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 困
从桥上回来时已是黄昏。我一整天都赤身躺在桥中间,把木剑包在衣服里枕在头下,舒服地晒着太阳。眼前视野清晰,能观察到我们城堡和三十号岛城堡的情况,不管谁出现在桥上,我都有时间从容穿衣,做好准备迎接任何突发事件。但三十号岛已被邦联肃清,至今仍然空无一人。我在想,将来掉到那座岛上的第一个男孩,将会面对多么艰难的生活。
伙伴们去危险的桥上执勤了,我被允许在这里放松一会儿。昨天回来后,我睡得像个死人一样。晚上,我在梦中听见有女孩进到我屋里说悄悄话。英嘉可能担心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我甚至感觉到,她俯身低头看了我很长时间,还用嘴唇碰了一下我的额头。当然,这也许是我在做梦。后来丽塔低声说:“我们走吧,让他多睡一会儿。”我想放声大笑,告诉她们我根本没有睡觉。但之后我一直昏睡到早晨。
醒来之后是莫名的疲惫和头痛。但我根本没有时间搞清楚这些糟糕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帖木儿的情况比我更差。可见,能执勤的战士有多么少。我应该去值守。克里斯看了看我无精打采的脸,把我派到了东桥。在东桥值班,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任务。他把汤姆和托利克派到了同一座桥上,因为他们手里有枪,守桥没有任何困难。而克里斯自己和伊利亚、音乐疯子伊戈尔及马廖克,则去保护剩下的桥。还好,尽管我们损失惨重,但仍可以战斗。
我是第一个回到岛上的。城堡里现在很安静,走廊里冷清清的,四下无声,让人感觉很陌生。我穿过走廊,看到屋子都空着。女孩们都在帖木儿的房间。房间里也没声儿,但这完全是另外一种安静。帖木儿睡着了,女孩们紧紧围成一圈坐在窗边。寂静中的呼吸声、难以辨清的低语和衣服的簌簌声证明,这里还是有人在的。女孩们一下子都转向我,我看到了奥莉娅惊慌恐惧的目光。为了安抚她,我笑了笑,走开了。
混账,这些混账……
鲍里斯——艾哈迈德的朋友兼助手,被我亲手杀死了。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是第一个被我用必杀的决心用剑刺中的人;是第一个没经过任何交战就被我杀死的人。
当时,我们所有人一起冲进了五名侵略者正在睡觉的房间。甚至连帖木儿也撑着虚弱无力的身子走在后面。就连英嘉和丽塔,以及可怜的、无人理解的、满脸血迹、嘴唇干裂的马廖克也都一起来了。
有一个小男孩没有睡觉,看样子正在值班。他刚抓起剑,汤姆就开枪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小男孩被撞飞在墙上,倒在了地上,就像电影里一样。
子弹不是刀剑也不是弩箭,也不是终止生命的小铅块。这种近距离射击,就像巨人的重拳出击。
我赶在其他人之前,扑向最边上的一张床,鲍里斯坐在那张床上呆呆地看着我们。从前的他在我看来只是个沉默寡言甚至非常腼腆的小伙子。
鲍里斯还在说些什么,但此时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不过我能猜出他说的话。
“……把我的剑给我……”
“门儿都没有 。”
“你不会……杀手无寸铁的人……”他像穿过一层厚厚的棉花,勉强挤出来这些话。
“我会。”
我一剑刺向他,然后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克里斯,用眼神问他:“我做得对吗?”我看到他轻轻点头,回答我:“你做得没错。”骑士游戏结束了,也许结束于第一次开枪,或许是更早的时候,当两个少年侮辱一个无助的女孩的时候。
“把所有人都带到桥上去。”克里斯简短地下达指令。
“哪座桥?”托利克问。
“随便。带到桥口,扔下去。”
托利克看向我,好像我也已经成了指挥官,可以发号施令。
“如果他们反抗,就先杀了他们。”我冷冷地说。
也许我会觉得惭愧,但不是因为我所说的这些话,而是因为我语气冷漠。有时候,卑鄙与被迫残忍的不同在于微小的细节,在于语气或者眼神中传递出来的情绪。然而,更糟糕的是,有时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区别。
我一回到房间,就倒在了床上,心中很烦很闷,不想睡觉,不想吃晚饭,不想看见任何人。过了十分钟,克里斯来房间找我。
指挥官坐在对面的床上,盯着我看了许久。曾几何时,我沦落到岛上的第一个早晨,马廖克也是这样看着我。只不过那时,我们还会微笑。
