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詹姆斯
统计数字出来了：九号营有将近两百名幸存者，目前联络到的营地总和约为七百。七百人。不过其他地方还有生还者，必须找出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赶快集结人类、离开地球不行。户外逐步降低的温度，彷佛也成了给我们的倒数计时，天气越冷，终点越近。
战情室内，埃玛、哈利、佛勒、闵肇和我，讨论电网陷害人类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如何反制。接下来该听听对方到底怎么说。命运开了好大的玩笑，要消灭我们的敌人，竟成了我们逃离地球的唯一希望。
尔斯配置了至少六名武装卫兵看守阿瑟。他们准备好防弹衣和钢盔，全身不露一点破绽。阿瑟被金属手铐牢牢制住，但我怀疑说不定他其实能挣脱。而且倘若阿瑟有意反抗，恐怕被击败前就能杀死一半士兵，以及我们这些非战斗性质人员。正因如此，我安排埃玛坐在会议桌另一头距离最远的地方。
墙面屏幕全部关闭，桌上平板计算机和文件也全数收好，避免阿瑟取得任何可以设计我们的信息。
他一派悠闲地现身，彷佛走进餐厅和老朋友见面。三个卫兵守在房间内，枪口对准了阿瑟。
好一阵子没人讲话。我想其他人内心动摇了。大家都见过奥斯卡，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感情。谷神星战役是人类历史最黑暗时刻，而他拯救了所有人。对我和埃玛来说，奥斯卡还有更深一层意义。
我猜他对埃玛而言就像没血缘的儿子，也如同挚友。埃玛不能走路的时候，奥斯卡陪在她身旁，即使七号营的家化作废墟，有他照顾、复健、指导、监督与鼓励的回忆，也无法轻易磨灭。
奥斯卡是我的造物，也是全世界与我为敌时，真正且唯一的朋友。即使生命面临最低潮，我依旧爱他、关心他、养育他。
不过关于奥斯卡，我最深刻的记忆是小行星落下那天，他救了我的女儿。他带亚黎进城塞的速度无人能及，离开城塞寻找生路同样也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事。若非他钻入备用水道、爬出蓄水层，所有人恐怕到现在也出不来。奥斯卡拯救了很多人，如今不知困在哪儿还被取而代之。眼前这个冒牌货是敌人，却也是一线机会。
「各位找我有事，是吗?」
「挺风趣的，」佛勒嘀咕。「的确听说你现在的话特别多。」
「我一直很健谈，以前的问题出在詹姆斯写的人工智能太粗糙。虽然是同一个身体，但脑袋可是今非昔比喔。」
「我们讨论过你提出的条件。」佛勒没理会阿瑟的自说自话。「现在想要了解详情。」
「我还以为已经定案了，当初是基于这个前提才从什么『城塞』、就是你们自己挖的破烂地洞里面把人全带出来的。」
佛勒听了有点迟疑。
「现在讨论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我的语气平板。「最主要是如何离开地球、前往新家园，和电网不再有瓜葛。」
「唔，很简单啊，詹姆斯。你们提供物资，我去改造轨道上两艘原始人的宇宙飞船，改完之后你们这些无毛猿人就可以走了，去过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应该吧。」
「我们怎么知道上了船不会被杀光?敌人全部挤在一起无处可去，对你们而言，再方便不过了吧?」佛勒问。
「保存能量啊。」阿瑟回答。「我要的是你们离开地球、离开这个太阳系，以后别再来烦我。电网要的是恒星能源，而且希望以最低消耗来取得。」
「试着从我们的角度思考，」我提醒。「你──阿瑟──目前使用的能源并非来自电网，在程序动手脚让宇宙飞船爆炸，或是掉到大气层烧毁，都不是问题。」
「话虽如此，我那么做会有什么结果?万一被你们逮到呢?先杀掉我，然后就算你们对收割者的反击没什么力道，终究还是另一次战争。对电网而言，麻烦并没有解决，仍旧要耗费能量消灭地球人，那样我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所以我当然倾向把你们送出星系。」
