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埃玛
我就是天生劳碌命，不找事情做便浑身不对劲，卧床休息跟坐牢没两样，叫我一直待在医务室，彷佛要我蹲三年苦窑。
詹姆斯每天早上会搜刮最营养的即食粮包来探病，脸上总是挂着大大的笑容，亚黎和山姆也跟在旁边。
今天是鸡汤面。早餐我是没话说，有东西能吃就该心满意足，只不过才六点就吃鸡汤面这种东西，实在很不习惯。詹姆斯最近会详读营养标示，确定适合孕妇才拿来。我明白头三个月很重要，只是他回来看见我卧病在床后，就变得过度保护。
「妳放轻松好好休养。」
「在这种地方轻松不了啊，感觉像坐牢一样。」
「相信我，这和监牢相差很多。」
「唔，也对，老是忘记你真的待过。」
「刚好我们也该给阿瑟正式答复。如果妳起得来，就一起过去和大家──」
我立刻掀了被子。「当然起得来，不就去聊个天吗，能有多辛苦?」
能离开医务室好好坐着，我就舒畅多了。大家进入战情室就座，廉价假皮椅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很肯定詹姆斯刻意安排过，要我背对大屏幕，没办法直接看到布莱韦带队接近二号营是什么情况。他生怕如果又是火力冲突，我看了会身体不适。但我经常转头偷窥，他见状便板起面孔，感觉自己像被老师处罚的学生一样，挺有趣的。
能来的人都来了：哈利、闵肇、佛勒、尔斯上校，连夏绿蒂也腾出时间，让麦迪逊先帮忙看着上午的课。
佛勒清清喉咙。「讨论主题是电网透过阿瑟提出的条件。桂葛里和泉美不在场，也由于议题敏感，决定不透过无线电讨论，两人同意由詹姆斯代理。首先我们思考看看，倘若拒绝电网提议，尝试留在地球，会是什么情况。」
詹姆斯先发言。「简单来说，一年内整个行星变作冰球。主要难关出在动力不足，我也想不出解决办法，至少以目前已知的资源，我束手无策。
「即使有能量来源也不算海阔天空，还得建立可以自给自足的居住地，也就是要能够种植食物、回收废水。小规模就不容易了，但做得到。至于大规模?支撑得起足够繁衍后代的基因库?绝无可能。」
詹姆斯朝上校瞥了一眼。「除非有我们不知道的机密据点，本身就是足以抵御极端气候的小天地，而且就算没完工也不能差太多?」
「很可惜我没听说过。城塞就是大西洋联盟准备最完善的地堡了，毕竟坐落在中央司令部和NASA旁边。」尔斯说。
詹姆斯举起手。「还有，即使前面讲的都能成功，留在地球另一点要考虑的是会被瓮中捉鳖，文明随时可能被电网摧毁。」
佛勒向后靠。「我认为要思考的是哪一条路比较可行。在地底成立自给自足的社会，还是打造能够前往另一个星系的移民船?听起来船比较难。」
我下意识抚着肚子，然后第一次出声。「还要考虑我们现在说到的都是短期，但真正关键应该是长期。食物、饮水、房屋不保证存续，人失去活下去的意志就没意义了。在城塞那段日子，我们已经亲眼目睹过，简而言之只是肉体存活无用，必须让大家觉得值得活下去。最要紧的是让成年人相信儿女能有幸福未来，我觉得这一点留在地球是无法指望了，如今空间狭小，时时刻刻可能遭受攻击，连人口数都要精密控制，若农场或小区发生任何意外，就只有灭绝一途。」
没人接话，我继续下去。「离开地球也不能保证平安，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至少在没有电网威胁的新环境还有好好活下去的机会，留在地球的结局已经注定，只是躲得了一时而已。」
「很有道理。」佛勒说。「像我就没深思到这个地步。」
夏绿蒂的语气彷佛沉思。「儿童的适应能力比大人以为的要好，但这一点我同意埃玛。人类演化的数百万年大半都是住在地面，气候相对温和。我认为文明延续要在类似环境才容易成功，虽然可能还是得要融入新世界。」
哈利十指交触发话：「换个角度看，好几世代住在宇宙飞船上，本质与住进地底相差不多，都是封闭生态系，只靠一堵墙隔开生命威胁。接下来不知道多少年里，逃进地底和星际漫游的风险都一样。刚才夏绿蒂提到了，这种环境不符合人类演化过程，谁也无法预测会有什么状况。」
说得很好，换我没想到。
「哈利的说法有个前提，就是前往新星球的旅程，会持续几个世代的时间。」詹姆斯说。
哈利笑着说：「你觉得电网有曲速引擎注11吗?」
「天知道?谷神星战役过后，新的收割者花了几年才出现，背后原因我们无从得知。对移民这个选项下判断之前，我觉得必须先彻底了解电网的安排究竟是什么。」
「附议。」闵肇开口。「如果可行，移民其他星球是最佳选择，但我不信任电网，很有可能被他们暗算，在我看来这才是最大的风险。」
「如何消除风险?」佛勒问。
「我想了很久，」詹姆斯回答。「主要威胁来自过程中电网提供的大量技术支持，如果这些科技都受到对方操纵，那就有数不清的手段能杀光我们。」
他停顿一阵，给大家想象的时间。
「但是，」詹姆斯继续说。「我想还是有办法将这个威胁降到最低。首先，我们让电网提供设计图，但制造要由人类一手包办，确保每个零件都不会故障。再来非常重要的是，所有软件要由我们亲自写，避免阿瑟取得程序代码或侵入网络。反正目前根本没有无线数据传输。」
「无人机不是建立了菊链吗?」闵肇问。
