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岛上的死亡
风平浪静,我们到达了群岛中间的某处。天已经黑了,勉强可以看见周围的岛。透过城堡的窗户可见昏暗的火光,像害羞、胆怯的星星。天气温暖,四周安静,水边传来微弱的音乐声,某座岛上有人在弹吉他。
“还要很久才能回到我们岛吗?”英嘉问,“我也来划船吧……”
“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划到。”我看了看笨重的船桨,说,“今天最好在水上过夜,就像前天夜里一样。”
没有人反对。我们放下船锚,但没有探到水底,所有人一起钻进了船舱。进船舱不是很方便,可待在里面非常舒服。汤姆立刻爬上了吊床,我们则歇在地上。英嘉默默地为大家做了三明治,还从壶中倒了些甜凉茶。我们专心咀嚼着夹香肠的面包。
“雅努什是个逃兵,”帖木儿突然说,“英嘉,你不应该帮他的。”
“我为他感到难过,”英嘉没有动摇,“他在我们这儿一直很寂寞。大家都取笑他,就连你也取笑过他,狄姆卡。”
我没有争辩。大家都曾取笑过雅努什,比如,说他不爱讲话是因为懒得学俄语。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小艇在水面上轻轻摇晃,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小桌上蜡烛燃起的火焰抖动着,倔强地向上伸展。在外部看来,火焰摇摆不定,船舱反而是一动不动的。当整个世界都倾斜了,保持直立的人很容易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我爬进吊床,伸出手,用手指熄灭了烛火。四周陷入寂静之中。当晚,我们没有商议就决定不安排人守夜。
“晚安。”我盯着黑暗说。
“谢谢。但愿今夜不要有风来捣乱。”英嘉回应道。
直到午餐前都没有刮风。我们晒日光浴,绕着“威猛号”游泳,教汤姆俄语,又尝试着钓鱼。我们的船长学会了非常复杂的一句话:“以邦联的名义,请你们放下武器。”帖木儿抓到了一条五厘米长的鱼。当我们终于对无所事事感到厌烦时,海面上吹起了微风。
奇怪的是,汤姆并没有急于升帆。他用混合着俄语单词的英语解释说,现在这股风可不是顺风,操作船帆逆风而行的本事只有在专业游艇上才能发挥,“挂着被单的洗衣盆”可不行。要说对“威猛号”的描述最为丰富多彩的非谢尔让莫属,我们还没有听过汤姆给过什么评价。看来无法自由地控制小船让他非常恼火。
在高涨的海浪中,“威猛号”晃荡了半个小时,这比风平浪静更让人难受。紧接着,我们看见了滚滚乌云。
大片的灰紫色云彩从东面笼罩过来,就像给天空盖上了一块深色的厚布,遮住群岛的阳光。前部的云蓬松散乱,延伸出条条细线,如条纹般,略微呈深红色,似乎正在燃烧。这当然只是错觉。但很快,在群岛昏暗的上空,完全真实的蓝白色闪电在乌云间闪烁起来,隐约能听到轰鸣的雷声。
“暴风雨要来了。”我莫名说出这句话。
我和汤姆在船舱外站了一会儿,盯着逐渐逼近的乌云沉默不语。我把胳膊肘支在船舱外壁上,木板被我压弯了。真的可以驾着这样一艘缝缝补补的小艇出海吗?甚至到公海?一群傻子。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返航四号岛,可是回头也很难了。狂风无情地带着我们向西驶去,漂向一座长满低矮深色灌木、混杂着稀疏树丛的小岛。这座岛的形状像一弯新月,远处的小岛尽头可见一座低矮的城堡,角落里有一座宽宽的塔楼,不高,没有看到人。
越刮越猛的风想要扯走我们手中的地图。我们确认地图上没有任何关于这座岛的信息,再往西还有两座岛,而再往外就是大洋了。
汤姆担心地看向天空,说:
“非常糟糕。”
“我们只能靠岸了。”帖木儿耸耸肩,“你们觉得呢?”
