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船长
我们把同伴们埋在远处的小岛尽头,树林后面。日落时,克里斯和马廖克来了,帮助谢尔让和雅努什挖沙子。那里挖不深,因为沙子下面有石头。我站在一旁,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可能也会躺在那个地方。毕竟,本来要去那座桥值守的人是我……
我不太了解那几位死去的伙伴,无论是罗姆卡还是两个伊戈尔,我都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们交朋友。但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的,我能感觉到。大个子伊戈尔与我同龄,罗姆卡和伊戈尔稍小些,但他们都是有趣的伙伴,今天早上还在和大家开玩笑。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
我不想撒谎说自己有多痛苦。如果这次被杀的是克里斯、托利克或马廖克,那么我会哭,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心痛。现在我只觉得惋惜,就好像有人当着我的面被车撞了,我会可怜他,会惊慌失措想去帮忙。但你知道,过了一两天,这种痛苦就会消失。我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很生气,我尝试去捕捉真正的悲伤情绪,却一无所获。我心中只有恐惧,以及对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的帖木儿的同情,但这份同情也转瞬即逝。我无颜直面罗姆卡和伊戈尔,因为我没法像托利克一样号啕大哭。我们又站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开,好像把他们单独留在这儿是一种背叛。雅努什轻声低语,我想他一定是在祈祷,很多波兰人都信仰上帝。
城堡里,帖木儿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一大早,他们就感到有些不大对劲儿。通常三十号岛只有三四个人守桥,但今天来了七个。直到傍晚,三十号岛的人都没有挑起战争,可能是在等待我们的人放松警惕。最终,他们得逞了。
当时距离守桥结束只剩下一个小时,三十号岛的一个男孩开始返回他们的城堡。这是个诡计。他走了大约五步,等大家不再注意他时又突然转身,搭弓射箭。击中了大个子伊戈尔的肩膀,伊戈尔射箭还击,他差点成功了:敌人重伤倒地,生死不明。但三十号岛那帮家伙里还有一个弩手。他朝伊戈尔射箭,击中了他的头部。伊戈尔立刻倒下失去了知觉,然后脸部又一次被剑刺中。此时罗姆卡冲上前,刺死了其中一名袭击者。其他袭击者开始撤退,罗姆卡追上去,可没有想到会是一打五的局面。罗姆卡被刺中了胸口。帖木儿及时赶到,把罗姆卡拖了回来。当时的情况十分可怕。一个伊戈尔手臂受伤,另一个伊戈尔昏迷不醒,罗姆卡的血不断从伤口中往外涌,可能被伤到了血管,他虽然还有意识,但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大个子伊戈尔左手拿起剑,叫帖木儿带走伤员。伊戈尔必须由人背着走,罗姆卡起初自己走,后来彻底没力气了,帖木儿就拖着他俩,好在他们走的是下坡路。帖木儿回头,看到大个子伊戈尔仅用左手作战,几乎被逼到桥栏杆上,于是他扔掉剑,抓住一个袭击者,带着他一起翻过了栏杆。
帖木儿把两个伙伴拖到城堡附近的时候,罗姆卡已经永远告别了这场游戏。科斯佳跑向帖木儿,帮忙拖拽同伴。女孩们想要给伊戈尔包扎,但他突然喘不上气来,女孩们也束手无措。
二打四,帖木儿和科斯佳尚且还能击退敌人,但更多小伙子正从另一座桥跑过来,二人急忙向后撤退。敌人们几乎没有瞄准,只放了一次箭,科斯佳便倒下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窗外的黑暗仿佛不可逆转,凉气开始从缝隙渗进来,连墙壁都透着冷。海浪愈发猛烈地拍打海岸。走廊里漆黑一片,令人不适。我在走廊里打转,想进科斯佳的房间看一眼,但被丽塔赶了出来。我只听到了科斯佳的呼吸声。他嘴边冒泡,声音嘶哑。我明白,大家已经无力回天。
渐渐地,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王座大厅,至少这里有一只烧着火的壁炉,虽然不能为整个大厅提供足够的热量,但火光明亮,让人安心些。每面墙上都点着火把,将地上的人影拉得狭长扭曲。我想着,大家的影子应该也瑟缩又难受,因为城堡的地板一直是冰冷的。况且与平时相比,现在的状况更是堪忧。
我走到一扇窗户旁边。大海在露台边咆哮,整个露台被浪花打得湿漉漉的。天空中,密密的云幕迅速铺满天空,星星偶尔依稀可见,但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今天不需要与英嘉会面。
风骤然间刮得特别猛烈,头顶上空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托利克愤怒地骂了一句,不知怎的,还往墙上踢了一脚。墙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儿,托利克一瘸一拐地朝沙发走去。音乐疯子伊戈尔叹了口气,走到窗前,站在我旁边。
“我们得想想,该做点什么。”克里斯说。他坐在壁炉旁的指挥椅上,腿上放着一把剑。
“做什么?”谢尔让问,“我们要安慰安慰帖木儿,他那么难过,可怜巴巴的。或者应该感谢感谢托利克,他那个星期在东桥上值班时没有放过敌人,激怒了三十号的人……”
“闭嘴!”
