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伊拉克什一路飞行，风暴云团在夜空中聚集。厚重的黑暗云团挡住了星星，填满了夜空，甚至遮住了月亮。月光无法穿透云层，只留下银色的光线，勾勒出蓬松雷云的扇形边缘。一线银光……谢里夫试图从中振作起来。但皮里从宴会上带出的坏消息让他心情沉重。
宴会前，苏丹又吃了一剂解毒剂，好让他在觥筹交错中保持正常状态。虽然宫廷的随从仆人、其余的贵族和一般的维齐尔都没看出他有任何不妥，但谢里夫还是注意到了老人颤抖的手和灰败的皮肤。尽管忧心忡忡，谢里夫还是强迫自己正常用餐。接下来皮里的话让他措手不及，她用简短的话语解释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今晚他将失去生命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
现在他宽敞的卧室彷佛突显着他的孤独感。在透明的蛋球内，皮里盘旋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外形如同小娃娃一样的皮里把手放在弯曲的球壁上，好像想要挣脱出来。她漂亮的小脑袋上长发飘飞，如同蛋球里充满了静电。蛋球颜色不停转换，但始终会变回表示爱的深紫色。
太伤心。她摆摆手，看着他。不要这样。
「我可以接受即将到来的事情，皮里，」他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开开心心地面对。我甚至有点害怕。正如大家常说的『失去后的悲伤能衡量一个人拥有的事物』。而我拥有的太多了，皮里。」
格温、维克、提亚雷特和莱珊德拉站在他的卧室门口，呼唤他。
「现在方便么?」格温问。
「你说要教我们玩球赛。」维克说，「但我猜你只是想聊聊。」
谢里夫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然后转身面对他的朋友。「不，我不是想要聊天也不是想要玩游戏，维克斯。我只是需要你们陪在我身边。」
格温走进房间，她的表情悲伤而关切。皮里在谢里夫的肩膀附近盘旋，有了精灵的陪伴，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现在有了他的四位朋友和皮里，他的新卧室感觉不再空荡。这个房间的配置与他父亲的豪华寝宫几乎不相上下，似乎太过奢侈了——面积巨大，繁多的五彩织物挂饰，成堆的华丽艺术品。墙壁装饰着复杂马赛克。他床上的被褥刺绣绮丽、织工精巧，一件赛一件的精致华美。头顶的拱形天花板，贴着花纹的金边瓷砖，似乎可以吞没一切声音。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迷失在这个奢靡的房间里。
小时候，这样的住所在他看来也很普通，这是他作为苏丹的次子应得的待遇。但去年他一直住在伊兰蒂亚的学生宿舍里，平时也是在一个相当小的房间里和卢比卡斯圣者一起工作。他已经忘却了铺张的生活。房间的大小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是富有或权威的象征，而是肩负责任的大小的映射。
原本皮里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带着她的蛋球一直升到高高的天花板上，像个小太阳一样洒下光亮。然而现在她变得有些肃穆沉寂。他知道自己应该为小精灵感到高兴，但看到她受到自己的不安情绪影响，他暗暗松了口气。
格温和维克走到阳台上，抬头看向背光的云彩。
不过提亚雷特注意到了王子的担忧。「你看起来很不安，谢里夫。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吗?」
莱珊德拉深蓝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我很疑惑，但我昨晚做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梦。在一个更早的梦中，我看到了阿兹里克，高高地站在云端。跟现在似乎有点像……只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在谢里夫鼓起勇气答话之前，格温向上指了指。「这看起来像是雷暴。我想我看到了闪电。」
「那不是闪电，」谢里夫说，然后用力咽了咽口水，「是空气之灵。是精灵。」
他们全都聚集在阳台上，冷风吹在脸上。谢里夫深吸一口气，嗅到了潮湿的味道。云彩中闪烁着光芒，就像莱珊德拉的父亲在伊兰蒂亚创造的天空烟火。皮里在空中摆动闪烁，发出更明亮的光芒。谢里夫觉得她可能是在向天空发出信号。