已经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了。我们升起帆,小艇向前冲得飞快,像加装了引擎一般。浑身湿透了的汤姆手握舵盘,面色阴郁,一直在发抖。如果他把登陆四号岛看作是一桩有趣的事情,那么即将到来的风暴对他来说,则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危险。
“威猛号”快速向小岛靠近,即便这样,海滩上也没有人出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桥,看着它被乌云中暗淡的彩虹照亮。就算岛民都在桥上值班,现在也该回城堡了。海滩上不可能没人看见我们。但哪儿都没有人。
小艇抖了一下,放慢了速度,是龙骨触底了。帖木儿跳下船,准备推船尾。但随之而来的海浪再次抬高了“威猛号”,小船搁浅在岸边的浅水区。帖木儿步履艰难地紧跟在后面,穿过咝咝滚动的海水。
我整理好腰带上的剑,跳上岸,转过身向英嘉伸出了手。英嘉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她更愿意自己蹚水上岸。
我有点生气,转过身环顾四周。海滩上覆盖着细小的鹅卵石。距离海水五米左右是低矮的多刺灌木丛,小小的塔楼和城墙立在远处。
“狄姆卡,帮把手!”英嘉喊道。
我们四个人把小艇拖到离水更远的岸上,刮掉船侧刺手的木屑。汤姆巧妙地将带锚的绳子系在远处湿漉漉的大圆石上,再回到“威猛号”,开始固定船帆。我和帖木儿则爬到光滑的巨石背上。
景色很凄凉。周围是多石、阴沉的地面,适应了环境的灌木几乎已经不长叶子了,树被风吹弯了腰苟延残喘。四下看去,到处都是巨石,混杂着形状不规则的灰色草墩。
“如果这里所有人都死于无聊,我不会感到惊讶的。”我一边说,一边跳到了坚硬干燥的地面上。
帖木儿仍站在巨石上,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他手中的剑不只是金属的,似乎还闪动着蓝色火焰。也许是闪电在钢刃上频繁反光造成的。
“无聊是不会死人的,”他阴沉地说,“相反……”
帖木儿从腰间拔出匕首,拿在手里摇晃几下,突然抡起胳膊,使劲把匕首投进灌木丛深处。帖木儿能够做到瞄准投掷,而匕首对我来说,仍然只是一个木制玩具。
随着啪的一声,匕首刺入一个灰色的草墩。我们稍等片刻,还是毫无动静。随后才传来短暂、压抑的叫声。草墩抖动着稍微抬高了一点儿,变换形状,被扔到了一边。从被丢弃的伪装下面,站起来一个瘦削、半裸的男孩,高颧骨配上一双窄眼,脸上没有痛苦或其他任何表情。男孩慢慢举起剑,好像我们就站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他恶狠狠地笑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帖木儿,紧接着便一头向前栽了下去,脸扎进了锋利的石头。
“真糟糕。”帖木儿一边跳下来,一边小声说道。
隐藏在四周的其他战士迅速且悄无声息地一跃而起。他们共有六个人,黄皮肤,上半身赤裸,手里拿着剑。其中两三个人像帖木儿一样手持双剑。我回头看向小艇方向,英嘉站在水边,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汤姆则向“威猛号”退去。已经放下帆的小艇被拉到了岛上距离岸边很远的地方,至少需要五分钟才能把船重新拖回水里。
只有我和帖木儿能给汤姆和英嘉这五分钟。
“你们快跑!”我一边拔剑,一边喊道。我还有更多想说的,我想说我们没有任何胜算,最好立刻扑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雅努什的离开,真的对我们非常不利。我根本不想死在与陌生男孩的战斗中,但我们现在没有退路。还有,英嘉本不应该跟我们一起航行。即使现在,我背对着她,还能感觉到她在我身后。但这样也许更好,“威猛号”离开岸边前,我绝不会让自己倒下。
我没有时间说话,也没时间深思熟虑。这是群日本人,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们就扑向了我们。
从战斗的第一秒开始,我就在用“蝴蝶”招式。这招是在敌方占据数量优势情况下使用的。此外,此招虽然会因为胳膊太累而不能坚持太长时间,但相当可靠。而我只需要五分钟,只要五分钟。