「宇宙飞船离开太阳系，到了欧特云注12之外，届时又怎么保证你们不会动手?」
「除了口头承诺，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想一下，我对你撒过谎吗，詹姆斯?电网其他成员有过吗?谷神星那时，前一个收割者告诉过你会有下一次，威力更强大，足以彻底毁灭地球文明，结果不正是如此?你们困在地底快要饿死的时候，我答应带大家出来，也确实做到了。现在我承诺会送地球人平安到达新家，又何必要食言。」
阿瑟朝会议桌走近，士兵立刻举枪指着他胸膛。他冷笑一声。「放轻松，看来你们还不明白其实我是自己人。电网是宇宙的终极命运，自然也是你们未来的道路。总有一天你们会加入电网，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佛勒伸出手打断他。「先专注眼前吧。离开太阳系该怎么做?我想知道细节。」
「刚刚说过了，你们提供原料，我制作机器人，剩下交给它们就好。」
「可是机器人怎么上轨道?」哈利问。「小行星落下之前，我们都已经几乎没有燃料了。」
「我的发射机制不需要燃料，靠电力就好。」
佛勒打量阿瑟。「怎么说?」
阿瑟叹气。「细节──」
「对我们而言很重要。」佛勒再打断。「说给大家听听吧。」
「好好好，我会用上次的钻地机器人，开一条连接到城塞的竖井。」
「跟竖井的关联是?我没听懂。」这下子我是真的好奇起来。
「用钻孔机在撞击坑下凿一个圆环加速器出来。」阿瑟瞟了瞟哈利与我。「你们应该知道下面的岩石密度有多高，所以这条地底坑道密封之后，内部的气压极低。虽然谈不上是真空，但也足够让里面的东西的速度提升到你们难以想象的程度。直接把太空舱放进去，达到可以脱离地球重力井的速度之后，从加速环外侧舷窗走竖井出去。机器人、无人机、最后是乘客──当然都放在舱体里面，保护得妥妥当当的。」
令人赞叹的设计，完全超乎我想象。
不过我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加速动力从哪来?」
「加速环布满电磁铁推动太空舱，电力来自连接地面的太阳能板。」
机不可失，我暗自祈祷阿瑟不会意识到。「你自己说过来到地球的太阳能量越来越少，一年内降到接近零。地热不是好得多吗?稳定有保障，需要的隧道同样用钻孔机就能造出来。」
阿瑟浅浅一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干得好，詹姆斯，我还真的差点中计。有三毫微秒时间，我差点儿就信了你，千钧一发哪。」
我故意往后靠着椅背，假装听不懂。
他的眼珠子朝众人转一圈。「还想破头听不懂的人，我直接公布谜底吧。詹姆斯刚刚想诓我帮忙提供地热做为能量源，如此一来，就算宇宙飞船计划失败，你们还是能加以利用。今天大家该学的一课是：能量等同于生命。有了地热，你们可以建立自给自足的居住空间，换言之便可以留在地球，我们怎么可能容许。」
随他嘲讽吧，我总得试试。
「还有个问题，」哈利继续说。「太空舱发射并脱离大气层，怎么保证不会朝着太空深处越飘越远?」
「我说哈利啊哈利，你难道以为我打算让大家太空漂流直到饿死?」
「嗯，我确实觉得有可能。」
「好吧，那你尽管放心，第一批航天飞机就会把曳引器送上去，这种以太阳能为动力的机器搭载推进装置，可以控制太空舱的移动方向。控制器会找到脱离大气圈的太空舱依附过去，把它们送到太空站或宇宙飞船。」
「听起来，」埃玛开口。「像是没找到马就急着做马车。我们根本没有建造加速环的原料，更别说太空舱或控制装置等等。」
「目前或许没有，」阿瑟回答。「但我说了，你们只需要提供原料，其他的交给我就好。」
「怎么说?」佛勒追问。
「小行星落下前，大西洋联盟有十几间3D打印厂，还剩下多少?」
佛勒沉吟。「嗯，九号营有一个厂房还能用。建筑物有点损坏，里面四十台机器倒是没事。」
「能增加到一百台会比较理想。」
「还有营地没搜查。」佛勒说。「不然就要看看里海、太平洋和重建的都市里找不找得到。」
阿瑟翻了个白眼。「我不会太乐观。」
「什么意思?」夏绿蒂语调里的焦躁很显著。
「动动大脑就懂了吧?大西洋联盟分散成十六个营地，但是太平洋联盟和里海联盟的据点都是人口密集的都市，目标大得多。」