谢里夫专注于讲述故事，谈论枯燥的事实和历史减轻了他喉咙的不适。「精灵是曾经帮助过伊拉克什的强大存在。成年精灵成为空气之灵，生活在云端。它们可以将自己的幻象放大到足以吓到任何人的程度。虽然我明白它们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也觉得它们很吓人。」
「我以为精灵都住在瓶子或灯里，」维克说，「我读过的所有故事都是这样写的。」
「这不是故事，泰兹。」格温说，给了他「有点儿眼色」的眼神，「这是真实的。」
「没错。」他带着一丝讽刺说，「来吧，博士。我们现在在一座巨大的飞行城市里，还在苏丹宫殿的阳台上眺望云层中的空气之灵。还有，我们乘坐飞毯到达了这里。嗐，我们现在需要一些计算器图标或哈里豪森射线来添加一些特效。」
谢里夫继续前行，但他的目光一直飘向皮里。「精灵拥有强大的魔法，是一种生命能量。它们可以用魔法来创造大多数人以为的奇迹。野心勃勃和渴求权力的人想方设法诱捕空气之灵，奴役并强迫它们服从自己的命令。但是空气之灵既聪明又强大，很多时候，当有人想要这样做的时候，被俘虏的空气之灵就会扭曲命令，让那人希望落空。
「自私自利之人通常只能从空气之灵那里求得三个愿望。之后，空气之灵就可以摆脱束缚，重获自由了。」
「看?精灵、瓶子和三个愿望，」维克说，「就和故事里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阿兹里克这个强大的黑暗圣者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囚禁了几个空气之灵。空气之灵每为人实现一个愿望就会消耗一部分生命力。阿兹里克用他的愿望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并运用了黑魔法让大部分土地干涸，生命枯萎。数百万人和精灵因此死去。伊拉克什本来也会湮灭在这场浩劫之中，但我们的众多子民牺牲了自己，解救了空气之灵，挫败了阿兹里克的计划。作为回报，空气之灵成为了我们的盟友。它们运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我们的维齐尔将伊拉克什从地面拔起，使之不受干涸大地的影响，永远地飞行。从那时起，伊拉克什的子民就发誓永远不会向空气之灵提出要求或愿望。这就是它们继续帮助我们、继续信任我们的原因。」他伸出手，张开五指，皮里飞近他身边，让他抚摸自己的蛋球。
「精彩绝伦的故事。」提亚雷特喃喃道。
「那你为什么有一个精灵?」格温问，「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得到皮里的。」
「在阿兹里克伪装变身谋杀了我的哥哥哈希姆之后，我对空气之灵心生怨怼。它们的魔法本可以探查出黑暗圣者的下落，但它们却没有那样做。它们本可以给我们警示，让我们保护哈希姆免受阿兹里克的伤害。空气之灵对于我们遭受的伤害感到十分内疚，曾试图安抚我的家人。但那时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选择了背弃空气之灵，发誓不再帮助或依赖它们。
「空气之灵成长缓慢，且数量稀少。当我父亲将皮里带到我的面前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空气之灵一族出于信任而给予我的殊荣，因为皮里是近百年来空气之灵一族的唯一后裔。我自负地把皮里当作一个有价值的小玩意儿，并自我地认为这是我应得的。但我其实很关心她，很快我们成为了亲密的朋友。我现在明白了，空气之灵本是希望通过皮里的陪伴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并与我的家族再次建立亲密联系。实际上，我是不配拥有皮里的。」
云层之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一道道闪电如熔金一般，从膨胀的积云中溢出。云层的形状不断改变。皮里全身发出黄色的光芒，高高地盘旋在谢里夫的头顶。这位伊拉克什未来的首领声音沙哑地说：「通常，精灵长大需要几十年，甚至一个世纪。我本以为皮里会陪伴我一生。但是奥菲恩将她扔进熔岩裂缝，那里的力量改变了她，加速了她的成长。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皮里成熟得如此之快。今晚她就会脱壳，成为自由的空气之灵。」
他的声音哽咽：「今晚她就会离开我。」
皮里俯身进入她的蛋球。必须离开。
谢里夫转向格温，努力保持镇定，试图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平稳，但泪水灼痛了他的眼睛。「今晚她就会加入其他空气之灵。皮里还很年轻，一旦她脱壳，她将变得非常容易被捕获。我不能让她处于危险之中。只有其他空气之灵才有可能保护她。」
