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外交
我很少去北岗。首先，它距离城堡非常远。再者，那儿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当然，这只是曾经的想法。
原来，北岗陡峭的海岸，是岛上唯一一处海浪不息的地方。任何天气、任何时间，这里都海浪滚滚——不管白天黑夜，即使完全无风。可自从听完马廖克的故事，我就极度抗拒在夜里出门。
海浪在距离岸边大约二十米的浅水区外涌动着。从山岗上看不见的地方，海水沸腾着拍打在沙滩上，卷起嘶嘶作响的泡沫。大海在加速狂奔，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山脚，最后消失不见。只有隆隆声渐渐平息下来，幽怨地回荡在空中。后浪赶着前浪向岸边冲来，迟早会把北岗磨蚀，摧毁。整座岛会变得平坦又无趣，像一个空盘子。唯有猩红色盾牌城堡屹立在岛上，像盘中吃剩的蛋糕。
我躺在山顶上，距离摇摇欲坠的陡峭山坡大约五米。被阳光烤焦的干草像针一样刺痛我的身体。我已经很久不穿衬衫了，只穿牛仔裤。还不到三个星期，我已经适应了岛上的生活……有了新朋友和新习惯，有自己的剑战方式，在委员会的圆桌会议上有自己的位置，甚至有了岛上最喜欢的角落。
这里总是很安静。海浪喧嚣吵闹着，但我片刻之后就能适应。眼前只剩草木丛生的山坡、清澈晴朗的天空和均匀呼吸的海，也许是整片大洋在呼吸，谁知道呢……
周围的世界似乎歇息了，睡着了，就连太阳也凝固在了天空中。好像只要我躺在那里看着海浪奔腾不息，岛上就不会发生邪恶不公之事;剑也能保持木质本色;守桥的孩子们可以在阳光下睡懒觉，享受日光浴。我很想告诉英嘉这一切，只是我不知道她能否理解。不过最近几天，我们没有吵架。而今天，我们要担当克里斯计划中处境最危险的角色……
我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免得自己打瞌睡。我下了山坡，走向城堡，拼命克制住身后的诱惑。从北岸能看到最美丽的海景，也许是因为那里没有其他岛，水彩画般的蔚蓝延伸到地平线，地平线之外是自由之地。
女孩们仍待在丽塔的房间，只有最小的奥莉娅沿着走廊走来走去，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朝她做了个鬼脸，她也依样回敬我。我小心地敲了敲门，只听到一阵笑声和丽塔的回应：
“狄马奇卡，稍等五分钟!”
“狄马奇卡!”如果英嘉这样叫我，我一定会很高兴的。但这称呼从丽塔嘴里说出来，听起来盛气凌人，且含有讥笑的意味。我连忙环顾四周，看看奥莉娅是否听到了。但她正皱着眉头用一根手指在玻璃窗上划拉，丝毫不在意我。玻璃很脏，手指划过，显出白色的长长印痕。
“你在画画?”
“是啊，在画圣诞树。”
窗户上果然显出了一棵圣诞树。奥莉娅踮脚站着，在树顶画上一颗歪斜的星星。
“我想过新年，”她解释说，“这样就能下雪了……”
奥莉娅是个有趣的女孩，长得瘦小，但非常独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伤心，还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
“圣诞树有什么好的呢，就因为在冬天?”我问。
“我是在新年的圣诞树前被拐走的，”奥莉娅在圣诞树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回答道，“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大家会送我什么礼物……”
岛上几乎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看作是复制人。不，我们倒是没探讨过这件事，但每个人都坚持在提及自己的时候使用单数。例如，“我被拐走了……”
这时，英嘉从房间出来，问道： “狄姆卡，你准备好了吗?”
“才刚准备好。”我轻声回答。
我随身带着岛上一切有用的东西。牛仔裤口袋里装了一卷浸过治疗药膏的绷带，腰间的简易皮带扣环上挂着一把剑。不需要剑鞘，我的剑是木质的。
我们出发到达了南桥。英嘉在我身后不远，沿着栏杆走着，盯着海面。她今天没有拿剑，因为没人打算让她参与战斗。
“狄姆卡，如果我们回不去了，就这样在岛上生活一辈子吗?”英嘉或许是在问我，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但我们能回去，一定能。”
“如果不能，狄姆卡，我们就逃走，好吗?”
