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 变
清晨已经来临,天空却没有变亮,但某种捉摸不定、难以理解的东西在悄悄提醒我,黑夜已经结束。也许我只是不再犯困了。我们向着黎明前行。
“威猛号”经过了两三个岛岸,我们才认出二十四号岛上熟悉的城堡轮廓。我转动船舵,迎风驾驶小艇来到其中一座桥下。前方的黑暗更为浓重,远处的闪光中隐约现出棱角分明的影子——那是我们的城堡。
无力感爬上了我的心头,这种感觉令人厌恶。因为回家而产生厌恶感,这不可以,也不应该。或许猩红色盾牌城堡对我而言根本不是家,而是监狱。
我们没有计算好距离,小艇全速冲向平坦的沙岸。我摔在凹凸不平的船舱残骸上,汤姆和英嘉及时抓住了桅杆,帖木儿则被直接甩到了岸上。我赶忙爬起来跳出小艇,向岛上走去。一般情况下我不用为帖木儿操心,但现在他受伤了。
当我走上岸时,帖木儿已经站在那里,将剑从剑鞘里拔出。我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一只肩膀。
“帖木儿,没事了。这是我们的岛。”
帖木儿点点头,不情愿地放下剑,但他的眼睛仍紧张地盯着暗处。一旁的汤姆和英嘉一直没闲着,努力把小艇拖得离海水远一些,而我也没有想过要去帮他们。我看向帖木儿,听到他的低语。
“狄姆卡,别乱想。我虽然在自己的岛上随身佩剑,但我没有疯。对我而言,邦联是唯一的机会。”
细长的闪电在地平线上盘旋,如苍白的、发着磷光的影子堆叠在满是云彩的天空中。帖木儿继续小声说:
“我们的岛,不是我的第一座岛,你明白吗?就算我们的岛遵守了所有游戏规则,取得最后的胜利,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当时,我从半空中掉到了千石岛上,就是那座我们差点儿丧命的岛。我在那里居住、学习了六个月。然后我离开了当时的联盟,希望能找到真正的伙伴。趁天黑的时候,我翻越了一座又一座岛。只有克里斯知道我的来历,但克里斯不会说的。你也别说出去,听到了吗?”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低声问道。
“为了让你明白,我会为邦联战斗到底。我没有别的出路。我得比其他人都更加小心。”
我点点头,虽然他可能看不见。英嘉走了过来。汤姆正忙着挪开船舱的木板,在小艇上寻找装着东西的袋子。他可能是白费劲了,毕竟所有东西都已经被暴风雨冲走了。
我们靠岸的地方离城堡不远,但走向城堡的路途却出乎意料的漫长。风暴有可能是虚幻的,但雨是真实的。走在寒冷潮湿的沙滩上,我们的脚会下陷,有几次甚至不得不绕开已经变成沼泽的洼地,累得筋疲力尽,我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地后悔没有建议大家在小艇边等到早上。但该面对的总得去面对。
我们走到城墙边。粉红色的石墙被雨淋到褪色,在夜晚难以捉摸的黑暗中看起来像暗灰色。城门是开着的。
“真是心大。”帖木儿不满地说,“要不要吓唬吓唬他们?”
里面还是没有人回应,不过帖木儿也并不想搞出什么动静。我们现在只想要城堡房间里一张舒适的床铺。甚至不必在自己原来的房间,只要能躺下就行。
城堡里的门虚掩着,狭长的门缝露出或明或暗的淡黄色亮光。
我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英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不说话了。
“狄马,”帖木儿低声说,“你上吗?”
我点点头,瞥了一眼剑,希望剑身能再次发光。唉,不过这不取决于武器,而是取决于我自己。我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也没有怀疑,只有疲惫。身体像铅一样沉重。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扇间的缝隙向里面看去。
走廊上,通往地下室的小门前,燃着一堆火,两个小男孩背靠背坐在一起。我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或许是因为临阵退缩的帖木儿,又或是因为胆小的自己,我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我推开门走进去。男孩们猛地跳起来,其中一个人的脚碰到了火堆,尖声尖气地啊呀了一声。是马廖克。
第二个男孩慢慢地拔出剑,刀刃上反射出来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颧骨和紧闭的嘴唇上,额头上有一道已经结了痂的伤痕。我们当初起航时,艾哈迈德——这位二十四号岛指挥官的脸上还没有这样的点缀。
“你好,”我看着马廖克说,“怎么?你已经放出来了?自我改造完成了?”
马廖克讪讪地笑了笑。我转向艾哈迈德,问:
“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吧?你怎么在我们这里值守呢?你可是客人。难道克里斯在你们岛上?”
艾哈迈德愣住了,手指扭动着他的剑柄。马廖克转过身,把手放在背后,甚至没有想要拿武器。
“我们太累了,艾哈迈德。现在我们要爬到床上去,有事明天……”我带着疲倦的微笑走到他们面前。当离艾哈迈德只剩下两三步的时候,我拔出剑,跳过火堆,正好和他面对面。
“把剑扔了,”我把剑尖抵在他的喉咙上说,“把手松开,然后把剑扔了。”
我用余光盯着马廖克。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然后走到墙跟前,坐在了地板上。
“我数到三。”我要求说。我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只是真诚地希望他会扔掉剑,“一、二……”
艾哈迈德向后仰头,远离剑刃,用自己的剑猛地一砍,挡回了我的剑。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双手握剑向前冲向我。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战。我把剑身举过头顶,等他靠近。在这种情况下,胜负只取决于一击。
门口传来弩弓轻轻松开后啪的一声。
艾哈迈德的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就像一阵压低了的咳嗽声。他放下剑,双手抓住喉咙,细细的手指摸索着脖子,触到了弩箭的短尾巴。他面色平静,又像在思考着什么,倒在了地板上,不知何故,整个过程非常缓慢平和。
汤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没了箭的弩。他一定更喜欢使用弩箭这种更为安静的武器,而不是手枪。
“其他人在哪儿?”我看着艾哈迈德,向马廖克问道,“在哪里?”
