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埃玛
太阳逐渐褪色，改装仓库的供电量也跟着滑落。食物要配给，暖气也开始配给。分秒必争，人类与母星的相处时间已不多了。
尽管工作毫无间断，詹姆斯和我仍努力维持家庭生活，每周两次与他哥哥亚历、我妹妹麦迪逊两家人一起用餐。山姆和亚黎与表哥表姊、堂哥堂姊相处融洽，也不怎么打闹，多半在仓库走道玩耍打发时间。看得出来他们早就察觉气氛不对劲，然而我们只能尽力隐瞒，没必要让孩子们也面对残酷现况。
总而言之必须尽快离开地球，但究竟能多快，没人说得准。食物存量只能再支撑五个月，同时却又有新居民准备进驻。亚特兰大的第一批难民即将抵达，目前无从得知他们会搬运多少粮食过来。短期内存续只是简单的算数问题，端看有多少张嘴巴得喂饱。只是再过不久，家里又会多添一个人，令我不禁忧心忡忡。
我坐在公寓沙发中间，一边是山姆，另一边是亚黎。为了节约电力没办法用平板计算机，幸好拾荒队从废墟带回了一些童书。看来有人深深爱着这个故事，即使逃难到地球最后的可居住地区，也坚持带在身边。
「这是说什么的?」亚黎问。
「有个小男孩发现自己其实是巫师，还进入了一间非常非常特别的学校。」
翌日的领导团队晨会上，里察.钱德勒站在会议桌一侧发言。
「公民投票结果出炉。」
「拜托告诉我，是你准备下台了。」桂葛里咕哝。
钱德勒呼了口气没理他。「那颗行星有了名字，」他趾高气昂的口吻好像自以为身居高位、宣读敕令。「最初提出的是『夏星』，大家希望旅途结束时，长冬也跟着结束。第二个选项是将夏天的英文Summer稍微更动，就成了Sumer──苏美，两河流域的古代聚落，很可能是地球最早的文明。委员会确实一度认为取名为苏美星很好，符合重建文明、在新太阳下东山再起的时代意义，愿夏季永恒、文明不灭。」
钱德勒煞有其事地停顿几秒。
「不过这种名字都源自人类的过去。若想放眼未来，就该寻求新的灵感，找一个象征人类黎明、新太阳升起的名字。因此最后决议采用上古泰坦的破晓女神之名Eos，从原始印欧到罗马神话，这个名字在跨越时代的不同神话里，代表了开启天国大门、迎接阳光的力量，如同这颗行星之于人类的意义，所以我们就称它为『晓神星』注14。」
钱德勒微微扬起下巴蔑视我们，我还真想不出他期待什么反应。
佛勒快速地点点头。「还不错，那就叫做晓神星，」他的视线转到泉美那边。「妳提到有最新进度要报告?」
「不只要报告，还要做示范，请各位跟我来。」
她径自走向门口，钱德勒则站在原地、一脸尴尬。大家都跟着出去，没戏唱的他只能尾随。
泉美带我们进去实验室，室内一隅放置大型机器，有点像电影里老式核磁共振造影机。
能够滑入机器的活动床上有个白色袋子，材料厚重富弹性，一端打开，另一端连接小盒子。
泉美望向天花板上的摄影机。「休眠实验编号一，」她拿起无线电。「这边可以了。」
一分钟后，布莱韦上校带着一位年轻男士兵进来。受试者身材瘦削、一头红发，表情略显紧张。
「二等兵路易.史考特，」泉美为大家介绍。「他十分勇敢，自愿接受测试。你准备好了吗?」
「报告医师，可以开始了。」
泉美拉上士兵和机器周围的布帘一阵子，再拉开时，只见史考特的衣服已整齐迭在椅子上，人已经钻进活动床上的白色袋子。他微微颤抖着，或许因为冷，但更多是来自对未知的恐惧，毕竟这一进去，也许再无法活着出来。
泉美探身过去对他说：「放心，我们会全程监控。」
史考特点点头。
「看见里面有个面罩吗?」
他又点头，伸手取了过来。
「直接戴上吧，你会感觉气体流入，那是处置过程的一环。吸入以后会睡着，醒来之后，我就在你旁边。」
看着大兵用面罩覆盖口鼻，我忍不住想起当初从城塞进入水道想游出去的史蒂文斯下士。这两位的名字都会留在历史上──如果我们还有历史可言的话。这么多军人展现无与伦比的勇气却没人见证流传，实在太不公平。
「开始注入气体啰。」泉美提醒。
史考特大兵放慢呼吸，闭上眼睛。泉美拉上拉链，收束袋子，将大兵清瘦的身躯真空包装起来。