“去哪里?”
“去哪里不重要。我们造一艘船，坐船离开。”
“地下室就有一艘船，”我不知为何会说起这个，“我看见过。”
“狄姆卡，意思是你同意了?我一个人害怕。但和你一起，我就不害怕了。我们逃吗?”
我停下来，惊讶地看着英嘉。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女孩吗?那个与我在幼儿园里闹别扭、在学校里一起扔雪球的小女孩?是邀请我参加生日派对，在徒步旅行中帮忙渡过冰冷湍急河流的那个小女孩?在这个英嘉身上只留下了美丽的面庞和低沉严肃的声音。她的身体变得纤长，已不再稚幼，但也没有丽塔那种成年人似的丰腴。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会和她一起逃走，哪怕乘一只小船逃到公海，哪怕到邻岛做个奴隶。这种想法令我恐惧。而我面前的英嘉讶异地呆住了。她无法面对我张皇失措的眼神，脸红得厉害，连晒黑了的皮肤都掩盖不住。我乘胜追击，有点儿委屈地追问她：
“英嘉，你不喜欢我们岛吗?”
“喜欢，这座岛非常棒!”英嘉毫不犹疑，立刻答道，“但我完全不喜欢这些群岛，因为在这儿必须要互相残杀，死了的却不是那些人渣……”她的声音突然变了，“死了的都是好人。还有这些外星人……我始终觉得，即使在城堡里面，它们也在监视着我们。”
“它们不能在城堡里监视我们。”
“我不信!”
“但我们商量好了不是吗……我们已经想好了，如何让大家回到地球!”
英嘉点点头，略带愧疚，有意退让，“当然，狄姆卡。我会尽力的。我只是觉得，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那我们就逃走。不过可能也没什么用。英嘉，你肯定听说了疯子船长的事。可我们还是要逃走。”
她点点头，倔强地说：
“和疯子船长一起漂泊总要比待在这里好……如果我们迷失在大海上，就找他做见习水手。”
我们快走到桥中间时，克里斯和帖木儿已经快结束“战场”的准备工作了。一个男孩仰面朝天垂在栏杆上。我看了一眼，扭过脸去。情况已经很明晰了。英嘉低声惊呼出来。看来，这个男孩并不是二十四号岛最坏的家伙。
对方仍有两人在坚持作战，但都已身负重伤，胜负毫无悬念。桥上的第四个守卫在二人身后，跪在地上，一只手抱住被砍断的肩膀，血从伤口中汩汩渗出。得尽快给他包扎伤口，他自己已经没法给自己包扎了。
克里斯和帖木儿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托利克在他们身边，倚着剑无聊地发呆。克里斯看见我们，拍了拍帖木儿的肩膀，后退一步。到现在为止，帖木儿和其他人一样，只用一把剑战斗。他停下来，慢慢从背后拔出第二把剑，将两把剑刃相互摩擦。周遭一片安静，只听得见钢刃可怖的摩擦声。一大滴深黑色的血珠从刚刚砍杀过人的剑刃上啪嗒掉下来，落在大理石桥面上。
“不……”他其中一个对手低声说。
帖木儿一跃向前。双剑一闪而过，两片刀刃如螺旋桨叶片一般划出模糊不清的圆圈，紧接着，有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二十四号岛的武器碎片击中了桥梁。
现在对方两个男孩手无寸铁。他们那位受了伤的同伴想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他比其他人大，十四五岁，浑身都是伤疤，晒黑的皮肤上布满白色条纹……他的双腿又一次软下来，扑通跪倒在地上。我看到他在哭，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他紧皱眉头，紧闭双唇，想忍住泪水，但一点用也没有。他把头埋进双膝中，掩盖了泪水，也将脖子暴露在致命的危险之中。
我轻轻拍一下英嘉后背。她哽咽着振作起来，向前迈了一步。
“嗨，伙伴们。”
这有点儿像是嘲讽。但令我惊讶的是，二十四号岛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嗨，英……”其中一个男孩显得很颓然，满眼失望，却相当平静地回应英嘉。他大约十三岁，翘鼻子，圆脸蛋，戴着眼镜，是儿童电影中典型的“模范生”。
“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英嘉突然喊道，“快给米什卡包扎!”
