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他走出了图书室,重重地摔上门。听那脚步声,好像跟地板有什么过节似的。
“呃。”小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指望什么?”尹莎贝尔厉声道,“他谁都不在乎,只除了父亲。”
“可是,我本来以为只要好好解释,他这样一个人是一定会帮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动着他的那股能量已经蒸发殆尽,只在他心里留下好些铅块。“他是个有名的巫师呢,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巫师又不一定个个好心肠。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别搅和巫师的事儿,因为遭到拒绝是常事什么的。”尹莎贝尔上前几步,有些担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起来就像是盘子里吃剩的什么东西。”
“我没事。”小亡上了楼梯,走进图书室里沙沙的阴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觉对你准没坏处,伙计。”
“小——亡——”他嘀咕道。
他感到尹莎贝尔抬起他的胳膊架到了自己肩上。墙壁缓缓地后退,就连他自己的声音也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摊在块舒舒服服的石板上永远睡下去该有多好。
死神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没办法,他必须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实并不是什么老坏蛋,他会帮忙的,只要好好跟他解释清楚。然后他就不用再担惊受怕的,他就可以去睡……
“那么你之前的职位是……?”
请原谅!
“你是干哪行的?”说话的是坐在桌子后头的一个瘦巴巴的年轻人。
他对面的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带领灵魂进入下一个世界。我是一切希望的坟墓,我是终极的现实,我是无法逃避的杀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呢?”
死神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他放胆答道:我猜是在某些农业用具上有一定的专长?
年轻人坚定地摇摇脑袋。
不行吗?
“这儿是城市,那个——”他往下瞟了一眼,再次感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那个什么先生,我们这儿田地比较稀缺。”
他放下手中的笔,送给对方一个微笑,看架势像是从书上学来的。
安卡-摩波还没有发达到拥有职业介绍所的地步。大家干上某一行,要么因为自己的老爹给腾了个位置,要么因为他们凭天分找了个空缺,要么就是靠嘴上功夫。不过用人和干粗活的人哪儿都少不了,于是,当城里的商业区兴隆起来的时候,这个干瘦的年轻人——人称李奥纳·吉博尔的这位——就发明了职业经纪人这一行,而此时此刻,吉博尔正体会着工作的艰辛。
“我亲爱的,那个——”他往下瞟了一眼,“那个先生,我们这儿有很多外乡人,他们跑到城里来,只因为,唉,只因为他们以为这儿的生活更富足些。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您像是位走了霉运的绅士。我本来以为您会想要份更优雅些的工作,而不是什么——”他又低头瞟了一眼,然后皱起眉头,“‘跟猫或花打交道,轻松愉快。’”
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应该做些改变了。
“你能演奏乐器吗?”
不能。
“能干木工活儿吗?”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死神盯着自己的脚,他开始感到十分尴尬。
吉博尔翻了翻桌上的纸,然后叹了口气。
我可以穿墙。死神意识到这场对话陷入了僵局,于是主动提供情报。
吉博尔抬起头来,两眼放光。“我想看看。”他说,“那可是项很不错的技能。”
好。
死神把椅子往后一推,信心十足地朝最近的一面墙走去。
嗷。
吉博尔期待地望着他。“继续,上吧。”他说。
呃,这是面普通的墙,对吧?
“我猜是的。在这方面我不是什么专家。”
它似乎给我制造了一些困难。
“看来是这样。”
那种觉得自己很小很热的情绪,你管它叫什么?
吉博尔的铅笔在手里转了个圈。
“矮人?”
开头是个难字。
“难为情?”
“没错,”死神说,我是说没错。
“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具备任何技能,或者天赋。”吉博尔说,“考虑过教书吗?”
死神的脸仿佛一个恐怖的面具。当然,他的脸总是很恐怖,但这会儿它体现的是他自己的感觉。
“你看,”吉博尔放下铅笔,十指交叉,态度很是和气,“你的情况十分罕见,来我们这儿寻找新职业的人里头,很少有什么——怎么说的来着?我又忘了。”
人神同形同性的化身。
“哦,没错。是什么,到底?”
死神受够了。
就是这个。他说。
在那一秒钟,只是短短的一秒钟,吉博尔先生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他的脸变得几乎跟死神的一样苍白,他的手痉挛似的舞动着,他的心脏打起了结巴。
死神望着他,似乎略略感到些兴趣。然后他从袍子里掏出个沙漏来,对着光线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不用怕。他说,你还有好些年活呢。
“可可可可可——”
我可以告诉你具体是多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吉博尔努力吸气呼气,同时成功地摇了摇脑袋。
那,要我给你拿杯水来吗?
