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裂
逃 兵
雅努什轻摇着我的肩膀把我叫醒:
“狄马,该起床了。”
他声音很轻,仿佛穿过了梦境,串联起五彩的梦境碎片,像一根细线把我从黑夜拉进清晨。
“狄马……”
我支起身子,环顾房间。
所有男孩被安排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也许是为了让我们不用担心遭到暗算,可以安心睡觉。无论怎么说,四号岛的法国人让我越来越喜欢了。
“大家还在睡觉吗?”
“是的。”雅努什笑着拉长声音慢慢地说,“都在睡……”
帖木儿裹紧被子贴着墙躺着。汤姆几乎直挺挺地横躺在床上,瘦小的胳膊垂在床外,手指时不时碰到冰凉的石地板,猛地缩回去,又慢慢放松伸直,触到地板。
“起床吧。”我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爬出被窝。
我们的房门看上去更有意思。门闩粗大的钢环中插着帖木儿的一把剑。剑插得很牢固,剑刃在我眼中都是钢质的。
伙伴们已经打着哈欠陆续起床了,我走到窗边。窗外是烧尽的草地和枯萎的灌木,景色异乎寻常,远不如我们岛上好看。我们现在住的房间位于城堡主塔的上层,但此处窗外的景色仍被树木遮掩着。我小心地打开窗扇,一根柔软的绿色树枝轻缓地落在窗台上,掩映着远处淡蓝色的大海。
“见鬼,你看人家这空气……”身后传来帖木儿埋怨的声音,“应当借个几立方米带回去。”
“啊哈,好主意。我们把空气装进袋子里。”我表示赞成。
沿着狭窄的螺旋楼梯,我们从上到下穿过主塔,来到堡垒中。我们只能鱼贯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毫无疑问是帖木儿。我跟在帖木儿身后,肩膀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有光从狭小的通风孔透进来,帖木儿背上的一双剑柄闪闪发亮。
我很好奇,帖木儿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不,应该说,我想知道他在地球上的复制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又正在做什么呢?
那么,我自己的复制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一路咬着双唇,咬到发痛,终于出了塔楼,进入通往餐厅的宽敞明亮的走廊。城堡的内部布局虽然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仍保留了一些共同特征。辨别方向并不难。
正好赶上吃早餐。女孩们正从橱柜里往外拿食物。我无意间观察到,两座岛的供应系统是一样的。每天夜里远程传送食物的橱柜,简直就是我们橱柜的复制品。
英嘉是客人,没参与摆桌。她一直在和谢廖什卡聊天,旁边还站着三个孩子。他们向我们迅速一瞥,投来警觉的目光。确实,让岛处在我们的支配之下实在太过草率。但他们足足留了四个人在城堡里,其他人去守桥……其他人?六个人守三座桥?两名战士守桥一整天,这不可能啊!
我有些困惑。要么是岛上的人对我们隐瞒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要么是我们忽略了什么东西。
谢廖什卡挥挥手向我打招呼,我下意识回应了他。早餐很对我们的胃口,大家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好奇地看着雅努什,他又黏上了马列克。
英嘉的眼神里也透着困惑。我便忍不住问道:
“谢廖什卡,你们每座桥都只派了两个人值守?”
他不解地看向自己的伙伴,耸了耸肩,又突然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儿,回答说:
“不是的,我们只有两座桥。第三座桥,很久以前被炸毁了……”
桥根本不是大理石的。
我跪下来,爬到切口不平整的断桥边缘,眼前的景象十分反常。断口处的粉红色“大理石”原来是由灰色小球粘塑而成,中间带有气孔,看起来像是破碎的塑料泡沫。但剑敲击在“大理石”上发出的声音喑哑、沉闷,和敲在石头上一个样。
“听说,这事儿发生在战后不久。” 谢廖什卡说,“有人骑着一箱炮弹落到了岛上。”
“没有人来修桥?”
“外星人吗?没有。”
我向桥下看去,透过远处蔚蓝色的水雾,可以看到粉灰色的石块。是的,四号岛的伙伴们安排得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他们的岛好比游乐场,打仗次数也比我们少,此处距离属于敌方六号岛的那半段桥头大约二十米,人是跳不过去的。
“当时岛上有很多武器。那些从欧洲,尤其从法国、德国和俄罗斯落到这里的孩子常常带着武器。我们城堡的其中一面墙上仍留有子弹痕迹。”
“外星人没有干预吗?”
