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号岛上的礼拜堂
如果毒品事件早些时候发生,我们岛上可能会沸腾几个星期。但现在,虽然我夜间的意外发现已经尽人皆知,但没什么人真正在意,因为邦联的崩溃把其他所有事都屏蔽了。
我们的桥又平静了两三天时间。不久前的盟友们还在梳理彼此之间的关系,没把重生的猩红色盾牌岛放在心上。我们又看到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缕缕浓烟,但已经无法弄清着火的是哪座岛了。之后,我们便又开始遭受袭击。
袭击通常发生在我们岛与二十四号或十二号岛连接的桥上。为了改变战术,袭击者偶尔还会穿过依旧空无一人的死岛——三十号岛向我们进攻。
也许,我们已经被当成造成群岛灾难的罪魁祸首。我们所有的邻岛朋友,比如十二号岛的乔治·萨里夫、二十四号岛的洛尔卡,都不知所踪,也许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从早到晚都在战斗,不再像从前那样心照不宣地协商休息,或在战斗中只拿出一半力气。现在每天都有人从桥上受伤回来,远离战斗,休息一两天。最近的战况总是短暂又混乱,分不清谁袭击了谁。战斗结束得很快,如同开始一样悄无声息——这种恼人的状况每天都在持续。我的一只胳膊被剑刺得伤痕累累,膝盖后面也中了一支箭。从战场上撤退时,我一瘸一拐,手上血流不止,被伊利亚和音乐疯子伊戈尔一左一右搀着拖回了城堡。音乐疯子伊戈尔皱着眉头,摸了摸我的腿,让我转过身。我匆忙把目光移开,眼睁睁看着别人用木制匕首从自己腿上剜出一个箭头,这实在不是什么美事。半小时后,我缠着绷带,敷着能瞬间缓解疼痛的治疗药膏,躺在了房间里。
丽塔变得非常温柔,懂得关心人。英嘉可能是被吓坏了,反而变得刻薄易怒。两个女孩围在我身边忙来忙去。几天后,我又回到桥上值守。小腿上留下了一个伤疤,是一个凸起的浅粉色疤痕,像一颗小五角星。
没有一个人再提起我们失败的邦联。我们私下里也不再轻易聊这件事。不聊外星人,不聊疯子船长,也不聊那次绕岛航行。“威猛号”被遗弃在岸上,远离海水,渐渐干裂。
我们的岛似乎陷入了一场梦境,一场无休无止且单一的梦境,为了取悦位于隐秘之处的外星人,必须毫无意义地作战。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正常。但就个人而言,我甚至很高兴,因为不需要绞尽脑汁做任何决定,也不需要计划打击外星人或者邻岛。我只想做些无聊的工作——一些细致的、不需要双手或头脑、仅需要耐心的工作。
每晚守桥回来,我都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绘制城堡平面图,一条线接着一条线,画在从汤姆笔记本里撕下来的纸上。城堡里所有房间都已经测量过了,剩下的只需要汇总一系列数字,譬如城堡的长度和宽度、外墙的厚度、走廊的长度和宽度、楼层数……
汤姆的计算器像玩具一样,曾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现在,我用计算器反复计算这些数字。在确定了剑的确切长度是九十三厘米之后,我又重新测量了几个房间。
数字是对的,但与城堡平面图上线条的总长不吻合。
已经很晚了,我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还是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找克里斯。我实在太困了,而谈话会持续很久。我可能是属鸟的,熬不了夜,但醒得很早。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我就起了床,大约是五点钟。
夜晚总是发现秘密的好时候,我又一次相信了这句话。
低微而清晰的耳语声把我挡在了克里斯房间门口。靠近虚掩的房门,我辨别出了这声音,心脏骤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是丽塔。
我本可以走开的,我应该走开的,但我突然不知所措了。
我觉得浑身燥热,双腿软弱无力,动弹不得。脑子里萦绕的唯一想法是,我是个傻子,比马廖克还傻。
“克里斯,我亲爱的。”丽塔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传过来,“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谁也没错。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能猜到的,我应该猜到的。”克里斯的声音仍像平常一样坚定。但这声音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影子,我们的指挥官仿佛在请求:请反驳我!说服我!