泉美看着袋外小盒上的屏幕。「生命迹象正常，」她转头对实验室助理叫着。「送进扫描仪。」
接着她走到滚轮桌前面注视平面显示器，画面呈现史考特全身细节，包括血管、骨骼、脏器等等。但是心脏没有跳动，血液没有流动，大脑也没有任何颜色或反应，除了屏幕上的数字与计时，根本就是静态影像。
「机制是?」詹姆斯问。
「简单回答的话：一种病毒。」
「病毒?」
「透过空气传播，能够更改宿主的DNA。」
「类似基因疗法?」
「很接近。病毒会改变宿主的新陈代谢与老化过程。」
詹姆斯瞇起眼睛。「体内微生物群落呢?尤其肠道菌落。即使我们……冬眠?微生物并不会停止活动。」
「它们也会受到病毒影响。」
「对微生物也起作用?」
「理论上。」泉美回答。「就算身上有开放性、受到感染的伤口，还是可以休眠。一样是理论层次。」
「不可思议。」詹姆斯低语。
「实验要进行多久?」佛勒问。
「一小时。」
不知道团队其他人如何，我自己后来的一小时完全无法专注在工作上。办公室贴了很多移民地规画的图表笔记，未知数太多，但我们仍能做足准备。与夏绿蒂合作至今的成果丰硕，对于如何建设新家园、该带好什么物资的想法，已经越来越清晰。
时间差不多到了，她探头进来。「我打算过去看看实验结果。」
「一起去吧，我也好着急。」
进了实验室，泉美正站在大机器旁边盯着屏幕。「休眠期间没有任何活动，还算顺利。」在键盘输入几个指令以后，活动床滑了出来，她走到真空密封的休眠袋前，低头注视仪器小屏幕。
「苏醒程序也经由病毒完成，基本上是逆转前一种病毒的作用。」
她研究读数，袋子开始充气，按下按钮过一秒，袋子起了动静，有只手在里头乱抓乱扭。
泉美拉开拉链，气体咻地冲出，袋体软了下去，贴在大兵身上。史考特用手肘撑起自己，张大眼睛，拚命吸气。
她隔着手套拍拍大兵背部。「史考特，深呼吸，你没事。接下来做些检验就结束了。」
晚上我替孩子念童书时，被胎儿用力踢了一脚。不知道他是太喜欢还是太讨厌这故事。
「妈咪痛痛?」亚黎问。
「没事。」
「宝、宝宝踢了吗?」山姆跟着问。
「嗯，但我很开心，会踢人代表宝宝很健康。」
突然有人敲门。詹姆斯一如往常还在加班，我很疲倦实在不想起身。「请进。」
门打开后，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里察.钱德勒迈步进来。
我蹙起眉头，感觉对方那抹窃笑是得知了什么秘密。
「嗨，埃玛。」
「詹姆斯不在。」
「我来找妳。」
「唔，你找到了。」
亚黎挨着我，别开脸不愿看钱德勒。山姆站了起来，但也保持距离。
「本来只是怀疑，今天看到休眠袋，我终于能肯定。」
「肯定什么?休眠袋装不下你膨胀的自我?」
「有趣。不过很快你们就笑不出来了。」钱德勒上前一步。「我知道宇宙飞船装不下所有人，那么，有多少人要被留在地球等死?一千，两千，三千?」
「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这与全人类息息相关，会有人没办法上船啊。妳觉得大家知道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感觉口很干，只能怔怔望着他。钱德勒的视线却慢慢落到我的肚子。「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就是狠下心建立筛选标准，将某些人排除在外。那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适合在新世界生存?我们必须务实，首先自然得考虑年龄，让太老的，还有……太小的，先占走船位，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注14：目前天文学领域亦已将位于火星和木星间的小行星命名为Eos，称作「曙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