“在地下室,”马廖克无精打采地回答,“别担心,他们只是被关起来了。”
现在我才注意到,通往地下室的门上顶着短而厚重的两块大木头。
“城堡里有多少……这些人?”我含糊地问了一句。
“二十四号岛的两个,三十号岛的三个。在那里,上面。”
帖木儿进来了。他看到马廖克,轻声骂道:
“该死,怎么又是你?”
“怎么就‘又是我’了?”
“又找到了新主人!”
帖木儿本想大声喊出这些话,但声音仍旧很小。如果现在燃起新的战火,帖木儿根本就没什么胜算。
“汤姆,把你的手枪拿出来。”我直截了当地冲澳大利亚人说,并不十分在乎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汤姆听懂了,从腰带中抽出了武器。马廖克听到“手枪”一词,精神一振,俯身向前,眼中闪现出光芒。
“哇,让我看看!”
我和帖木儿交换了一下眼神。帖木儿的脸气得变了形。
“小子,对你而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玩具吗?”
他们可能朝他开枪,这一点马廖克似乎还是不明白,他也许一直认为自己是三十六号岛的战士?
“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我问。
马廖克耸耸肩。
“我们的人还躲藏在地下室里,艾哈迈德和他的人占领了我们的城堡。他们找到了我,问我为什么被关起来。克里斯可能什么也没告诉他们。我就撒了个谎,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提议让我跟着他们。于是就……”
“明白了,”帖木儿点头道,“如果托利克或者音乐疯子伊戈尔这样做,我会赞许他们。但你明明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都杀了!你可以刺杀艾哈迈德,放出我们的人!”
马廖克摇摇头,接着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笑得非常开心,无忧无虑。
“我不能,我不会打仗了。”
如果马廖克没有撒谎,那这事就发生在他身份暴露并被关押起来后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
早晨醒来后,他感到了莫名的空虚,有一种痛苦的失落感,像是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直到再次拿起剑,他才明白了一切。他做了两三个弓步,却只记得动作和招式,神出鬼没的敏捷和速度消失了,那是他之所以能成为岛上最好战士之一的原因。外星人不仅能够赐予礼物,同时也能收回礼物。
在马廖克述说这一切的同时,我们拆除了挡在地下室门外的木墩 ,不停地敲门,呼唤着伙伴们。终于,里面传来克里斯低沉的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
“开门,是我们。”帖木儿说。
我们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拉开屏障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露出了一张警惕的脸,是我们的指挥官克里斯。他眯着眼睛。我们手中的火把已经快燃尽了,但这光亮对他来说还是过于刺眼。他盯着我们,手里还拿着剑,一言不发。突然,他抱住了我们两个。帖木儿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受伤的手臂被紧箍在我的身上。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的。所以就一直等着。”
克里斯嘴里还在嗫嚅着,托利克、音乐疯子伊戈尔、伊利亚、丽塔和塔妮娅已经从半开着的狭窄门缝中钻了出来。
伊利亚包起来的左手还挂在胸前。音乐疯子伊戈尔的右手从肘部包扎到指尖,看到我询问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
“我用手挡剑了……”
他陡然间变得极其恼怒,没有任何过度情绪:
“播放器没电已经一整天了。我们生了火,但火充不了电呀。”
只有托利克身上没有绷带。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他咬破了的嘴唇煞白煞白的,眼神中充满了冷漠和愤恨。我意识到,托利克心中似乎积压着血海深仇。
“谢尔让在哪儿呢?”我想要把举止怪异的托利克变成以前那个轻松快乐、无忧无虑的岛民。可我一开口就发现,我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这不仅没让他轻松一点儿,反而起了反作用。
“他被杀了,第一个。”
托利克的声音像他的眼神一样愤怒而冷漠。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无尽的阴冷涌上了心头。谢尔让,一个永远的辩论者和怀疑论者,并没有和我成为像托利克或帖木儿这样的朋友。但我曾和他并肩作战,在大理石桥面上与敌人殊死搏斗。
不可饶恕!
“那么其他人……”我停了下来,已经感觉到谢尔让只是死亡名单的开头。
“列尔卡。”
我吸了一口充斥着烟味的空气。列尔卡?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我们即使曾经杀光过岛上的所有男孩,也没碰过小姑娘。
“箭伤吗?是意外吗?”我不知为何还抱着一丝希望问道。我很难相信,这些不久前的朋友会做出如此卑鄙下流的事情,但我还在坚持不懈地为他们找借口。
“剑刺死的。我们撤退时,列尔卡耽搁了。”
不可饶恕!
“奥莉娅呢?”
“她被俘了,在塔里,我坐过牢的地方。”马廖克快速地回答道。
“她没事吧?”丽塔焦急地问。
马廖克耸耸肩膀。
“是的,没事儿。他们好歹给她饭吃了……不过,艾哈迈德和鲍里斯审问她的时候,她一直在号啕大哭。”
“审问?”丽塔惊讶地又问了一次,“他们审问奥莉娅?”
克里斯跑到马廖克跟前,抓住他双肩,摇晃着。
“你这小子!蠢小子!”
马廖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能奋力挣扎。克里斯放开了马廖克,抡起胳膊,却收住了手,走开了。我走向马廖克。他还在抱怨地问:
“伙计们,你们怎么……”
我干净利落地扇了马廖克一个耳光。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你来到岛上时还是一个小孩,不是你的错;克里斯用严格的英式管理保住了猩红色盾牌岛,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马廖克,你没有错,但是……
永不可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