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
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喜欢眼前发生的事了,可能是从我们两面夹击攻占三十号岛那天开始的吧。
攻占三十号岛不是卑鄙行为,也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我们几次提议三十号岛加入邦联,他们都拒绝了,可能是出于不信任。之后,克里斯便与其他联盟岛的指挥官约定两面夹击。全部军队于既定日期抵达三十号岛的两座桥。
正常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在一座桥上布置十名战士,这意味着其他桥无人把守,将自己的背部置于敌人攻击之下。但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威胁了。我们九个男孩再加上英嘉,面对三十号岛的四个男孩,只觉得自己横行霸道、面目可憎,又无比强大。
“伙计们,也许你们打算改变主意了?”托利克问道。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懦夫。
“我们不当俘虏!”
问题根本不在于当不当俘虏,但我们已经厌倦了解释。此刻我们想起了所受的委屈。当一个人处于优势地位时,总是特别容易想起曾经受过的委屈。
克里斯和帖木儿率先投入战斗。他们的对手并不弱,但我们也不追求速战速决,毕竟只需要缠住敌人。第二对是我和托利克,第三对是音乐疯子伊戈尔和谢尔让。三十号岛也在换人,但他们总共只有两对战士。我们派出越来越多的新人到前线。雅努什和伊利亚、汤姆和休整后的帖木儿。当然,英嘉不被允许加入战斗。
太神奇了,汤姆居然成功打退了敌方。新人可能真的比较走运,就像我当初一样。
敌方二人一起向帖木儿紧逼,完全忽略了他的搭档。这毫不奇怪,汤姆只掌握了几个简单的攻击术和两个防守技巧,但能够使剑持续处于战斗状态,让我十分惊讶。
当其中一个对手背对汤姆时,他没有自作聪明从背后袭击,而是像在训练场上那样从上向下、斜角刺杀。
克里斯、托利克和雅努什一起冲上前来,差点撞在一起。没过一会儿,对手又倒下一个。
第三个男孩——战斗开始前勇敢声称不当俘虏的那位,他的剑被帖木儿打掉了。
“我……我投降……”我听到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帖木儿回应道:
“我们不收俘虏。”
剑刃划破长空发出尖厉的声音,径直刺入敌人的身体。
汤姆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脸色苍白,双唇颤抖。我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笑了笑。一切正常,但他只摇了摇头,沿着桥向城堡方向走去。
三十号岛的最后一位战士双手握剑向后退去。帖木儿和克里斯悄悄靠近他。小男孩环顾一下杀气腾腾的四周,把剑刺入了自己的肚子。
我们都愣住了,四周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到远处的海浪声。男孩站在那里,手握在剑柄上。
“我自己来,”他低声说,“不要杀死我,好吗?我自己来,我想回家……”
当他快倒下时,我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岛上有些人相信,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杀,玩家就能返回地球。
“你为什么说我们不收俘虏?”音乐疯子伊戈尔喊道,“他就是因为这句话才……”
“但我不是说给他听的!”帖木儿顶撞道,“我是说给那个混蛋听的,我认出了他,就是他射死的科斯佳!”
我看了一眼英嘉,她在强忍着悲咽,默默流泪。
“狄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我耸耸肩,有些生气。我怎么了?是我杀了这些家伙吗?再说那是他们活该。英嘉恳求我们带她过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今天桥上的战斗会很激烈。
女孩们总是这样,即使是聪明的女孩。她们的一些愿望实现了,但还是不满意。也许,她们想象中的世界总是比现实生活要浪漫。
“快把他们扔下去!”托利克喊道,“我们还呆站着干什么?”
“你倒是动手啊!”谢尔让生气地回道。
“我没闲着!”
