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岛的谢廖什卡
我们停在离岸边大约三十米的地方。这距离足够远,如果那些孩子想要游过来登上我们的船,我们完全来得及再次启航;这距离也足够近,我们大声喊,对方就可以听见。
汤姆最先开始进行谈判。他站在船尾(“威猛号”慢慢转身背对那座岛),喊出他的经典开场:“你们会说英语吗?”
短暂的沉默后,我们得到了答复。
“我不会说英语,你会说法语吗?”
无须翻译。汤姆正要对“稍微懂点儿”英语的法国人喊些什么,帖木儿抢在他前面说:
“嘿,没人懂俄语吗?”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深色头发的男孩走到岸边,说:
“怎么没有?我是俄罗斯人!”
“就你一个?”帖木儿接着问道。
“就我一个。你们从哪儿来的?”
“三十六号岛。”
“哦!靠岸吧!”
“我们把缆绳忘在家里了。”帖木儿笑着说,“我们先交换军使吧,你们选个伙伴游到我们船上,我们中的一个人游到你们岛上。”
岸上的孩子商量了一阵。
“可以!但不能随身携带武器。”
“就按你说的办。”
帖木儿看着我,问:
“我们要抽签吗?”
“帖木儿,”我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武器的你比我有用。”
英嘉从帖木儿的肩后投来了一道凌厉的目光,但没有干涉我。而雅努什则使劲儿点头:
“是的,是的……”
我默不作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泳裤,看向岸边。他们也选好了一个军使,就是那个“懂点儿英语”的男孩。
我们同时跳入水中。我在水下睁开眼睛,看到椭圆形的小船摇摆不定,绿色的水草缠绕在并不深的布满石头的海底,一群长得扁扁的小鱼一掠而过。太阳透过海面照到水底,我看到了逐渐接近的岛岸,以及对方军使跳入水中产生的一串气泡。
我在船与岛差不多中间的距离浮出了水面,身旁是正不紧不慢游着的男孩。我俩都停下片刻,双手划水以浮在海上。那个男孩长着一头微卷的金发,看起来并不好斗。
我们不由自主地给了对方一个微笑,然后继续向前游。
当我出水走向岸边时,一个黑发男孩向我伸出了手。
“我叫谢廖什卡。当然,不用这么客气。他们都叫我谢尔什。”
“我叫狄马。”
谢廖什卡只比我大一点儿,但他的谈吐举止却像一个成年人。他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温和,这种气质只在彻头彻尾的全优生身上才有,在一般男孩的身上永远见不到。但谢廖什卡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优等生,他有很多肌肉,不逊色于克里斯或托利克。
“别担心,我们不想和你们打仗。”他继续说,“我们是和平之岛。”
“我们也一样。”我环顾四周,围在我身旁的孩子都带着武器,几乎所有人的刀刃都闪闪发光。
“是的,看出来了。”谢廖什卡眯着眼睛越过我看着什么,说。
我转身,“威猛号”甲板上站着一个刚刚从水里爬上去的男孩。雅努什手拿一把出鞘的剑,一直站在他身后。帖木儿毫不客气地拍打着男孩的泳裤,检查他是否携带了武器。
“我们被袭击过……经过你们邻岛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地说,“有人从桥上向我们扔剑。”
谢廖什卡立时神情严肃起来。
“原来如此。是六号岛,能想得到。你是从哪座岛来的?”
“三十六号,猩红……”
“啊,原来不是……你不是来自列宁格勒吗?”