「所以?」闵肇问。
「会被更大的小行星砸到。」
夏绿蒂的双颊涨红。闵肇平时很少表露情绪，但此刻也看得出内心煎熬。他们一直关切太平洋联盟的亲人朋友是否平安，阿瑟这种跋扈态度不啻在两人心头的重创上撒盐。
「你应该有办法调查其他人类居住地的情况吧?」我保持态度镇定。
阿瑟耸耸肩，好像我们是一群无理取闹的小孩。「要是你们愿意花资源的话，当然可以。」
「作法是?」
「用3D打印做无人机，安装效率远超你们认知的太阳能板，底部搭载摄影机和无线电。你们喜欢的话，还可以洒传单喔。」他冷笑嘲弄。「想洒糖果棒都不成问题。」
「我们只需要数据，和各地详细情况。」我说。
「那好，无人机日出升空，跟着太阳路径飞行，利用气流和太阳能沿着地球绕圈。中间可能得停几次，但不出几天就能有报告。」
「好，这个列为第一优先。」佛勒指示。
「那你们要放我出笼子了吗?」阿瑟问。
「工作假释，」佛勒回答。「取决于你是否配合、表现如何。」
阿瑟很造作地朝我微笑。「就像当年的詹姆斯!第一次接触任务耶!」
「不一样，」佛勒没好气说。「我们可没考虑过朝詹姆斯开枪。」
「这句话是暗示吗，要是你们觉得我耍诈，就会立刻痛下杀手?」
「接下来，」佛勒再次无视阿瑟的尖酸刻薄。「说明一下移民目的地是什么状态。」
「没太多好说的。质量是地球的九成二，重力几乎一样。」他挑挑眉。「你们说不定能见到曾孙呢。」
我先提出或许是最关键的疑问。「它的恒星是什么情况?」
「用你们地球人的口头禅来说，就是『烂透了』。」
佛勒终于忍不住叹息，也开始不耐烦。「用科学解释给我们听。」
「好好好，小罗你这人真扫兴。」
佛勒瞪了一眼，阿瑟却装作若无其事。「是颗红矮星。」
佛勒听了以后似乎颇为讶异，靠着椅子思索。我主攻机器人制作，对天文学研究不深，无法立刻明白红矮星对人类有何影响，只看得出佛勒的神情透露忧虑。
坐他隔壁的夏绿蒂直接蹙眉问：「红矮星是?」
「小而暗的恒星。」埃玛抢在阿瑟前面帮忙解释。
「那我们要去的行星还是颗冰球?」夏绿蒂又问。
阿瑟很夸张地转了转眼珠。「假如跟你们这颗地球一样距离太阳很远，那就没辙了。但是你们的新乐园距离恒星很近，比水星到太阳还近，二十天就能公转一周。」
「潮汐锁定?」闵肇立刻问。
「没错。」
夏绿蒂瞥埃玛一眼，暗示要她解释名词。「那颗行星和我们的月亮一样，」她低声说。「公转时都是同一面面向恒星。」接着埃玛望向阿瑟。「但这样会有很多问题，例如行星一面高温、另一面结冻，这种环境并不适合维持稳定大气与地表生物圈。」
阿瑟板起脸。「你们操太多心了，那边的大气好得很。」
「详细说明吧。」埃玛坚持。
「好吧好吧，」他咕哝。「比地球的浓一点，这是没办法的事。氮比例比较高，给你们呼吸倒是不成问题，你们会喜欢的。」
「气候如何?」夏绿蒂问。
「舒适宜人，」阿瑟仰头的模样像是忽然记起什么。「看地区啦。」
「恒星稳不稳定?会不会常常闪焰?」佛勒问。
阿瑟故作天真。「我们经过的时候没看见。」
「什么时候经过的?」哈利问。
「勘察过程。」
「所以只观察了一次?」佛勒又顾虑起来。「后来没有持续追踪?」
「当然没有。恒星很多，时间很少。」
「上次观测的时间是?」闵肇问。
「两千四百年前。大约啦。」
佛勒双手一摊。「你开玩笑吗?」
「放轻松。」阿瑟回答。「以宇宙尺度来看，这跟两分钟是同样的意思。」
佛勒摇头盯着桌子。「有居民吗?当时?」
「没有值得提的。」
「意思就是那里有生物。」夏绿蒂说。
「有，反正对你们这些野蛮人而言都是野味。」
「原生种危险程度如何?」我不想理他的话中带刺。
阿瑟别过脸。「你们可以应付啦。」
「有高智能生物吗?」我问。
「没有，别怕，都笨得跟恐龙一样。」
恐龙?这比喻很有趣。
闵肇拿初平板计算机，屏幕刻意避开阿瑟，以免被他看见内容。「我们的望远镜有侦测到那颗恒星吗?」
「有有，」阿瑟一副不耐烦的口吻。「你们的克卜勒太空望远镜看到过。」
「位置?」闵肇追问。
「克卜勒四十二注13。」
闵肇查询后说：「还真的是红矮星。」
「都说了嘛。」阿瑟懒洋洋地回答。
「克卜勒望远镜在那边找到三颗系外行星，轨道十分接近，质量介于火星到金星之间。」闵肇一脸茫然。「重点是距离一百三十一光年，超过四十秒差距。」
夏绿蒂再次困惑。「秒差距是多长距离?」