“扑扑扑——不不不了。”
有人在店里拉铃。吉博尔两眼一翻。死神稍稍有些抱歉,觉得不应该再让他损失顾客,人类显然是非常重视这种事的。
他掀开珠帘,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外头的铺面。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正拿条鳕鱼敲打柜台。她看起来活像块怒气冲冲的圆锥形面包。
“大学那个厨娘的活儿,”她说,“你跟我说是什么好差事,结果简直不体面,那些学生耍的把戏,我要求——我要你——我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呃,”她说,不过听得出来里头没有什么精神头,“你不是吉博尔,对吧?”
死神瞪着她,他还从没遇到过满腹牢骚的顾客,他茫然了。最后死神放弃了努力。
滚开,你这黑暗与午夜的魔女。他说。
厨娘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管谁叫午夜魔芋?”她一面控诉一面操起那条鱼,又给了柜台一下。“你来说说看,”她说,“昨天晚上还是我的暖壶,早上就成了一条鱼。我倒是问你。”
假如你不立刻离开这家店,愿地狱所有的恶魔撕碎你的灵魂。死神尝试道。
“这我不懂,但我的暖壶怎么说?那根本不是体面妇女待的地方,他们居然想——”
要是你愿意走开,死神绝望地说,我会给你些钱。
“多少?”厨娘的反应速度能把眼镜蛇远远抛在身后,让闪电也好好吃上一惊。
死神掏出钱袋,拈出一堆暗淡的铜绿色硬币放在柜台上。她满心猜忌地打量它们一番。
现在立即离开。死神又加上一句,在那无限灼热的狂风烧焦你无用的躯壳之前。
厨娘出门前阴沉沉地扔下一句:“这事我丈夫一定会知道的。”在死神看来,自己的任何恐吓都不可能达到如此效果。
他大步走回帘子后头。吉博尔仍然瘫在椅子上,像给人扼住脖子似的咯咯叫了几声。
“原来是真的!”他说,“我以为你是个噩梦呢!”
这话可能会让我觉得受了侮辱。死神说。
“你真是死神吗?”吉博尔问。
是的。
“怎么不早说?”
通常大家都宁愿我别说的好。
吉博尔在纸堆里乱翻,同时歇斯底里地咯咯傻笑着。
“你想干点别的?”他问,“牙仙?水精?睡魔?”
别傻了。我只是——觉得想要改变一下。
一阵疯狂的沙沙声之后,吉博尔终于翻出了自己要找的那张纸。他神经兮兮地大笑一声,把它塞进死神手里。
死神看了看纸上的字。
这也是工作?有人付钱让人干这个?
“没错,没错,去找他吧,你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冰冰在夜空中飞驰,碟形世界远远地在马蹄下展开。小亡发现剑的威力比他原先所想的要大多了,它能一直够到星星。他挥剑斩过太空深处,拦腰劈开了一颗黄矮星,这颗星星令人满意地变成了新星。他站在马鞍上,利剑在头顶舞动,一片扇形的蓝色光芒在空中留下一缕缕黑暗和灰烬。他放声大笑起来,而且手上丝毫不停。剑切开地平线,碾碎高山,烤焦海洋,将绿色的森林化作满目疮痍。他挣扎着。身后传来说话声,朋友和家人发出几声短暂的叫喊,他绝望地转过身去。僵死的大地上卷起尘暴,他拼命想要松开手,但剑在他手中冰冷地灼烧,拽着他不住地舞动,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剩任何生命。
现在那个时刻到了。小亡独自站着,身边只有死神。死神说:“干得漂亮,孩子。”
而小亡说:小亡。
“小亡!小亡!醒醒!”
小亡慢慢往上浮,活像池塘里的尸体。他反抗着,紧紧抓住枕头和梦里的恐怖不放,但有人正十万火急地揪他的耳朵。
“呃?”他说。
“小亡!”
“啥?”
“小亡,是父亲!”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尹莎贝尔的脸,然后头天晚上的事件像一口袋湿漉漉的沙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在床边坐起身,脑子还在残余的梦里打转。
“呃,好。”他说,“我这就去见他。”
“他不在!阿尔伯特都快疯了!”尹莎贝尔站在床边,双手绞着块手帕,“小亡,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别那么蠢,该死的。”他说,“他是死神。”他挠挠自己的皮肤,只觉得又热又干又痒。
“但他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就算伪都闹大瘟疫的时候也没有!我是说,早上他非得在这儿算好书里的节点不可——”