男孩们一个激灵冲向同伴。但英嘉立即将他们推开，亲自弯下身给男孩包扎。我走到那个僵在栏杆上的小子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男孩仿佛在等待这个动作，毫无生气的身体滑落下来，一只胳膊从栏杆孔掉入海中，摇摇晃晃漂浮在远方的水面上。我觉得很恶心。这一切难道不可避免吗?难道通往和平、通往全员胜利的路上一定要流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牺牲吗?而他遭此横祸，只是因为过于遵守游戏规则?
我们难道找不到其他办法?或者……只是我们不想寻找?我们不习惯羊肠小道，但是康庄大路，无论通向哪里，总会浸满鲜血……
帖木儿也开始给“模范生”包扎，克里斯给第三个男孩包扎。“模范生”痛得直皱眉，问： “怎么，你们要抓我们做俘虏?”
“不，我们放你们走。”克里斯温和地解释道。他向死者颔首，真心感到遗憾地说： “我也不想这样。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你们把他带走，埋在岛上吧。”
男孩目瞪口呆地把已经包扎好的手放到胸口上，不知所措地说：
“我们拖不动他。让他暂时躺在这里吧，你们不要扔掉他。”
克里斯认真地看着我。我微微点了点头。
“没关系。”他一字一顿地说，“狄马和英嘉会帮助你们的。”
我第一次走在敌方一侧的桥上。我们往桥下走，但每一步都离猩红色盾牌城堡越来越远。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不晚，还可以扔掉双肩扛着的发软的尸体，撒腿就跑。一只愈发冰冷的手拍打在我的肩膀上，发出微弱的啪嗒声。这个男孩虽然死了，但伤口仍在流血。不过很奇怪，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害怕或反感。
世界变了，天翻地覆。我不再是来自地球的狄姆卡，我成了一位岛民，不惧怕别人或自己的死亡。
“阿里克，庚卡……怎么样了?”英嘉在我身后悄悄地问。我屏住了呼吸。
“死了。”“模范生”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悲伤。
我转过身，看见英嘉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英嘉，你也不用伤心。”阿里克继续说，“不只是因为你那一剑。在城堡里有人给他补了几剑。活该。”
天 ! 这岛上是怎样的人在统治?墙倒众人推。
两个男孩跑出来迎面遇到我们，手上的剑已出鞘。他们看到英嘉、步履蹒跚的米什卡还有我，愣住了。
“我们要和掌管这座岛的人说话。”我冷冷地说，“我们是军使。”
男孩们彼此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武器。
一个大约十三岁的高颧骨男孩皱着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做什么，啊?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英嘉走到我身边，“艾哈迈德，这是狄马。我们来是……”
艾哈迈德不客气地打断她说：“你也不必回来。”
我被激怒了。我把肩上背着的尸体放到桥石上，再次说：
“我们是军使。英嘉也不打算回到你们岛上，她想帮忙进行谈判。”
“谈什么?”艾哈迈德警觉地问。
这时，两个女孩走出了城堡。一个年纪很小，眼神中充满惊恐和困惑;另一个年龄较大，肩膀宽阔，绝对不是小姑娘的身材，一脸冷峻。为了让她们都能听见，我提高嗓门，大声说：
“我们岛提议与你们缔结军事同盟，组成群岛邦联。”
艾哈迈德考虑了一下我的话，皱起了眉头：
“请你们离开这里，好吗?我们不想违犯游戏规则。”
“这不违反规则。第一条规则禁止与外岛密谋，这是可以遵守的：因为我们会竭尽全力作战，但要联合在一起。返回地球的条件是征服所有四十座岛，所以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妥。”
“这不符合规矩，这……”艾哈迈德停了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词，“我们是不会讨论……”
大个子女孩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走近他，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到一边。
“不，艾哈迈德，我们会考虑这个建议的。我是劳拉。”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瞥了一眼英嘉，看到她欣喜的笑容。昨天，在我们商讨最后的细节时，她说：“如果庚卡还没有恢复，那么这座岛将由艾哈迈德掌管，而他会照劳拉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