托利克猛地扑向谢尔让,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我惊恐地发现,木刃开始变成银色的钢刃。
谢尔让跳到墙边,也伸手拿出了自己的武器。
此时,帖木儿出现在他们中间。只一瞬间,托利克和谢尔让就躺在了地板上,痛苦地蜷缩着,变得弱小无助。帖木儿站着,摆出空手道的架势,一只手放在腰部,另一只手护着脸,像是在等待下一轮交手。
“好了,骚乱平息了。谢谢你,帖木儿。”克里斯平静地说,“我要再给谢尔让重复一遍: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有过错。我也杀死过敌人,也退缩过。这样吧,你明天去东桥,去那里发疯吧。”
谢尔让和托利克慢慢走向房间的不同角落,坐了下来。帖木儿则直接坐在他俩之间的地板上,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他正在与克里斯交换眼神。我突然意识到,他俩才是决定这座岛命运的人。
“伙伴们,我们今天失去了四名战士。”
“三位!科斯佳还活着,没必要这就为他唱挽歌。”托利克跳起来说。
“但他没法再打仗了。我们失去了三位朋友,和四名战士。我们目前的处境非常艰难。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交战,我们只能待在城堡里闭门不出。”
“不!”帖木儿语气坚决,“绝不能!”
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把自己锁在城堡里,让敌人占领桥和岛,这是极大的耻辱。连音乐疯子伊戈尔也摘下耳机,加入了争论,讨论如何更好地部署我们薄弱的武装力量。我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站着听。
“最糟的是东桥,”克里斯总结道,“明天他们可能会再次发动进攻,哪怕他们不这样做,忍气吞声也不是我们的作风。我和帖木儿、托利克去那里。”
“人太少了。”音乐疯子伊戈尔干脆地说。
“我知道,但是没办法。你和马廖克、雅努什守卫南桥……”
“遵命。马廖克将不辱使命。”
“我们这儿不再有小孩儿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明白吗,马廖克?”
马廖克点点头。他整个晚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至于西桥,由狄姆卡和谢尔让值守。”
我被派到了最安全的桥。
“我呢?”伊利亚委屈地喊道,“你们把我忘了?”
“你留在岛上值守,”克里斯满含信任,“你得去帮助情况最糟糕的地方。”
他真的是一位天生的指挥官。被留在安全地方的伊利亚并不明白,这是大家在保护他。我慢慢环顾四周,就好像一个旁观者。大理石大厅巨大无比,高高的窗户被黑暗笼罩着,上面溅满水滴。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壁炉噼啪作响,上方悬挂着岛徽——猩红色的盾牌。墙边放着一张真皮沙发,明显是现代款式,只是有些皱了。我突然明白这沙发是从哪儿来的了——曾有人在沙发上“拍照”。整个大厅里,大家的姿势各式各样,有坐在椅子、地板和沙发靠背上的,有站着的,也有躺在拼在一起的椅子上的(音乐疯子伊戈尔)。九名晒得黝黑的半裸男孩,身上挂着木制武器,旁边还有像克里斯这样的成年人和像马廖克这样的孩子。所有人都在谈论着什么,商量着什么……
我听到门吱呀一声,大家立刻鸦雀无声。丽塔停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她轻声说: “朋友们,科斯佳死了。”
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说话。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结果,等了一个晚上!