“也没发生特别严重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
“谢尔让……还有列尔卡和奥莉娅。”
“你想想,岛上哪个月没有人死亡呢?这和邦联有什么关系?再说,奥莉娅已经差不多没事儿了。”
接下来是片刻的寂静。我本该离开的,但我担心他们会听到脚步声。
“就这样吧,克里斯。天快亮了。你累了。”
“等等,丽塔。再等一会儿……我不怕累。”
丽塔笑了,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奇怪笑声:
“谨听你的吩咐,我的指挥官。”
“这样……舒服吗?”
“嗯……嗯。”
“我的公主……”
我走开了,退进黑暗之中,远离他们的对话,远离难以觉察的窸窣声,远离这两个伪装成孩子、以便更像真正孩子的成年人。
“我不能没有你,”丽塔颤抖着用我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说,“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介入战事。克里斯……克里斯……”
她不说话了,突然压低声音,轻轻呻吟起来。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疼吗?
我越退越远,已经听不见说话声,窸窣的动静也消失在黑暗中。现在我要躲回自己的小房间,盖上被子去睡觉。我要想尽办法睡着。
可是那把愚蠢的木剑绊住了我的腿,我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抓住空气,紧接着就摔倒在地上,木头剑身碰撞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过了两三秒,克里斯打开了门。我仍然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房间的窗户朝东,所以克里斯的剪影清晰可见。他手里攥着一把剑,所以胳膊看起来格外地长。
“是我,克里斯,是我。”
“狄姆卡,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侧影矫健挺拔地立在门口,我看着克里斯,忽然意识到他没穿衣服,一丝不挂。
“克里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来我屋里吧……麻烦了。”我不知为什么要加一句“麻烦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等我一分钟,好吗?”
难道我的声音太客气了,听起来很不自然吗?似乎所有害怕尴尬的人,都会用些莫名其妙的礼节来尝试补救。
“谢谢,我在房间等你。”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桌子上找到火柴,点燃蜡烛,坐在床上,盯着勉强烧起来的火苗。房间里充满硬脂融化后的舒适气味。
“怎么了?”克里斯不声不响地走进房间。
他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牛仔裤、T恤、旧运动鞋,还有腰间的佩剑。
“你看看这个。”我把图纸递给他,“这是城堡平面图。图上画了我们已知的所有房间和走廊。”
他看都没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已知的?”
“城堡中心有一个空白点。在王座大厅和厨房之间,有一个五米乘五米的空间,没有通向那里的门。”
克里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说,他很早就知道这个“空白点”,我不会感到惊讶。但克里斯说了些别的。
“你的建议是想办法进去?”
“是的。我们可以破墙而入。”
“外星人会允许我们这么做吗?”
我看着克里斯的眼睛。这个简单的问题让我不安。克里斯,我们的指挥官,这个岛上最勇敢、最强壮的人。难道你屈服了?
“我们不需要问任何人。”我非常坚定地说。
“狄马,有时候,外星人会禁止一些根本没有任何危害的事情。例如,他们不介意出现性行为。但是如果一个小伙儿和一位姑娘彼此相爱,那么就会有麻烦事。他们很快就会被杀死在桥上,或者不小心掉进海里,或者在夜里失踪。爱在这里是件难事。但我不认为外星人不喜欢我们相爱。相反,他们在巧妙地利用这一点。一个爱别人的人比一个只担心自己的人更容易控制。”
就这样吧。我转过身去,轻声答道:
“那你自己决定。或者……再问问别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久,克里斯开口了。语气温和,又带有几分讥笑:
“真蠢。我和丽塔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像我们这样的成年人是不允许住在岛上的。我一直在想你和英嘉的事儿,你们可以再平静地坚持三四年。”
我想发火。这与英嘉何干?