“克里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会关系破裂?”我问道,“我真的不能理解。”。
克里斯用手支着下巴,耸耸肩,无奈地摇了摇头。
“狄姆卡,要是我自己能弄明白就好了……哎,要知道争执在所难免,你们离开之前就是这样了。这一次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克里斯开始讲述艾哈迈德是如何从一场早会上离开的。当时,他们在争论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艾哈迈德的士兵们应该攻击眼下“难以制伏”岛的哪座桥。白天,邻岛熟识的朋友转告托利克说,艾哈迈德会见了邦联中两座岛的指挥官,并协商了一些事情。晚上,艾哈迈德来“谈和”。去城外视察的谢尔让发现,邻岛的孩子在接近我们岛的三座桥。
自卫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向地下室跑去。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撤退到了地下室。
我听着克里斯的讲述,渐渐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感觉,我也是所发生事件的参与者,克里斯所讲的事情听起来很熟悉。确实,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争吵,一场再简单不过的阴谋。宫廷政变,也都是从普通的不和开始的。
“克里斯,”我打断了他,“你知道的,这种事以前有可能也发生过。”
克里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跳到了床上。
“有可能,你说有可能?这种事儿肯定发生过。”
我也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就算不是艾哈迈德,其他人也会觊觎权力。”
“毫无疑问,外星人根本不担心我们组建邦联。他们知道邦联一定会土崩瓦解。四十座岛,四十种极其不同的风俗习惯和制度,有共和制岛和独裁制岛,有多国家组成的岛,也有单一国家组成的岛,其中有小孩儿,还有像我这样的大孩子。没错,我们都想回家。但因为我们想要的还有更多,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这里。没有人愿意等,没有人……”
克里斯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地补充道:
“毫—无—疑—问。”
“你为什么总重复这句话?”我忍不住说,“你没有别的词了?”
克里斯笑了。
“瞧,你自己看看,就连像我总说一个词这样的小事情,都能让我们吵起来。”
“不是这样的,克里斯。”
我们沉默了。
“谢尔让真的很可惜。”克里斯突然说,“我们嘲笑他疑神疑鬼,嘲笑他与所有人争论不休。但这次却是他救了我们。托利克说,谢尔让平白无故怀疑起艾哈迈德,人家明明是来讲和的。谢尔让很生气,说这事仍然存疑,于是就自己出了城堡……”
“他和所有人都争论不休……”我不知为什么重复这一点。
“我们岛上的人太少,还不足以形成集体意识。”克里斯不明所以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两点突出的个性。谢尔让好争辩;帖木儿是一名士兵、教练;罗姆卡,你还没来得及了解他,他是个乐天派。”
“他喜欢讲笑话。”我说。
“是的。”
“那托利克呢?”
“托利克?”克里斯思索了一下,“他……他……该怎么说呢?很适合待在这里?也不是。但他在我们这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明白吗?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熟悉了游戏规则,还学会了用剑。比任何人学得都快!现在过得最快乐的就是他了,游泳,钓鱼,设计游戏。如果需要打仗,他就打仗,而且打得很不错;如果可以不打仗,那就更好了。他很少和别人吵架,只和谢尔让吵过。”
“可能就该这样。”我小声说。
“狄姆卡,但你的特点,我无论如何都摸不清。”克里斯说,“我的职责是了解你们每个人。但你,我实在琢磨不透。”
“我没有特点,全面发展。”我开玩笑地说。但克里斯回答得很认真:
“有道理。可我怎么都搞不明白。”
“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帖木儿或托利克的技能、我的指挥能力,这些外星人都不在意,都在游戏规则以内。但应当走出这个循环,找到突破口。应该、应该有的……”
“毫无疑问!”