我心里的某个东西崩溃了。我跑向门口,推开丽塔,沿着走廊跑了起来。我向右转下楼梯,跑到离开小岛的大门前,但门被锁住了。我向上跑,进入一个狭窄的通道,又跑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这样的地方两个人都错不开身。我沿着螺旋楼梯向上跑,向上,向上,直到一扇紧闭的门前。我把门猛然打开,风裹着雨迎面扑来,周围一片漆黑,只看得见大海、群岛和远方低处的巨大城堡。我独自站在瞭望塔的平台上,站在海浪咆哮的黑暗中,直面随时可能将我吹倒的狂风,独自面对着所有四十座岛,面对整个外星球,面对整个宇宙。我不再有敌人,也不再有朋友。
英嘉会不会也……但我已经无法确定她确实存在,还是只是我的臆想。我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也不再因为两天前上了一个假摄影师的当而沮丧。我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雨水也好像变得像洗澡水一样温暖。我向前跨了一步,迎着狂风,碰到栏杆,跨了过去……
上方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好像要爆裂一样。白色的闪电在城堡上空蜿蜒。我一条腿跨过栏杆,差点从二十米的高空坠入东桥和南桥之间肆虐的大海。
闪电消失了。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爬回去。一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回了露台。我听到托利克靠近耳边的说话声: “狄姆卡,不要这样,冷静……”
他在黑暗中紧紧地抱着我,可能担心我会挣脱。我觉得很好笑,他以为我……没准儿他想的是对的?
“托利克,放开我吧……”
“不放,谁知道你要干什么,也许你要去找疯子船长。”
“我没想去找谁。”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内心无形的水坝已经决堤了。我近乎尖叫着喊道:
“托利克,我不能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都不是人,是机器人。他们不同情任何人。你是唯一正常的人,但即使如此……”
“狄姆卡,你不该这样的。我们都是正常人,我并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坏。至少在当着别人面时,你要沉得住气。而情绪过激是活不了多久的。” 托利克平静地劝说着,我感觉轻松多了,“既然我们不幸来到这里,就应该坚持下去,维持人的尊严。我们不会一直像今天这样惨烈。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人被杀死。偶尔还会出现有趣的新人。我们这儿曾住过一个小男孩,他是个小提琴手,和我们一起待了一年。你知道吗?他小提琴拉得很好……”
他说的不对。这个故事仅仅按岛上的离谱设定来看才是好的,但根本违背常理。一名小提琴手在这儿生活过,然后死在这儿,算什么好事?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已经与这里的世界达成了和解。我平静了下来,越来越紧地靠近托利克,他比我年长,可以保护我。
“托利克,你刚才说的疯子船长,是谁?”我问道。我还不想下楼,不想去城堡里那个明亮温暖的地方,我还需要一点时间镇静下来。
“你真的不知道疯子船长……”托利克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冻坏吧?”
“没有。”
“那我们就等下一个闪电。你看着前方听我说,我来告诉你。”
托利克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疯子船长,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男孩。确切地说,是曾经和我们一样。他掉在了这里的一座岛上,在那儿生活了很多年,直至完全成年。他很善战,据说他甚至可以征服所有的岛。只是他不想这么做,他想拯救大家,于是就和岛上的伙伴们造了一艘真正意义上的船。那是一艘三桅快船,体积小,速度快,可以装下几个岛的男孩。他和伙伴们乘船离开了小岛,在海上航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发现了一块真正的陆地,上面没有外星人,不打仗就能生存。但他们没有留在那里。为了把所有岛上的小伙伴都带去那里,他们返航了。但是,外星人不让他的船接近任何一座岛,只想让他们独自离开。而那个男孩发誓无论如何都要突破阻挠到达所有的岛,哪怕他不得不永远漂泊在海上。一百年来,他们随着波浪起伏,跟着流水漂荡,不会老,不会死,但也无法帮助任何人。只有在极其猛烈的风暴中,三桅快船才能靠近小岛,但是无法停泊。所以,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以看到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风也沉静了片刻,接着又发出更加猛烈地号叫,再次向我们展示新的力量。托利克在我耳边大喊:
“据说,如果在暴风中掉进水里,就会被疯子船长的小艇接走,就可以搭乘他的船航行了。假如这是真的……”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是飞翔的荷兰人传说的改版,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头上的白色分杈状闪电再次闪了一下。在这死灵般的白光中,我看到了疯子船长那艘虚幻的、无法解释的、但真实得令人恐惧的三桅快船。轻盈的身姿、鼓胀的船帆,徜徉在滔天巨浪上,正位于我们和三十号岛之间。
闪电消失了,四周比之前更黑了。是幻觉,我想,就像精神病人一样。我一定是快疯了。
“太幸运了。”托利克声音低沉,“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过那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