心中情绪翻涌，谢里夫一时说不出话来。这看起来多么不公平，他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他的父亲不仅让他远离了伊兰蒂亚的学生生活，还改变了他的未来，施加给他重担，而变化还不止这些。他的父亲行将就木，谢里夫对此却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谢里夫即将成为苏丹，这比他预期的要早得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将不得不在没有皮里陪伴的情况下担起这份重任。成长之痛来得太过汹涌，太过突然。
膨胀的云朵离得更近了。电光一闪，众多脸庞、一群巨大的身影开始显现。一个英俊而严肃的秃头男子，有着尖尖的胡须，长而卷曲的眉毛。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浓密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笑容真诚，眼神明亮。她精致的五官让谢里夫想起了皮里的小脸，现在他可以想见自己的小精灵长大之后的模样。
谢里夫听到了伊拉克什很多阳台和塔楼上传来的呼喊和喧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那些奇怪的面容。即使在伊拉克什，空气之灵也很少见，当有小精灵回归空气之灵一族时，这应该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但是苏丹病得太重了，谢里夫现在的情绪又太低落。他难以忍受在这么多欢呼中与自己心爱的皮里告别。他希望他可以私下完成送别，在他最亲密的朋友的陪伴下。
皮里似乎变大了，她的蛋球不断扩大，并渐渐变模糊。空中的人脸越来越近，一道道闪电划过云层。「皮里，我们的女儿。我们是来接你的。现在和我们回去，完成你的使命。」巨大的男性脸庞发出比雷霆还要响亮的声音。
「孩子，我们会带你回家，一起飞向天空。」母亲说。
在云层中的面孔后面出现了许多类人的头颅，空气之灵在闪光中合唱。谢里夫举起双手。格温和维克倒吸一口凉气。提亚雷特瞪大了眼睛，显然被空气之灵释放出的巨大力量所折服。
莱珊德拉睁大的眼睛里满含泪水。「这就是我在梦中看到的情形。」
「去吧，皮里。要安全，要坚强。」谢里夫几乎说不出整句。
皮里的外壳完全淌散了，这个玩偶一般的小精灵变大了，同时也变得透明起来。获得自由，她高高飞起，划过天空，绕着伊拉克什的高塔盘旋，来到主宫殿的蓝宝石圆顶上，又去到最高的尖塔顶端。皮里对自己可以随意自由地飞翔感到异常兴奋。谢里夫眼角的泪水滴落，但他为皮里感到高兴，他知道自由才是她的归宿。
许多空气之灵靠近皮里，欢迎她。这么多空气之灵出现在眼前让谢里夫有些不自在。兄长哈希姆死后，他就对这些令人敬畏的存在充满怨恨。他说过难听的话语，背弃了他们。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空气之灵们该做什么，并不由他决定。
维克激动地挥手。「等等!嘿，空气之灵，我们有一个请求。我们需要您的帮助。我母亲被冰珊瑚冻住了。阿兹里克抓住了她。」
格温跟着维克喊：「是的，你们也和阿兹里克有仇，是吗?」
云层中那些闪烁着光芒、高耸的面孔齐齐皱眉。「伊拉克什人不会对空气之灵许愿。」那似乎是皮里的父亲在说话。
「我们来自伊兰蒂亚，不是伊拉克什人，」维克声嘶力竭地说，「我们可以。」
谢里夫把手搭在维克的肩膀上。「我们不是想奴役你们，」谢里夫对空气之灵说，「皮里会告诉你我们的为人以及我们的遭遇。她知道阿兹里克是多大的威胁。听听她的话吧，我们希望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获得你们的帮助。」
皮里俯冲而下，飞到他面前。她是那么美丽，纤细而虚幻，闪烁着光芒和力量。他的心疼痛非常。多年来，他漫不经心地将她视为宠物或财产，但在被梅隆人囚禁、与皮里分离的那段时间里，他才明白他们有多亲密，他才学会珍惜。
现在出发，她说，见家人。然后她笑了，头发拂过脸庞。将返回。她向后看了一眼，接着滑进了云层。空气之灵围着她欢聚一堂。巨大的脸转向伊拉克什。谢里夫全神贯注，知道伊拉克什一半的子民也在敬畏地看着这景象。
「我们会去了解阿兹里克的诡计，也会慎重地考虑你的提议。」男声说。
接下来，就像风暴消散一般，空气之灵带着皮里消失在翻滚的云层中。谢里夫继续注视云层，想再多看一眼他的朋友，但她已经不见了。此时此刻，他身负重任，内心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