我们笑了,两个人都稍稍放松下来。这时,门开了,好像门外的人在等待我们谈话结束。
托利克朝屋里瞅了瞅,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
“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立刻警觉起来。
“一起去看看吧,你们看过就知道了。”托利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小事一桩……”
对我们而言是小事,但二十七号岛的孩子们已然是火烧眉毛了。我们登上了瞭望塔,除帖木儿以外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我们岛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远处的滚滚浓烟,直上云霄,但只有站在瞭望塔上,才能看清浓烟的源头——二十七号岛的城堡。
“我还没听说过岛上会发生火灾。”克里斯低声说,他毫不客气地推开大家,挤到一个利于观察的位置。
“是外星人干的?”伊利亚战战兢兢地推测道。
克里斯摇摇头。
“不是的,伙计们……”
他靠在栏杆上,站在露台的边缘。
“权力分割还在继续。”
我们从未像现在这般难受又羞愧。我们沉默了,不再提任何问题,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杰作。就让我们饱受折磨吧, 我们就该首当其冲自食其果。邦联正是我们的主意。而这个美好的理想,正在杀死那些相信它的人。
气氛不佳。我们匆匆用过晚饭,各自回到房间。房间现在足够每人一间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开心事。我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从一数到一百,编各种有趣的故事,但没有任何效果。我总是陷入极端状态——昨天整日昏睡,现在却被失眠折磨。当我终于渐渐入睡,躺在床边缘半梦半醒时,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微弱、短暂,但绝对真实。我睡意顿失,支起身子仔细听。但城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没有点蜡烛,摸黑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我很确定,声音来自隔壁汤姆的房间。
我犹豫一下,推开了房门。走廊比房间更暗,宽大的窗户被外面的瞭望塔挡住了,光照不进来。我持剑端在身前,顺着墙边走到隔壁房门口,用胳膊肘推开门。
房间里,淡黄色的灯光晃动着,忽明忽暗。汤姆没有熄灭蜡烛,虽然他平时为此挨过不少骂,但我现在庆幸他粗心大意。澳大利亚小男孩躺在床铺的被子上面。他还活着,因为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汤姆!做梦了?”我疑惑地用俄语问。
小家伙没有回应。我走近些,看到他双眼圆睁,双唇无声地颤动,又黑又大的瞳孔里映出受惊抖动的蜡烛火焰。
“汤姆?”
他在微笑,在对着某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我不知道的东西微笑。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无论对汤姆做什么,他都不会醒。这不是一般的做梦。
那只与汤姆一起掉落在岛上的包,就躺在旁边。
包里早就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小人书、练习本、彩笔和一个简单的微型计算器,当时立刻就被“充公”了。手枪肯定是汤姆想方设法藏起来的。但他根本没解释清楚,在地球上时,他到底从哪里弄到的这把手枪。
我拿起包,在手里掂了掂。包很薄,材质是尼龙和涤纶布,但拎起来比想象中重一些……
我猛地一拉,浅蓝色里衬脱线了。结实的机器缝脚脱线的地方换成了手工缝的扣钩。一些透明的小塑料袋轻轻掉在地上,袋中密封的是面粉样的细末。
我把小袋放回包里。当我手指夹住塑料袋时,白色粉末轻轻地吱吱作响。这一定是很干燥的缘故。我好奇的是,这种粉末该怎样使用呢?吞咽、嗅闻,还是静脉注射?不过最后一种方式存疑,因为汤姆没有注射器。我给他盖好被子,就去见克里斯了。
早晨,汤姆明显有些紧张,但其他方面表现正常。克里斯不动声色地派人到各桥值守,走过我身边时,不易觉察地向我眨了眨眼。澳大利亚男孩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终他作出决定,走到克里斯跟前。
指挥官没容他说一个字。
“你经常使用毒品吗?”他用俄语问道。
汤姆摇摇头。
“明白了。你会亲耳听到尸体们在海里游泳的。”
汤姆明白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开始说英语,语速很快,我一点都没听懂。克里斯也快速做出回应。
“他是个贩毒的。”汤姆离开了,克里斯说,“确切地讲,他把毒品转交给毒贩子……就是,交给学校里贩毒的。现在他害怕回到地球后,人家会向他要丢失的东西。”
“你安慰他了?”我看着汤姆和托利克从这儿离开向桥上走去,问道。
“是的,当然。我告诉他,我们永远不会回到地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