「唔，对。」詹姆斯揉揉太阳穴。「还好它们用音频为媒介，没有连接到数据库，搭载的软件也很基础，应当没什么漏洞可钻。不过之后还是撤掉，用无线电就好，还要禁止所有无线网络。」
「就算采用封闭系统，也无法保证阿瑟不会自己写好程序塞进去?」哈利问。
「当然。」詹姆斯回答。「这就是第二部分了，必须时时刻刻有人盯着阿瑟，绝对不能有破绽。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不可以靠近有联机的计算机。」
「撇开阿瑟，」闵肇说。「还有个风险是，收割者直接攻击移民船。」
「我也想过这一点。」詹姆斯说。「所以必须坚持在船上加装防卫系统。真的出了太阳系开始星际航行，航道可能掠过、甚至穿越其他星系，说不定同样会碰上有敌意的科技或文明，没有自保手段万万不可。」
「宇宙飞船当然超出我的专业领域，」尔斯上校说。「所以我会从其他角度思考这件事。论及风险，人的问题才是我最先想到的部分。说白一些，想必不到一年内就必须对大家公开星际移民计划，我猜会有一定比例的人很难相信，相信的人不一定认同，届时必定会大乱，甚至演变成内战。光是四号、五号营之间就斗成那副德行，相比之下那只是前菜而已。」
他说得没错，同样是我没考虑到的部分。与不同立场的人交流，总会惊觉自己有多少盲点。
「听起来，」佛勒整理众人发言。「无论哪条路都有大方向了，显然做抉择前必须先让阿瑟解释清楚，目前我们手边的信息太少。」他扫视大家问。「这样总结没错吧?」
「同意。」詹姆斯回答，其余人点头附和。
「我想补充一点。」夏绿蒂说。「根据最新统计数字，七号、四号、五号营加起来总人数不过五百出头，换言之做为重启人类文明的基因库实在太少。未必不可行，但我个人仍会担忧。假如大西洋联盟这边状态都差不多，就只能说前景岌岌可危。一言以蔽之，我们需要更多人。我知道无论建造地底社会或宇宙飞船都需要资源，不过还是想问问看：是不是应该与里海、太平洋以及返回旧家园的队伍取得联系?」
印象中夏绿蒂的家人在澳洲，也就是太平洋联盟的根据地。这一点先前竟忘记了，她一定心焦如焚吧，更何况她刚才提出的人口问题也是重点。
「障碍在于，」哈利提醒。「要怎么过去那里?无人机调查了大西洋联盟所有机场，飞机已全部被小行星破坏了，直升机也一样。还有三个军事基地可以找找看，只是没办法指望。」
「联盟的两个海港呢?」佛勒问。
「目前不清楚。」詹姆斯说。「一架无人机会在三十六小时内到达位于北港的三号营，之后的十二小时内会有西港的十五号营回报。可是说真的，若有船完好无损我才讶异，除非有营地完全没遭到攻击。」
「此外，」尔斯上校指出。「其他营地迟迟没有联络，代表状况不会比较好，只会更糟。」
「有个主意，」闵肇静静说。「需要先和桂葛里讨论，或许能帮我们联络上其他营地。」
战情室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上士探头进来。「上校抱歉。报告长官，布莱韦上尉在频道等候，碰上麻烦了。」
我一听就转头望向无人机画面。大家似乎讨论得太投入，没人留意到屏幕里的异状。
风雪中，七号营车队被两辆越野车挡下，遭到大西洋联盟士兵提枪包围，看样子对方是刻意设下路障。
「谢谢。」尔斯回答后，上士立刻退出去将门关好。他启动会议桌上的无线电。「七号营总部呼叫B队，听到请回答。」
「布莱韦上尉报告，我们与九号营接触，对方命令我交出武器和部队指挥权。」
「谁下的命令?」
「报告长官，是帕罗利将军。」
「帕罗利将军是?」佛勒问。
「联盟军最高指挥官。」尔斯回答。「意大利人，身边部队当然也是。他负责北侧地面防卫，阶级比我高。」
「未必。」佛勒说。「我现在启用《城塞政权延续宪章》。」
尔斯抬头。「署长说的我不太明白?」
「那是大西洋联盟的机密文件，将包含戒严令在内所有行政权，移交给七号营非军方最高层级官员。指挥链的划分十分明确，联盟最高委员会有两名委员躲进城塞存活，已经根据宪章放弃其权力。换言之，现在由我当家作主。」
「长官?」布莱韦透过无线电问。「听得见吗?」
「上尉，妳稍候一下。」尔斯回答。
「早该执行了。」佛勒继续说。「依据《城塞政权延续宪章》，我现在任命你，尔斯上校，做为大西洋联盟防卫部长。如此一来，你应该就有权处理现在和往后的类似事态。」
尔斯一脸诧异，坐着没动。「承蒙署长信赖，但我恐怕不够格?老实说，当初管理城塞算是闲差，长冬前我只剩下一年半就要退役，阶级已经到顶。」
「部长，世界本身已经天翻地覆改变了。在我看来，目前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眼下就有个紧急情况，需要你好好处理。」
尔斯还是很错愕，恍恍惚惚地起立回答。「是的，长官。」然后便走出战情室。
佛勒转头对詹姆斯说：「接下来要准备与阿瑟对话，不可以大意。但首先我需要一个小时收尾。」
「收尾?」詹姆斯朝急着离开的佛勒发问。
「得赶快把《城塞政权延续宪章》写出来。」
注11：出自《星舰迷航记》(Star Trek)，搭载曲速引擎的宇宙飞船可以快于光速的速度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