉眼睛里满是惊讶，轻声说：
“什么叫‘就算’?你不考虑父母吗?你忍心让父母担心吗?”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当然，如果还有另外的“我们”在家里，那么爸爸妈妈就不会担心，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英嘉高兴，是对的……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复制品。虽然实际上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可这么伤心还是第一次。
而英嘉很快就变得和以前一样，笑容热切，带着几分狡黠。
“狄姆卡，很高兴你能来……”
“谢谢。”
我们笑了。英嘉用手弹了一下绷得像弦一样紧的尼龙绳，说：
“现在我们可以想想该如何离开这里。”
“怎么做?”
“嗯，基本上只有两种方式，”她解释道，“要么征服所有的岛……”
“不可能。”
“要么找到外星人，打败它们。”
我不住地咳嗽，努力忍住笑意。
“英……英嘉，你真是个天才。打败……你在说打败外星人。你还没试过，对吗?”
“没有。”她非常平静地答道，“我尽量不去冒险。我真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英嘉……”
她的语气很坚定，仿佛在解释这一切。从她的这种坚定中，我明白现在她不会再“尽量不冒险”了。
“英嘉，但如果我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可是真实发生的。我们与那位留在家里的，是不同的人。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岛上没有十七岁以上的人。我们只能活三四年，在那之后……”
她停顿了一下，晃晃头，把眼睛上的一绺刘海儿甩到一边。
“我不喜欢这样。”
我惊讶地盯了她一会儿。她是个勇敢的女孩，但也只是个女孩。她从来都不喜欢冒险，从来都不喜欢。不，岛上一个月的生活不会对她没有影响。
“英嘉，那我们试一试。征服四十座岛，或者打败外星人。”
“但是，我们的行动要完全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