英嘉闭上了眼睛。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对的。倒不是因为我们错了。只不过两个真理相遇时,她的真理一定会获胜。因为她是个女孩,我不能和她争辩。
“英嘉,你可看到了,结果就是这样。”我愧疚地说,“我无法改变既成事实。如果结局不好,那也没办法。你最好带汤姆回岛上去……”
英嘉点点头,没有睁眼。她转身走了几步。海面上开始溅起白色浪花,比阳光还刺眼。一、二、三、四……
英嘉跑去找汤姆了,我眯起眼睛,眼里倒映着五颜六色的光圈,目送着她离开。
“狄姆卡,我们走!”托利克喊道。
我转过身,我们的人已经走出去百米远。我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阻隔,只有粉色大理石上的红色斑点,像上了漆。我不去看脚下,赶紧追上伙伴们。
我脑中的某个东西已经崩裂了。
所有人分成两组,从后方攻击三十号岛剩下的守卫者;我们清除掉桥上的敌人,挤在他们城堡大门前,大喊着要求给我们打开城门。我跟着大家一起行动,一起哈哈大笑。数量如此庞大的一群人聚集在同一座岛上,全副武装,沉醉于胜利的喜悦。最令人惊讶的是,所有人同心协力、步调一致。这样的场景似乎从未发生过。
我和所有人同步行动,但耳边回响着一个声音:“何必呢?何必呢?”帖木儿爬进城堡的窗户,从里面把门打开。
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在城堡里四散开来,搜寻岛上的其他居民。有间屋子很像我们岛上的王座大厅,在那儿,我们发现了三个女孩和一个手缠绷带、大约十三岁的男孩。他们都有剑,连小女孩手中的剑此刻也闪闪发光。
何必呢?
“放下武器!”克里斯声音疲惫地命令道,“我们根本不想杀你们。”
剑摔在地上发出闷响。最后一个扔掉武器的是那个男孩。
“总之,”托利克说,“你们会被发配到各个岛上做俘虏,具体安排去了再说。”
何必呢?
汤姆负责修理小艇。通常情况下,更多是谢尔让、伊利亚和来自十二号岛的两个会做细木工活儿的男孩动手修,汤姆做指导。他围着倒扣在城墙边的小艇跳来跳去,用奇怪的英俄混杂的语言发出指令。尽管已尽了最大努力,汤姆还是说英语居多。但这种混杂语言也有好处——汤姆因此显得十分滑稽,没有人抱怨他过于专横的语气冒犯到了自己。
我刚游完泳,躺在距离小艇十来米远的沙滩上,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我背上的水滴晒干得很慢,因为太阳正在落山,几乎不再发光发热。
“休……休息会儿吧。”汤姆说。
“别休息会儿了,干脆今天就到这里吧。”谢尔让友好地建议道,“结束吧。”
十二号岛的男孩不等其他人发表建议,就往城堡走去。我朝他们挥了挥手,再次把下巴埋进沙子里。一阵脚步声传来 ,伊利亚扑通一声坐到了我旁边。
“你为什么不去游泳?”我问他。
“啊……不想……”
伊利亚闷闷不乐地用脚挖沙子,刨出一个迷你泳池。效果不错,略微浑浊的水渗进了矩形小坑中。大概因为水太凉了,伊利亚骂了一句,挪开了脚,摘下眼镜,用衬衫袖子擦拭镜片。袖子又脏又破,伊利亚的这身行头看起来撑不了几天了。他不管不顾,继续擦眼镜片。这举动明显是因为感到尴尬。
“现在游泳很冒险。”伊利亚埋怨道,“如果你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天空,你就完蛋了。”
是的,的确是。太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时,不能仰望日落,这是游戏的第三条规则,也是最愚蠢和不可理喻的。
“伊利亚,规则里是怎么说的?日落时不能向上看,还是不能看天空?”
“向上看。”
“你确定?”
“没错。”
“为什么一定要向上看呢?”我看着沙坑中闪闪发光的水洼,问他,“也可以向下看啊。”
伊利亚一下子蹦了起来。怂恿他做些冒险的事儿真是太容易了。
“狄姆卡!”
“去找丽塔!不带上她的镜子就别回来!快去!”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多余的。几分钟后,伊利亚就跑回来了。谢尔让跟在后面,他看起来也很感兴趣。
说实话,镜子的把戏不是我想到的。不能仰头时,用镜子观察天空——这方法是我在一个故事中读到的。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连故事名字都不记得了。
伊利亚把镜子放在沙滩上,坐到旁边,说:
“我来看。”
“没有这样的,按顺序来。”谢尔让反驳道。
日落时只是一瞬间,仰望天空会有遭到惩罚的危险。等待的时间可能十分漫长。
“二十,二十一……”谢尔让呆呆地数数。数到一百二十的时候,他推开伊利亚,自己坐到了镜子前。
“每人每次看两分钟。”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城堡,想知道是否还有想看镜子的人走过来。但伙伴们还没有从桥上回来。
“看见飞碟了吗?”伊利亚问。
“啊哈,有个小煎锅飞过去了。”谢尔让说。
“时间到。休息!”