攻击者分开了,三人攻击我,三人攻击帖木儿。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没有打算绕过我们去攻击小船。也许他们认为,这样不道德?我蹲下来,用剑刺向日本人的腿。这招叫作“微风”。男孩们同时跳起来,避开了剑击。好吧,我以脚跟为支点横扫了一圈,再次发起进攻。谁也不能一直保持在空中,至少有一名攻击者必落在我的剑刃之下。
但是他们竟想到办法集中在一起,翻个跟头,再次免于赤脚被我击中。我的剑的确差点儿把他们的头削下来,但很遗憾,“几乎”在群岛是不算数的。当我准备进行第三次进攻时,男孩们翻了个空翻,站住后用剑挡回了我的袭击。我勉强拿住剑,再次使用“蝴蝶”招式,这次纯粹是惯性反应,因为我身后发生的事(我旋转时,看了一眼小艇)打消了我继续战斗的欲望。
汤姆没有切断锚绳,也没有把小艇推下海。他正在船尾的一堆东西里翻来翻去。他是不是把剑留在那里了?而英嘉正朝我们跑来,想来帮我们。
“你们快走!”我一边挡住袭击,一边喊道。
我大喊着,但马上意识到这只是徒劳。他们根本不会离开,就像我不会自己离开一样。三个男孩和一个倔强的女孩将战斗到底,共同对付被伙伴之死激怒的六个敌人。
天几乎已经黑了,乌云像一个坚不可摧的灰色盖子罩住了我们。闪电惨白的光像一个花样频出的雕塑家,把我们静止的古怪身影从黑暗中雕刻出来。闪电划过,帖木儿用一把剑自卫,用另一把剑攻击。再一次电闪雷鸣,帖木儿仍然被三人围攻,但沉重的黑色血滴缓缓滴落,悬在空中。又是一声雷鸣,我趁一名敌人不备,想要一击拿下他,但没有成功,甚至还险些无法躲避对方致命的利刃。又是一次闪电,英嘉已经来到我和帖木儿之间,我的一个对手开始转向她。那些与帖木儿激战的人没有理睬英嘉。对于我们每个人的实力,日本人瞬间就做出了评估。
几个闪电连续爆发,汇成了如探照灯般炫目的亮光。这样奢华的照明条件是战斗的催化剂。
攻击者凭借惊人的协调性,瞬间挡住了我的剑,两把剑轻易使我处在易受攻击的位置上。如果我还有一把剑,哪怕空着的那只手上再握一把匕首,他们一定会吃亏的。可我的匕首还插在腰带上。我还没来得及拔出它来自卫,一个日本人就跳到了空中。
这个动作更像是飞而不是跳。小男孩像压紧的弹簧一样向上弹起,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我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脸上遭到并不剧烈的一刺,像是被粗鲁、猛力地一撞。耳朵嗡嗡响了起来,双手发软,但意识还清醒,我甚至进行了回击,有力而准确。可对小男孩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他再次腾空,用脚踢我。这一次,他踢中了我的胸部。我倒下了,后脑勺撞在石头上。剧痛瞬间传遍了全身。我感到血从脸上的伤口流出,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我手中的剑被打飞出去十万八千里。我看到一个日本人的利刃逼近。帖木儿也倒下了,要么为了闪避一个特别阴险的袭击,要么就是躲闪不及。我看到那个打我的空手道小子从他一个同伴那里拿起剑,向我伸过来。但我怎么都看不到英嘉,这是最让我沮丧的。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没准儿不杀女孩子。只是我不能确定,这对英嘉来说是不是好事。
高举的剑直逼我的头顶,在闪电的蓝色光芒中。我闭上了眼睛,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躲闪。那把钢刃已经离我的脑袋只有几厘米。一动不动举着剑的男孩只是幻觉,是视网膜上虚假的影像,是闪电一闪而过的定格。日本少年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震耳欲聋的响雷撕裂了天空,而轰鸣声将淹没我的尖叫。
打雷了,声音不大,是手枪射击发出的干巴巴的声音。我的脸上流下了雨滴,又热又咸的血滴。
我睁开眼睛。那个日本人双手捂着胸口,缓缓倒在我身上。在他胸口,紧攥的手指下好像有一个小小的圆形伤口。汩汩黑血正从他的指间涌出。
我飞快地跳了起来。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躺倒在我的脚边。我从他松开的手中抽出剑,转过身。
汤姆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双腿分开,相距很宽,双臂向前伸直,左手握住右手腕,右手攥着一把手枪。那是一把乌黑色、几近扁平的手枪。一缕瓦灰色的烟从枪筒中徐徐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