“不是。”
“有点儿遗憾。认识一下吧,这些是我们的伙伴。安德烈、米歇尔……”
“他们都是法国人?”我好奇地问。
“是的,差不多都是。”
“威猛号”终于在天黑时靠了岸。我倒不是真的放下心来,不再担心会遭到攻击了。只是,仅靠一个小小的自制锚碇漂流在夜间的海岸边会更加危险。风越来越强劲,更糟的是,乌云笼罩着地平线,眼看岛上就要刮起风暴了。
令人安慰的是,我们获准随身携带武器。“威猛号”的船头轻轻戳进海滩的沙子里,我从帖木儿的手中接过剑,顺便也拿到了我的衣服。这感觉非常奇怪,好像我是赤身裸体站在大家面前一样。
我先系好剑带,快速穿上牛仔裤和衬衫,看向大家。帖木儿和汤姆把小艇拖往岸上更远的地方,英嘉、雅努什和岛上的孩子们默默看着我。他们没笑,很善解人意。
我极度窘迫地抓住剑柄,但手指下的粗糙木料并没有马上变成钢铁锉纹。
我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谢廖什卡和他的朋友们。不,我还没有变成作战机器。我坚守着。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在坚守。
四号岛也被岛民们称为小巴士底狱。这座岛上没有王座大厅,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圆顶小教堂。里面除了有一座小圣像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圣像可能是前居民中有人带到岛上的。我和谢廖什卡两个人几乎整晚待在一起,当然不是因为我俩想独处,只是其他人都有事情要做。
帖木儿以惊人的速度和岛上的男孩们成了朋友,同他们在训练大厅击剑。汤姆和十岁的安德烈一起坐在海滩上的小艇旁。安德烈也曾驾驶游艇航行。雅努什简直要高兴疯了,因为他在岛上遇到了波兰同胞——来自格但斯克的马列克。他们已经在马列克的房间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用波兰语聊天。至于英嘉,当然是和岛上的女孩们打成了一片。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和一名法国女孩、一对丹麦双胞胎和一名十五岁的黑人女孩(不知道是来自津巴布韦还是赞比亚)相处的。这是女孩的秘密之一,就如同使用细挂面、碎麦米和其他讨厌的东西做出蛋糕一样不可思议。
圆顶小教堂像我们的王座大厅一样,陈设是半匪气、半贵族式的。屋内摆放着十几把自制的粗笨椅子和两个浅灰色灯芯绒制成的豪华软垫圈椅。这两个圈椅曾经很可能是黄色甚至白色,但这并没有削弱我对它们的好感,毕竟柔软舒适才是最重要的。我蜷着腿坐进其中一把圈椅,这是从前在家里的习惯。谢廖什卡翻遍了所有橱柜,拿出了一对小茶杯和一个装着棕色粉末的小塑料袋。
“想喝咖啡吗?”
我点点头,谢廖什卡不知从哪儿打来了开水。我们相对而坐,品尝着热咖啡。
“狄姆卡,”谢廖什卡突然问道,“你们岛真的相信能建成一个邦联?然后就能回家?”
我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邦联成功的机会。我只讲了我们在北部群岛做的事情,而那些男孩没发表什么意见。
“我不知道……我们当然是相信的。否则这么拼命干什么?”
谢廖什卡笑了。
“不必再说了。玩组建邦联的游戏可能只是出于无聊、出于对之前游戏的厌倦,或是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只基于这些就相信能取得最后的胜利,那也未必。”
在这里,他是主,我是客,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但我无法克制自己,说道:
“你可真是位哲学家。”
谢廖什卡似乎并没有生气。
“是啊。除了思考哲理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这儿是个非常平静的岛,而且宪法明令禁止总统参加战斗。”
“你是总统?!”
“是啊。两个月前刚连任第二个三年任期。很惊讶吗?”
“不,没什么。”
谢廖什卡又笑了:
“我告诉你一个关于群岛的小秘密。为什么大多数情况下权力总是赋予‘外人’?”
“什么是‘外人’?”
“三十六号岛俄罗斯人居多吧?但你们的指挥官克里斯是个美国人。”
“英国人!”
“这不重要。而我们岛上几乎所有的男孩都是法国人,但当选总统的却是我,一个俄罗斯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就像我说的,这是群岛的小秘密。”
“那大秘密是什么?”我茫然地问道。谢廖什卡没有嘲笑我。这只是他的谈话方式,就像老师上课,逐步给出详细信息,况且是和我——一位来自世界另一尽头的陌生人讲话。
“大秘密?”他尽管很惊讶,但还是说,“你指的是——为什么外星人创造了这四十座岛?!”