谢廖什卡走到桥的最边缘,若有所思地低头看。
“据我所知,没有。随着弹药储备耗尽,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如果不关心我们所做的一切,那么外星人究竟为什么需要我们?”我问。
我们和四号岛的孩子们站在桥的护栏边,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很久以前的爆炸让护栏损坏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这种场景并不适合胆小的人。
“有时我会想,” 谢廖什卡语气平静,“我们已经被遗忘了。”
我们决定午饭后离开这座岛。我、帖木儿和作为陪同的小安德烈在树林中走了走。我没有抵抗住诱惑,从一棵不认识的树上采集了满满一口袋小得像樱桃一样的果子。很难说这种果子可以在我们岛的沙质土壤中生根发芽,但万事皆有可能。果子虽然不能食用,但树枝上开着的粉红色花朵非常美丽。我想折下一枝送给英嘉,又觉得难为情。
帖木儿挥舞着他的剑,砍断几棵细弱的小树,解释说:
“我要拿来做弓。”
我疑惑地耸耸肩。做弓不难,可要从哪里弄到箭呢?短弩可不能当作箭,必须自己动手做,自制的箭需要箭头。除非建一个铁匠铺,自己锻造。
我们毫无防备地返回城堡。现在的风向适合出海,但我们还想留在岛上吃个午饭。
麻烦在城堡前的岸边等着我们。看雅努什和英嘉的样子就知道出了变故。雅努什看起来张皇失措、惶恐不安,英嘉既伤心又气恼。马列克则靠在十米之外的一棵树上。我们走近时,雅努什迅速对英嘉说了些什么,英嘉没有看他,点了点头。
“伙伴们,”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有一个绝佳的想法,那就是巩固群岛邦联。”
英嘉的声音不是很兴奋。
“应当在四号岛上留下我们的……特使。”
我考虑了一会儿,问:
“特使当然是雅努什,对吗?”
帖木儿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雅努什,我不喜欢这样,”他看向马列克,“听起来像是当逃兵。”
“你们听我解释……”“特使”候选人支支吾吾地说。
“你说,”帖木儿心平气和道,“但你要知道,我不是英嘉,别指望我会同情你。”
雅努什沉默了。他坐在地上,脸埋进腿间。补了又补的T恤从牛仔裤里滑出来,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背部,后腰处还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我们不会拦着你的,也不能拦着你。”我说,“自己做决定吧。”
“伙伴们,让我留下来……”雅努什勉强挤出这句话。
“嗯,好吧,你遇到了同胞,我明白。也许整个四十座岛中只有两个波兰人。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航行?”帖木儿声音冰冷。
“他不能……”雅努什轻声说。
“他不能。”英嘉回应说,“狄马、帖木儿,这是真的。”
我看了一眼马列克。他警惕地看着我们。马列克一头金发,身材高大,年龄跟克里斯相仿。这样的战斗力不能轻易离岛……
“帖木儿,我们任命雅努什为特使吧,既然他这么想要成为特使。”
帖木儿轻蔑地扫了我们一眼,上了船。
我感到很不自在。两个真理、两种立场再一次相撞了。帖木儿是对的,一名有经验的战士离开,会削弱我们岛的战斗力。但雅努什遇到了同胞,也可以理解。
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转过身。谢廖什卡和汤姆向我们走来。我们船长手里拿着的是卷起来的群岛地图。
“我给你们画了一些我确切知道的岛,” 谢廖什卡友好地微笑着说,“每座岛我都标注了。”
我点点头,“谢廖什卡,出了点儿意外情况。雅努什想留在你们岛上。你们同意吗?”
谢廖什卡没有太惊讶,点点头说:
“当然,请便。我们不会委屈他的。他这样做,是因为马列克吗?”
“是的。”我下意识低下了头。不管怎么说,雅努什的离开算是件遗憾的事儿,“谢廖什卡,岛上波兰人多吗?”
“不多。群岛这方面的分配机制很奇怪。国家越大,就有越多的孩子流落岛上,但发展水平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比如,有三四个岛的孩子都来自日本,多于来自中国或印度的孩子。”
真是奇怪的体系。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算了,我转向雅努什,说:
“雅恩,起来吧。我们去参加四十岛第一位特使的接风午宴。”
四号岛的值守人员回到了城堡用餐。我们和所有人一一道别,场面非常隆重。男孩们友善地亲吻了英嘉的手。我不知道他们是认真的还是别有用心。从英嘉豁达镇静的表情来看,她把这种告别方式视为理所当然。
但我们与雅努什的告别方式各有不同。汤姆认为这很正常,于是兴高采烈地对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英嘉无精打采地挥了一下手,就去了“威猛号”的船头。帖木儿则径直从雅努什身旁走过,像没看见他一样。
我和他握了手,想开个玩笑:
“好吧,雅恩。如果有什么事,就游回来。”
雅努什频频点头。在那个瞬间,我以为他会立马跳上小艇。当然这只是我认为的。
岛上的男孩帮助我们把船推下了沙滩。我和帖木儿从齐腰深的水中爬上了被海浪拍打得摇摇晃晃的船,准备扬帆起航。小艇勉强在水中漂流,因为岛上的高岸挡住了海风。
“再见!”谢廖什卡最后喊道,“我们还会见面的!”
雅努什沉默不语。他站在马列克旁边,马列克握着一个丹麦女孩的手。我想那是赫尔珈。
“我想回家,”帖木儿突然说,“伙伴们,我已经厌烦了。”
英嘉向我们走过来,走到船尾,盘腿坐在甲板上,忧伤地看着我们。
“家还很远,帖木儿。我们必须要打败外星人……”
帖木儿转过身,苦闷地说:
“我说的不是那个家,英嘉。我指的是我们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