「一个秒差距大约是十九兆英里。」佛勒解释后，转头问阿瑟。「过去要多久?」
「这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会不知道?」我问。
「中间能找到多少散逸物质，我没办法确定。」
轮到我疑惑。「重要性在于?」
「宇宙飞船会有两个动力来源，一个是核融合引擎，燃料是旅途中收集到的粒子，另一个才是船壳外的太阳能板。核融合会是主要推进力来源，捕捉到的材料越多，速度就会越快。」
「然后你们算不出路径上会有多少物质?」
「詹姆斯，我们是电网，哪有浪费能量计算宇宙有多少尘埃的道理?」
「那为什么非得用核融合做主动力源?」哈利问。「你们自己不就以太阳能为主吗，效率比较高吧。」
「对，但你们的情况以太阳能为主非常危险，会需要穿越其他星系。」阿瑟转头回来，扫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种行为容易引发争端。」
佛勒咬了咬下唇。「你是说会遇上有敌意的外星文明?」
「比较有可能遇到他们留下来的东西。」
「加入电网前的遗迹?」
「或者灭亡前制造的垃圾。」
「都留下些什么?」我问。
「晚期文明一大特征就是被害妄想很严重，会生产太空防卫兵器，但人口大幅缩减以后，也就没力气自己扫干净了。穿越星系收集恒星能量，很有可能碰上自动防御系统，对它们而言，你们就是入侵者、是古代预言提到的敌人。躲远点用核融合安全得多了，只是万一燃料真的不够，就得改变航道、进星系内部赌一赌。」
「电网总知道哪些星系以前有文明。」我说。
「不行。文明这种东西来来去去的时间，对我们而言只是眨眨眼睛，没工夫一个个关注。如果对对方没兴趣，又何必浪费能量?」
我这才清楚意识到：就算阿瑟毫无阴谋诡计，星际航行原本就危机四伏。
「我们又如何确定，」埃玛淡淡地说。「新的家园未来不会再次遭到电网攻击?」
「机率。」
「我不懂。」埃玛回答。
「那是红矮星，还记得吧?油尽灯枯，人老珠黄──」阿瑟冷笑。「抱歉成语用了太多。音讯沟通很枯燥，只好找点乐子。」
埃玛像是在盘算什么。我知道她思考着怎么做对孩子才好，现在我们有三个孩子要操心。「宇宙飞船的速度多快?」
「刚刚说过这取决燃料和太阳能多寡，但无论如何，多数时间应该就是光速的好几分之一……估计航程两千年。」
「两千年……」埃玛自言自语，眼神飘进虚空。
「有什么方法度过两千年航行?」我问。
「詹姆斯，两个方案，聪明的和不聪明的。」
「解释清楚点。」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第一个方案是醒着。」
「一代接着一代。」
「没错。」
「另一个方案?」
「休眠。还没猜到的话，这是我说比较聪明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人性啊，詹姆斯。我们没出现之前，你们地球人怎样对待这颗星球和彼此?把你们这种生物塞进狭窄空间炖上两千年，会怎样呢?我觉得成功抵达的机率是百分之一……再除以两百。」
「如果休眠，机率是?」
「一半一半吧。」
「怎样增加成功率?」哈利问。
「没有办法。」
「没有也得有。」佛勒直截了当说。「休眠有什么风险?」
「除了前面提过碰上想打架的外星人嘛……我想想，怎么说好呢，宇宙现象吧，就跟开车碰上恶劣天候同样意思。这种事情讨论下去没完没了，反正你们也无计可施。恒星变成超新星、重力异常、偶尔总会遇上绕不过去的小行星带什么的，总而言之，很多东西都可以摧毁宇宙飞船。」
「唔，我们能先预防的有什么?」我问。
「唯一一个就是机器故障吧。两千年对机器正常运转是挺漫长的时间。」
我点点头，庆幸自己还是有些事情可做。「所以要做备用、甚至备用的备用，还得定期解除休眠做检查保养。」
「詹姆斯，所谓的『一半一半』，已经把这些都算进去了。」
注12：欧特云(Oort Cloud)是围绕太阳、主要由冰微行星组成的球体云团，其外围标志出太阳系结构、太阳引力影响范围的边缘。
注13：Kepler-42，旧称KOI-961，是一个位于天鹅座的红矮星，二○一二年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