“谢谢,但我们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屈服于外星人。”
话说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三年时间就这样度过,实在太短;但要坚持下去,又未免太长。
“狄姆卡,把大家叫起来吧。”克里斯莫名轻松起来。
托利克建议找门。他竟然真的找到了。
这部分墙体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太一样。可能是石头颜色稍浅一些,又或者是砌得稍有不同。
帖木儿和伊利亚从地下室拿来两三根撬棍。一个星期前,我们就已经不再封闭地下室了。就算我们中间还有一个外星人观察员,他也没有什么可通报的。三十六号岛上的密谋已经结束了。
我们打破了墙。墙中的石头被水泥砂浆黏合在了一起,幸运的是,这些砂浆质量很差,多年来没有发硬,反倒变松散了。
起初,大家想把石头砸碎,但后来我们意识到,应当先把水泥敲出来。我们把撬棍捅进窟窿,摇晃铁棍,抠出一个个小石子。在这之后,工作进度就快了许多。
太阳已经慢慢从窗户爬了进来,克里斯很担心:
“伙伴们,我们得再快点儿。半小时后桥就合上了。”
“今天不用训练了?”帖木儿正举起铁棍要再砸一下,声音嘶哑地问。
“干完活儿后,你们再训练。”克里斯断然回绝道。
“明白。”帖木儿抡起胳膊把棍子砸进墙里,撬出了一块大石头,棍子却掉进了已经凿出来的窟窿里。帖木儿急忙放开手,以免手被豁口边缘刮破。我们愣住了。
克里斯第一个回过神,从托利克手中夺过另一根铁棍,几棍下去就把窟窿捅大了。石头砌成的墙体一旦失去了整体性,那么极其轻微的震动也会让它分崩离析。任何墙的强度都在于其整体性。没了这一点,墙是注定要塌的。
石块轰隆隆地掉进了扩大的窟窿里。洞的大小已经足以钻过去了,但我们没有急于行动。通过继续敲打墙面,已经能看出原本的门了。我一直等到克里斯放下手中的撬棍开始休息,才走到洞口,弯下腰,朝洞里看过去。没人阻止我。凝视黑暗,并不比砸倒一堵墙更容易。
起初我的眼睛还在适应环境,什么都看不见。从洞口散发出陈腐的空气,既不憋闷也不污浊,仅仅是陈腐。问题在于石室里几十年没有人待过了,连空气都是死的。
“那是什么?”音乐疯子伊戈尔轻声问。
我没有说话。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看,栩栩如生又毫无生气。那是一双忧虑、带有倦意的眼睛。
“朋友们,里面有一幅肖像。”我开口说,“对面墙上立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给我个火把。”
有人往我手中塞了一根裹着熊熊燃烧的焦油布的木棍。我把火把拿到身前照路,侧身挤进洞口。
里面的空间其实相当大。五米乘五米,与平面图的测量结果一致。顶部墙壁逐渐向中间收缩,形成一个类四椎体。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的门。对面墙角的两个木箱上,斜放着一幅木制边框的肖像画,画面上是一位戴着荆棘冠冕的大胡子男人——耶稣基督。墙上还挂了几幅圣像。
“这是教堂。一个礼拜堂。”我用火把照了照周围,困惑不解地对跟在我身后钻进来的克里斯说。
一只木桶已经干裂,侧倒在地上。此外还有几个箱子、几个也许曾经装着食物的空罐头。还有某种白色的东西散落在地上,上面覆盖着半腐烂的衣服残片。我感到一阵恶心。
有三四个人死在了这个封闭的礼拜堂。其中两个躺在我旁边,不是拥抱就是依偎在一起。我还看见墙边几小堆可怜的破布和骨头。
“残忍。”克里斯拉住了我的手,低声说。看来他也看到了骷髅,“狄姆卡,他们被残忍地杀害了。”
“他们是自杀的。”我莫名说出这句话。
墙边立着一个生锈的水桶,底部有砂浆石化后的痕迹,旁边还有几块鹅卵石。
门是从里面用砖砌起来的,表面涂了层灰泥。
克里斯慢慢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狄马,是练习本。”
我们很幸运,纸张几乎完好无损。本子已经变黄了,封面中央被撕出一个窟窿,皱巴巴的,但在火光下还可以看清字母。
帖木儿跟着我们进入了礼拜堂,看见骷髅,吹了一声口哨。他走到箱子旁边,咯吱一声扯开了一块木板,激动地说:
“克里斯!这里,好像有武器。”
也不知为何,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激动。我和克里斯不约而同地往外走。我俩出来后,托利克和音乐疯子伊戈尔马上钻了进去。克里斯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到窗口,回头看看我,把本子递了过来。
“你……给读读吧!”.
我们周围只有女孩,男孩子们在翻箱子。木板被扯得嘎吱作响。伊利亚在里面发出赞叹的声音。
“狄姆卡,读吧!”马廖克胆怯地说。他也没有进礼拜堂。也许他与我们有同感,本子上写的内容比任何发现都重要。
笔迹圆滑,是女孩的。墨水没有随年代褪色,反而变深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六日。”我读道,“二十天前,我们建立了我们的同盟……”
我一时语塞。正从洞口向外看的帖木儿自豪地喊道:
“克里斯,这里有两把冲锋枪!”
“被资本主义世界的敌对势力包围,我们岛决定不投降,我们要高举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帜。”
我感觉既悲伤又可笑,但更多的也许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