现在轮到我坐在镜子前。太阳几乎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红色煤球的最后一部分消失在海浪的灰烬中。天空暗了下来,但和平常没什么分别。能看到什么呢?盘旋在星球上空的宇宙飞船吗?还是不幸的飞碟呢?或许还能看到火花在云中闪烁,暴露出外星人的观察设备所在何处?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是否值得特地为此制订一条规则?就算没法儿用弹弓把飞碟击落,但我们必须了解被监视的真相。不要抬头看日落。别抬头……
“时间到!”
伊利亚又坐到镜子前。我和谢尔让失望地彼此对看了一眼,因为阳光已经从瞭望塔的旗杆上慢慢滑落下来,夜幕正在降临。
“我不明白……”伊利亚突然惊讶地拖长了声音,“这是……”
我和谢尔让同时凑向伊利亚,想看看镜子中反射出的东西。抬头的欲望使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但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周围就顷刻间亮如白昼。小圆镜像探照灯一样发亮,迸出炫目的光,甚至能看到有形的固态光柱,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片刻,紧接着就传来玻璃相碰的声音,伊利亚手中的镜子碎了。他无力地叫了一声,急忙躲开,双手捂在脸上,眼镜轻缓地掉在了沙子上。小圆镜的碎片烧焦变黑,散落一地。烧焦汞合金产生的难闻烟味激得人鼻子发痒。
“伊利亚!”看到他身子后仰时,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眼睛……”伊利亚不停地轻微颤抖,“很痛……”
这个方法不管用。在外星人看来,简单地用一面镜子当作掩护向上看,比公开勾结群岛成立邦联更危险。
“把手拿开!伊利亚!”
伊利亚慢慢地将手从脸上拿下来。他的眼珠血红,覆盖着深红色网状血丝,十分骇人。
“我的头很晕,”伊利亚惊恐地说,“但我还能看见你。”
伊利亚整晚都在享受英雄般的待遇。他躺在王座大厅的沙发上,丽塔和英嘉围着他忙来忙去,一刻不停地给他流泪不止、发炎的眼睛换敷药。我们则坐在一旁,小声谈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多亏了镜子,伊利亚的眼睛才能保全。镜子碎成数片,因而只反射了一小部分能量。那光线强烈到有如石块击碎玻璃。
最可惜的是,伊利亚没来得及仔细看清外星人如此精心守护的秘密。据他讲,他在镜子里瞥见一个灰色、扁平的东西从天顶迅速下降。接着,这个圆圆的东西中央闪过一道白光。
只要愿意,怎样假设都可以,包括飞碟。帖木儿就固执地坚持这个说法。但我觉得事情要比这复杂得多。我从来不喜欢轻易得出的结论。
我们争论得很激烈,汤姆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百无聊赖。但五分钟后就轮到他开口了,汤姆说了小船的情况。大家已经把小船改成了一艘小游艇,铺设了木制甲板,加强了桅杆和龙骨。汤姆坚持建造一个小船舱,可以容纳四名船员在里面睡觉。虽然这样就得推迟几天出海,但我们对此没有异议。毕竟有了这个名副其实的船舱,我们的小艇看起来会庄重得多。
不知不觉,话题转向了第一次航行。我们已经决定要遍访四十座小岛,沿途招募支持邦联的人。毫无疑问,汤姆是船长,但队伍的其他成员还没有确定。大家都想去航海。
这场有可能升级为吵架的争论被克里斯及时制止了。他走出去,回来时手中攥了一撮细纸条。
“我们抽签,”他说,“抽到四张短的,可以上船。”
纸条一共有八张,克里斯让伊利亚第一个抽,是长纸条。谢尔让是第二个,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双手,也是张长纸条。帖木儿抽到了第一张短纸条。我抽到了第二张短纸条。我没有感到兴奋,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汤姆在我之后伸出手,但克里斯拦住他,说:
“你不需要抽签,因为你是船长。我也不需要抽签,我要留下,我的‘船’在这里。”
“如果你不抽签,那就会多出来一张!”谢尔让活跃了起来。
“没有多出来,我也想参加。”英嘉走近我们的指挥官。她快速看我一眼,执着而坚定,从克里斯握紧的手上抽走了一张短纸条。
“女人上船,有凶难……”谢尔让无奈地说。
最后一张短纸条被雅努什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