耳边传来微弱的笑声。这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走廊躁动不安的转弯处,从沉重的门后,从其他楼层和其他房间传过来。我们隐隐听到剑刃相碰的叮当声,这是帖木儿在展示双剑作战的优势。没有人关心这些愚蠢的问题:群岛为什么存在?天空中有多少星星?我们还能活多少天?好像只有我和四号岛性情沉静的总统才应当思考这些问题。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可以去找帖木儿或者汤姆玩,或者可以去找英嘉!
“谢廖什卡,你怎么想的?大概,外星人是在研究我们吗?”
他哼了一声:
“当然不是。这些岛已经存在了至少八十年。什么问题要研究这么长时间?而且是在这么愚蠢的环境下?”
谢廖什卡伸手拿起热水壶,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他此刻的表情很满足,就像在甜品店和一个知心朋友或老同学喝咖啡。
“如果要研究人类心理学,就需要建立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相当复杂的社会。至少是一座城市,最好是一个国家,甚至得是一颗星球。但在四十座小岛上,能取得什么研究成果?我们被放置在一个严格的框架内,在极端之间寻求平衡。必须打仗,还不能在日落之后打仗。可以杀人,但不能合作。百分之七十的男孩加上百分之三十的女孩。还不要成年人,没人能活过十八岁。”
“为什么不要成年人?”我感到全身一阵寒意。难道说再过三年,我就完蛋了?
“你知道吗?”谢廖什卡兴奋起来,“在我看来,问题在于爱情。”
谢廖什卡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不太自信。他看着我,好像在征求我的建议。
“狄姆卡,你难道没注意到吗?一旦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恋爱了,他们的灾祸就接踵而来。所有邻岛都是这样。这些愚蠢的外星人要么是害怕爱情,要么是不明白爱情是什么。”
我想起了马廖克在寂静的“囚室”里结结巴巴说过的话。
“它们也不明白什么是友谊……”
“可能吧,在我们这样的环境下,只能测试人类最简单的情感:善与恶、勇敢与懦弱、卑鄙与高贵、自私与舍己。但是要知道,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人性!要检验这些东西——一百个孩子就够了,或者只需要几对男孩和女孩。可岛上的居民已经换了五十次。”
“可这是为了什么呢?”
“狄姆卡,我想不明白。”谢廖什卡转身面对窗户,“我认为,只要有人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们就有机会获胜,你明白吗?”
“那邦联就没有机会获胜吗?!”
谢廖什卡沉默了。
“你说!”
他对邦联不甚了解,仅限于两个小时前我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比我们更强。但我突然觉得,他的话是真理;是四十岛唯一的真相;是一条启示、一个神奇的预言。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谢廖什卡愧疚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我们岛会不会加入邦联——会的,这确实是个机会。我们两座岛一头一尾,从两端冲破围困吧。”
谢廖什卡从剑鞘里拔出剑,手拿剑刃,递给我。
“你看,它已经成了玩具木剑。你不再是我的敌人了。”
我接过这块热乎乎刨得无比光滑的木头,在手中握了一会儿,还给了他。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否相信能够成功,你明白的,狄姆卡。回答这个问题太容易了。抓住游戏规则中的一个小破绽,就想以此取胜。难道没有人尝试过?”
谢廖什卡将剑向墙上扔去,发出短促、冰冷的碰撞声。
“你痛恨你的城堡,”我说,“你自己的城堡。”
“是的,是的,狄姆卡。这一切都是敌人造出来的。用非人类武器打败非人类是不可行的,也不可能。它们比我们更擅长。”
现在的谢廖什卡看起来无助又软弱。很奇怪,一个人越聪明,就越难做出决定。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可以轻松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那该怎么办?”
谢廖什卡沉默了。城堡也安静了下来,帖木儿可能已经累了,汤姆还没有从岸边回来,英嘉和雅努什从来不会太吵。
“狄马,邦联需要经常杀戮吗?”
“是的。”我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男孩把剑刺进自己身体的画面。
“尽量和平谈判吧。否则,我们就是在用暴力谋求和平。而这样是缘木求鱼……”
“我们?”
“是的。我敢打赌,我的伙伴们会喜欢你们的想法。”
谢廖什卡向我伸出手,我一巴掌拍了上去。
“太好了!”
但我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